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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看小说 > 灵蛇皇后 > 16.冤家再见结新冤
    自从闲影过世,林熙日日除了在翠峰湖边闲坐,便是在铭安楼里发愣,每天睁眼闭眼都是闲影离去时的情态,看到什么都觉得是闲影的身影,眼泪就不由自主流了下来。可她还得打起精神打理铭安楼和翠峰学堂。这种滋味,让林熙不由怀念那些年独自住在地牢里的日子。虽然孤单寂寞,处境艰难,但至少心无牵挂。

    这天,林熙到了城郊镖队,刚刚坐定,侍女灵儿便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林熙疑惑:“灵儿,你这是怎么了?”灵儿不做声,示意她看窗外。竟是阿金和杨金宇带着人马赤着胳膊操练。冬天的铭城呵气成冰,这郊外山里更是冷得出奇,但人人似乎都憋着一口气,按照枯木当日的教导,一招一式地操练。

    林熙看了一会儿,头也没回,对灵儿吩咐道:“把杨公子和阿金请过来。”

    二人不久就出现在林熙面前,上衣显然刚穿好。林熙看了一眼,默默上前替杨金宇把扣错了的扣子重新扣上。她自始至终一言不发,杨金宇和阿金也只是开口说了句“当家的”“小姐”,便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林熙扣好扣子,退后几步,轻声道:“两位请坐。”

    杨金宇和阿金互看了一眼,沉默着坐下了。林熙缓缓道:“铭安楼新到了一批鹿肉,今晚给大家加餐。”

    阿金站了起来:“小姐,不必了,这个时候,大家伙知道,你心里也不好受。”

    杨金宇也道:“当家的,你放心,不吃鹿肉,咱们也会把兄弟们操练出来的。”

    看到他们如此,林熙胸口一阵绞痛,却还是静静道:“兄弟们的心思,我都明白。但练武也不能操之过急,要当心身子。铭安楼和翠峰学堂如今还指着你们护卫呢。”

    阿金急道:“小姐,铭安楼和翠峰学堂的安全不在话下。那狐眼族的扎汗儿已经死了,我们也没什么可说的;可兄弟们一心要再去桐花谷,杀了那肖亚天,给掌柜的报仇,救出枯木师父。”

    林熙摇摇头:“莫再提去桐花谷了。以闲影、枯木的身手,尚且折在了那里,我们这些人去,也是白白送命。”

    杨金宇站了起来:“当家的,那怎么办?掌柜的仇不报了?枯木师父也不救了?”

    林熙看着他们:“仇,是肯定要报的;枯木也要救。可是,时机不对,也是白搭。”

    阿金道:“小姐,我们历来跟着您,知道您从来不打无把握的仗。这事儿,您是不是早有主意?还请跟兄弟们都说说,大家伙受掌柜的照顾和枯木师父的教导,心里都憋着一口气呢。”

    林熙看着眼前两人,静静道:“怎么报仇,我还没有想好。咱们已经折了闲影和枯木,不能再有其他闪失。这事儿必须从长计议。你们尽管带着兄弟们操练,有合适的新人也尽管招募,该走镖走镖,务必把兄弟们带出来。”

    杨金宇和阿金对视了一眼,两人均感这法子实在太过缓慢,但眼前也没有别的法子可想。林熙似是知道他们心中所想,静静道:“杨大哥,阿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大家伙不要心焦。越是处于劣势,越是要积累力量,将来才能一雪前耻。”

    杨金宇、阿金一躬身,道:“是。”

    安抚好了镖队的兄弟,林熙想着该回铭安楼了。不想侍女灵儿前来报告,说白浪白师叔有请。林熙只得打起精神,赶往白浪平日住的山房。看到这里的一草一木,想着闲影在这里长大,林熙悲不自胜。倒是白浪仍是一身白衣,见了林熙,一改往日的颓废,正色道:“熙儿。”

    林熙勉强行礼:“师叔。”

    白浪看了她一眼,似是不忍心看她如此面容,背过了身,道:“从今你便要改口了。”

    林熙看着白浪背影,呆愣:“什么?”

    白浪静静道:“影儿临去前,将一切都告诉了我,还嘱我收你为徒。”

    林熙木然:“师兄让我学绘画?”

    白浪转过身来:“不是绘画,是武功,‘鬼影神拳’。”

    林熙瞪大了眼睛:“师叔,你是说,你就是‘鬼影神拳’当家人夏连功老前辈?”

    白浪勉强一笑:“我很老吗?”

    林熙实在笑不出来,颓然道:“师叔,您当然不老,只是,您怎么会突然变成了夏前辈?”

    “影儿是我的徒儿,一手画艺是我亲传,可他的武功也是我从小教的。”

    林熙一时还未反应过来。

    “我和你义父早年都在朝廷里当差,与现今当权的人物颇有些过往。自从决定退隐江湖之后,便隐姓埋名在这翠峰湖畔,影儿是我的徒弟,也是我唯一的孩子。他想要来帮你,我便让他改了身份,对外只说是我收的学画的徒儿。”

    林熙不做声,心里却在翻江倒海,脑海里一会儿是闲影拿着画笔朝自己扮鬼脸的样子,一会儿是他卖弄自己轻功了得时那副潇洒快意的神情,一会儿是他无赖地坚持要去桐花谷给她做马童,一会儿又是他半压在她身上嘱咐她“一定要撑下去”。林熙的泪便又纷纷而下了。可是,想到眼前的人的身份,林熙觉得自己实在没有资格在一位刚刚失去儿子的父亲面前掉眼泪,只得赶紧擦拭干净。

    白浪看着林熙,一时无限感慨,停了半晌,又说,“影儿临去之前,说他把我们夏家家传的金刚匕首给了你?”

    林熙从身上掏出匕首,递给了白浪:“师叔说得可是它?”

    白浪接过匕首,摩挲着,显出无限珍惜的眼神:“影儿自小便倾心于你,如今这把匕首也总算是找到合适的主人了。”林熙听了,想起闲影当夜的情态,悲不自胜,不知如何接话。

    “只是,你既然接了夏家的匕首,就不能不会夏家家传武学,这鬼影神拳你是非学不可的。”

    林熙抹干了眼泪,低头道:“师叔,熙儿并无根底,学起来恐怕困难重重。”

    “这一点我也知道。你学了鬼影神拳,是专为了对付风雷掌,倒也不必从小练起。”

    “师叔也知道风雷掌?”

    “岂止知道?我跟陈老头曾经是八拜之交。虽然我不知道这枯木和尚究竟是陈老头的儿子还是侄子还是单纯的徒弟,但他的武功路数我是知道得一清二楚。他们陈家的风雷掌需从小练习内功和掌法,讲究的是稳打稳扎,与我们鬼影神拳路数大为不同。熙儿,”

    “师叔。”

    “都这个时候了,还叫什么师叔?”

    林熙反应了过来,就地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师父!”

    白浪点点头,扶起了林熙:“熙儿,从今日起,你便哪里都不要去,铭安楼和翠峰学堂都有你的几个师弟师妹照顾。你就留在我这草堂中,专心习武。影儿说,你从小就躲避箭阵,身手灵活,你又原本就心思机敏,不似一般女子。为师相信,只要你肯用功,鬼影神拳你一定学得会的。”

    “熙儿谨遵师命。”

    自此林熙便在这草堂中,每日练武。长久无人陪伴,不由有些气闷,时不时便偷偷溜出去玩耍。那白浪看着她长大,知道她是野惯了的性子,也并不十分拘着她,只要她每日完成规定的练功时间,便由着她在山林中闲荡。只是一条,不准她走正经小路,必须自己披荆斩棘,或者飞跃山林,才准出去。为了防止林熙耍滑头,白浪甚至不惜派人在山上所有的路上布满了暗桩,只要林熙一瘸一拐地回来,便二话不说关三天禁闭。林熙虽苦不堪言,却也不敢违了师命,轻功因此大为长进,便是在山林险地、高山悬崖之中,也是来去自如,不费气力了。

    这一天,林熙正拖着腿在山里行走,突然,一个人影在她面前一闪。林熙强忍伤痛,立即追了上去,却发现那人竟然在她面前飞了起来,也不见他脚触底下的桩子,但他就是在空中走得稳稳当当,如履平地,且速度极快。林熙赶紧跟上,那人似乎也有意引着林熙跟来,时不时还停下脚步等她。

    “陈师伯,不要赶了,熙儿实在追不上您。”林熙一边走气喘吁吁地喊着,一边顺势一屁股在山地里一坐,便不肯走了。

    “鬼画师”陈秀禾停了下来。“丫头眼力不错,居然知道是老夫。”

    林熙只得好声好气解释:“不是熙儿眼力好,是陈师伯手下留情,飞得慢,故意让着熙儿。”

    陈秀禾哈哈大笑,上前扶起了林熙。“你师父拜托我传你轻功,我看,你这脚上轻功不如何,嘴上轻佻地毛病倒跟影儿那孩子有得一拼。”

    提起闲影,林熙心中一痛,神色黯然。

    陈秀禾赶紧打嘴:“不提他,咱不提他,咱们这就练功去啊,练功去。”

    自此,林熙便开始跟着陈秀禾走暗桩,练轻功。她原本深恨这些暗桩,害她每次出来玩都被戳上脚板或者划伤小腿,如今有了陈秀禾指点她一步三跃、御气而行,才终于明白师父的苦心。自此更加下功夫练功,不再贪玩。

    “熙儿,我们夏家这鬼影神拳,首要一点便是出拳无影,声东击西,让人无从防备。一旦触到对方,便是伤筋动骨,绝无空手而还的道理。所以,其要义在于,比对方看得清、想得远、出手快,利用对方想方设法防护的间隙,直击其毫无防备之处。”

    林熙点头:“师父,这就如同商场,要想做生意挣钱,就得人无我有,人有我优,总之一切都要比别人多想一步,快想一步。”

    白浪点点头:“是这个道理。商场自是瞬息万变,与人过招也是如此。所以,出手一定要快。熙儿,你说,快从何而来?”

    林熙沉思半晌:“从知己知彼、有备而来,熟练成自然。”

    白浪点头:“陈家的风雷掌擅长以静制动,轻易不出手,出手便是置人于死地。要对付他,你只能勤学苦练,以快制静,逼得他不得不跟你一样快,那便是显露出他的短处了。”

    林熙不做声。

    “熙儿?”

    “师父。”

    “你在想什么?”

    “徒儿在想,我们如此处心积虑想要对付风雷掌,便是认定了枯木必然会拿到宝藏,做出不义之举。可是,若我们猜错了呢?枯木没有拿到宝藏,或者拿到了也依然本分善良。”

    “熙儿,你之所虑,影儿也曾分析过。我们如今确实无从判断枯木今后如何,但他既然身负师门血仇,又是风雷掌的传人,只怕是他想保持善良也很难。他的一生,在他师父舍全寺性命保他时,或许就已经注定了。”

    “师父,你是说,枯木的师父极有可能在死前便已经安排好了他的一生?可是,他明明留下遗言,命枯木不得寻仇。”

    白浪沉思了一会儿,“陈老头虽有些迂执,却不是个追逐名利之人。我担心的是,他死后,枯木便是独木难支,即使不想为师门报仇,也会被一步步推上复仇的命运。或者说,我们要防备的不是枯木,而是背后想要主导枯木命运的人。”

    林熙默然。又是一个身不由己的人。她林熙前半生为人控制,深知其苦,枯木若真是如白浪所言,身不由己被拖上复仇的命运,自己在其中恐怕也扮演了推波助澜的角色。

    “熙儿,如今且不说枯木。你可知道,铭安楼里有两名狐族探子。”

    林熙点头,“知道。一个是巧云,一个是那不足十四岁的金童子。”

    “他们可有异动?你可瞧出什么来了没有?”

    林熙摇头:“没有,奇就奇在这里。这两人每日正常上工,从不迟到从不旷工,待人和气,做事也勤快,私下里也不见跟人有什么异常的接触。”

    “影儿说,这狐族两个王子十分不和睦,估计他们忙于内斗,虽在汉地布下探子,一时半会儿却还没开始行动。”

    林熙点头:“极有可能如此。”

    “熙儿,既如此,就是天助我等。我们还是加紧练功。鬼影神拳基本招式你已经学会,还是要勤加练习,辅以轻功,自会有所成就。”

    “熙儿遵命。”林熙道,停了一会儿,想起一件事,踟蹰着该如何开口。

    白浪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道:“熙儿,还有事?”

    林熙躬身行礼:“不瞒师父,熙儿确有一事想请师父和陈师伯帮忙。”

    白浪摇摇竹骨扇:“你说。”

    林熙定了定神,才道:“熙儿知道此事大违师父和陈师伯本意,但我手下诸位兄弟因为师兄的仇都憋了一肚子的火,急于要杀回桐花谷,为师兄报仇。可他们武功有限,去了也是白白送命,”

    白浪收起了竹骨扇,看着林熙道:“你想让我和你陈师伯去传授他们武功?”

    林熙一躬身,道:“是。熙儿知道师父早已退隐江湖,可师兄的仇,”

    白浪道:“我答应你。至于你陈师伯,为师自会去劝他。”

    “熙儿谢过师父!”

    自此,白浪和陈秀禾便时不时前往林熙在城郊的镖队,指点大家操练武艺。二人成名多年,武功功底深厚,比之枯木更胜一筹。除了武艺,二人还将早年带兵打仗、排兵布阵的本事也都拿来操练大家。杨金宇和阿金得了如此名师,喜不自胜,每日勤学苦练,自不待言。

    这天,林熙从山里出来,已经是半夜,肚子有点饿,便施展轻功溜去了铭安楼后厨。这后厨本是她和闲影亲自设计,所有走廊通道谙熟于心。只是,闲影在时,他打点一切,她这个当家的自从铭安楼建成之后便在幕后,极少露面,更不会来这后厨。今日竟日第一次前来。她边走边想着当日与闲影讨论何处是灶台,何处排放案板,各种肉类菜蔬从何处入厨房,又摆放于何处。

    “熙妹,你画画是不成的,现在开了这酒楼,你该学会当厨娘了吧?”

    “美得你!我只会烧火,其他都不会。”

    “你确定自己会烧火吗?别灶膛里的火没点燃,先把房子给烧了。”

    林熙作势从灶膛下抽了一根柴火,追着闲影打去,闲影作势要逃。两个人嘻嘻哈哈,快乐的笑声传出老远。

    “谁?”

    林熙正陷在回忆里,突然被一个女子的声音惊到,没等林熙反应过来,巧云抄着一根擀面杖便劈了过来。林熙无奈,只得接招。两个人便在这厨房的锅碗瓢盆中打了起来。林熙习武已经一年有余,鬼影神拳本就胜在身法灵活,虽在打拳,却不着痕迹,白浪为了避开林熙根基不牢的缺点,更是着意练习她的轻功,是以当下林熙便在这碗柜灶台间自如腾挪。她看巧云也是脚不点地,虽然无甚章法,却也身轻如燕,当下也不大意。两个女子本来无甚过节,初次见面便觉得棋逢对手,不由玩兴大起。比了轻功尚觉得不够过瘾,又不能真把对方打得七窍流血,两人便抓着什么都往对方身上扔去,林熙被洒了满头满脸的胡椒面、辣椒粉,巧云身上也被淋了一头一脸的黑醋白油。末了,两人一看对方的狼狈模样,相视大笑。~

    “你看你,就跟刚从辣椒面堆里滚了一圈似的。”

    “你还笑我?也不看看自己跟刚从醋缸里拎出来似的。”

    两人说完,都大惊失色,低头看看自己,再去水缸里一照镜子,皆花容失色,赶紧分别舀水洗脸。奈何这厨房之物毕竟不是胭脂水粉,光有清水也是洗不干净的。两人均感此时无脸见人。正不知如何是好时,林熙一把拉上巧云:“走,带你去好好洗洗。”

    巧云也不做声,随着林熙而去。林熙脚不沾地,拉着巧云在山林里飞奔纵跃。两个女人均披头散发,装扮可疑,在这山林月色之下犹如鬼魅。偏偏两人玩性正浓,欢笑连连。

    “喂,你能不能慢点?打不赢就想快点溜啊。”

    “谁打不赢你?明明是你轻功太差,跟不上。”

    “阿敏,你看看,我这不是眼花了吧?”

    “不是。”

    “那树林之上、月色之中,确实有仙子在奔跑咯。”年轻男子有些不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名叫阿敏的人抬头仔细看了那两个面目模糊、发髻散乱、步调如飞的女子,谨慎地答道:“是不是仙子,属下不知道。不过,这轻功却是极好的。”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速狻J嬗鞘苜猓?托??狻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年轻男子吟完诗,尤觉不过瘾,拉着名叫阿敏的另一男子追随女子的身影而去。这山林之中路并不好走,好在两名女子去的地方还算平坦,两匹骏马跟着两个人影,也勉强跟得上。

    林熙和巧云正飞得得意,突然树林里一个人影一闪,林熙察觉,立即掉头想要跟去。谁知巧云却笑着拦住她:

    “别着急,打赢了我再走。”

    “咱们不是刚才就打过了吗?”

    “那不算,厨房地方太小,施展不开。”

    林熙一看,那人已经消失,估计也难以追上,遂笑着说道:“打就打,谁还怕你不成?”

    巧云道:“那咱们换个地方打。”

    “你想去哪里?”

    巧云往不远处一指:“那有条河,咱们就在河边打。谁要是打赢了,自然可以下河洗个痛快,若是打输了就只能乖乖丑着回家了。”

    林熙一听这话,便知巧云着急要走,当下也不戳穿她,立马动手。这巧云有些轻功底子,打架却是完全外行。林熙虽然是半路出家,却胜在方法得当,名师亲授,没几招下来,巧云便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了。她索性放弃,一摊手,一吹气:“不打了,要洗你洗,谁稀罕。”转身,飞身而去。

    林熙也不着急,脱了衣衫,跳进水里好好洗了洗,这才不疾不徐地上岸穿衣,收拾好了,才站上树梢,准备飞奔追上去看看巧云如何了时,发现不远处居然有人在看着她,不是随便看看而已,而是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一边打量一边微笑,好像她不是一个活人,倒像是一件衣服一件文物。林熙看着那人,又仔细检查了一下衣服,确定腰带系好了,又摸摸脸,确定脸上的油盐酱醋都洗干净了,又回头看看身后被树林遮挡住的河流。林熙觉得,今晚这流水的声音怎么这么大,连风声都特别大,特别刺耳。

    “喂,你在看什么?”

    “看你。”那人答得坦然,一边回答,还一边饶有兴味地上下打量着林熙。

    林熙想想身后的河流还有自己刚才……,决定还是走为上计。

    “懒得理你。”

    二话不说,飘然而去。

    没飘多远,便见到一身“彩妆”的巧云正在不远处背对着她站着。

    “你站住。”那身影闻听,果真站住,转过身来,一跪:“小人阿古达见过公主。”

    巧云,便是狐眼族小公主,米若。

    “你既然早已知道我的身份,为何三番五次跟踪于我?”

    “小人不敢。是二王子嘱托小人,务必保护好公主。”

    “保护?我来汉地这一年多,无灾无奈,要你保护什么?”

    “是,公主一向吉人天佑,只是二王子跟公主兄妹情深,这才放心不下。”

    “兄妹情深?”米若冷笑道:“给我的朋友下毒,害得他几乎丧命,也是为了保护我?”

    “这,”阿古达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公主可是说那枯木和尚?二王子确实不知道那人是公主的朋友,还以为他要对公主不利,才,才不得已下手的。”

    “什么对我不利?不就是扎汗儿嘱托你们看好我吗?”

    阿古达不敢狡辩,遂又磕头道:“公主如此说,小人不敢辩解。不过,扎汗儿已经死了,公主也不比再跟他计较了。”

    “死了?”米若不可置信地说了句:“怎么死的?”

    “具体情形,小人无从得知。大概是大汗说他仗着二王子的势力,任性妄为,把他调入了大王子帐前。没多久,就死了,听说是犯了错,被大王子砍了头。”

    “是这样,”米若一声叹息。这扎汗儿与她一同在草原长大,自小便倾心于她,走到哪里都恨不能跟着。可惜她不喜他性子暴躁,动辄要人性命,是以从不搭理。给枯木下毒,怕也是扎汗儿看他与自己过从甚密,是以急急下手除去。可是,如今听说他死了,她心里也并不好过。大哥和二哥为了争夺汗位,不惜牺牲他人性命,早已不是一回两回了。这会儿是扎汗儿,下一回还不知道是谁。自己自以为远离了荒原,便是远离了这场纷争,能过一点轻松自由的日子,没想到终究还是躲不过。

    阿古达看米若沉默不言,不知她是为了枯木难过,还是为了扎汗儿伤心,思量再三,小心开了口:“不过,公主放心,”阿古达急急说道:“那枯木和尚福大命大,并未丧命。”

    “那他怎么不见人影?定是你们从中捣鬼!”

    “天地明鉴。公主,那枯木中毒之后,不久就跟没事人一般,还回了一趟寺庙,公主不也是亲眼见到了吗?”

    “你怎么知道枯木回了一趟寺庙?”

    “小人完事以后,就奉命守在原地,一直就没走。”

    米若一听这话,疑心大起。林熙也忙伸长耳朵仔细听。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阿古达幡然醒悟,急忙住口:“小人什么也没说!”话刚说完,转身便跑,倏忽间消失不见。

    林熙听到此处,心中已然明了:枯木师门被屠,跟狐眼族脱不了干系。只是,没想到,铭安楼来了两个狐眼族的人,却并不是一伙儿的。这巧云居然还是狐眼族的公主。只是,她既然身份如此高贵,来这铭安楼当厨师,究竟有何图谋?看刚才的情形,似乎这阿古达是二王子的人,给枯木下毒的人便是他。还有,当初闲影也是因为这二王子的人给了假药,才中毒不治的。这个二王子,究竟想干什么?

    这一夜,林熙摸着闲影留下的金刚匕首,久久不能入睡。

    “熙儿,好久没见你来看义父了。”

    “熙儿给义父请安,义父安好。”

    文逸风一摆手,佯装生气:“你也不用做出这乖巧模样,谁不知道你现在有了你夏师父,又有了陈师伯,眼里哪里还有我这半点武功都不会的义父?”

    林熙见状,扯着文逸风的袖子,撒娇道:“义父,熙儿知道你最疼熙儿了,这段时间熙儿确实是练功去了嘛。”

    文逸风摇头:“多大的人了,当着客人的面,也不害臊。”

    “客人?在哪里?”

    一直被当做“隐形人”的客人就站在门边,抬眼看天看地看窗户看字画,就是不看林熙。林熙也只好干笑着退至一旁。

    这客人这才上前,向文逸风施礼:“师父身体可好?许久不见,陵儿着实挂念。”

    文逸风略略受了一礼,平静道:“老夫身体还好,陵儿不必挂怀。”

    被晾在一边的林熙极度不爽,明明是我的义父,怎么成了你的师父?义父在铭城这么多年,从来没收过半个正式的弟子,你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知女莫若父。文逸风转头,严肃地对林熙吩咐道:“熙儿,你看,义父这里有客人。你还是先出去忙你的吧。”

    林熙一撇嘴:“是。”

    出了房门,林熙自然不会这么老实就退下,文逸风似是知道他的心思,等林熙一出门,立马就把客人请进了密室。林熙什么也听不到,只得讪讪走人,但心中对这个“客人”身份着实存疑:是什么人,能让一向与她无话不谈、亲密无间的义父把她赶出了房间?

    “吾皇在上,请受草民一拜。”

    “师傅快起来。这儿是民间,不是朝堂,不必行此大礼。”

    文逸风不听,还是对着眼前的客人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这才起来,站在了下首。

    “师傅,这些年,别来无恙?”

    “草民一切都好,看圣上圣体康健,草民心里也着实安慰。”

    “一别经年,师傅成了这江南画届领袖,朕当年的想法却并未完全实现,想来也真是惭愧。”

    “上有太后,下有权臣,外有蛮族,圣上当年的清平大治的理想很不容易实现。”

    苏陵微微一笑,坐了下来:“师傅还跟当年一样,直言不讳。”

    “经年陋习,实难更改。不过,”

    “什么?”

    “先帝晚年,为了对付周边蛮族,开战甚多。虽蛮夷一时臣服,但四野百姓十室九空,民力损害太大,国库空虚。圣上又是年幼尚未,权臣当道,太后横行,能内交权臣,外抚蛮夷,安心与民休息,减税让利,修复农耕,圣上这些年,已经很不容易了。”

    苏陵一声叹息:“师傅这些话,定是肺腑之言,也句句出自朕的心坎。只是,朕虽勉力维持,想让百姓休养生息,可也错过了绊倒权臣的最佳时机。如今这局面,只怕是山雨欲来,阻挡不住,已经不是朕愿意委屈就可以善了的了。”

    文逸风一惊:“局势竟如此严重?草民蛰居山野,倒是未能一窥究竟。”

    苏陵点点头:“姚长风本是肱骨良臣,朕幼年继位,尚有太后与之抗衡,是以他多半时候他还是愿意支持朕的。只是如今朕既成年,虽朕仍事事以他为尊,他仍不免有危机感,倒不像从前那般愿意支持朕了。”

    文逸风沉思半晌:“那此次圣驾来此,可是为了召集旧臣、图谋良策?”

    苏陵摇头:“朕若有此念,也当是十年前,他羽翼未满之时。如今他已做大,朕若召集先帝旧臣,让他们打出个‘清君侧’的名号来,助朕除了他,那必然是又一次‘七王之乱’。一旦开战,必然是血流成河,尸骨遍野,遭罪的还是老百姓。那就辜负了朕这十几年静心养民的初衷了。”

    文逸风大为动容:“圣上如此仁德,乃是百姓之福。草民替百姓们叩谢皇上。”

    文逸风跪了下去,苏陵赶紧扶起:“师傅莫要多礼。朕此次来这江南之地,虽不是刻意召集旧臣,却也的确是来找帮手的。”

    “找帮手?圣上想找什么人、做什么?”

    苏陵沉重叹气:“不瞒师父,江南富庶,朕是来找钱的。”

    文逸风一惊:“草民听闻北地大旱,需要不少钱粮。但又听闻朝廷已经妥善应对,银两粮食不日即可只发北地。听圣上这么一说,这传闻竟是假的?难道国库空虚,已然至此?”

    苏陵点头:“北地大旱属实,朝廷发了明文,说粮食银两不日即可直发北地也是真的。只是,朕遍寻国库,却只筹集到了第一批银两粮食,第二批是无论如何凑不出来了。如今正是春耕时期,农地用钱之时,朕也不能再征一道赋税,做这伤本之事。”

    文逸风点头:“圣上所虑极是。此时加税,无异于官逼民反。”他略一思忖,转头跪下:“若圣上信得过,草民愿担负着北地第二批粮食银两筹集之事。”

    苏陵沉吟半晌,问道:“师傅的意思是,要卖了这翠峰学堂?”

    文逸风答道:“不瞒圣上,翠峰学堂虽然名声在外,也略有进账,但七八年前,为了不惹起同行嫉妒之心,是以我儿林熙决定每年只收一百名弟子。便是普通茶客、观者,亦多加限制,所以进账不多。”

    苏陵含笑点头,又问:“那师傅是预备怎么办?”

    文逸风答道:“具体如何筹钱,还得跟林熙商量。圣上知道,草民愚钝,并不擅长经营,便是这翠峰学堂,也是熙儿暗中打理,草民从不过问。这些年,熙儿为了照顾草民晚年,除了这翠峰学堂之外,还另有生意。虽然不知其具体情形如何,但熙儿一向精明,她不会做亏本的买卖,定然是有得赚的。”

    苏陵大笑:“师傅,你这义女,可是方才那位?我瞧她倒是一副娇弱模样,不想竟如此能干,能得师傅如此青眼。还有,师傅,你这义女,就是林熙,是从哪里捡来的?”

    文逸风微微一笑:“圣上莫要见怪。熙儿一向散漫惯了,没什么礼数,都是草民惯坏的。说起她的来历,草民其实也不甚清楚。当年她才不过十二三岁,一个人流落在北地荒原。草民恰好路过,与她言谈投机,就顺道把她捎了回来,收做义女。”

    “哦,这么说,这林熙不是江南人士?”

    “她原本该是江南人士。因为家道变故,亲人死的死,散的散,自己流落于荒原。”

    “原来如此。竟是个苦命的姑娘,好在有师傅这些年的照顾,也算是老天爷对她的补偿了。”

    文逸风苦笑:“草民待林熙,确实视若己出,掌上明珠四个字是担得起的。不过,若说照顾,这些年,倒是她照顾草民多些。”

    苏陵收起笑容:“师傅,这林熙与你自然是父女情深,朕相信你若开口,她定会设法筹集。只是,这钱财究竟来源何处,朕还是得心里有数。不然,哪□□臣问起,朕不好答话。”

    文逸风略一沉吟:“不如这样。就委屈皇上,说是草民早年收的弟子,家中经商,生意都在北地,受大旱影响,急需一笔钱财周转,如此这般,说与林熙听,着林熙尽力筹措便是,如何?”

    苏陵点头称善。

    “你是师傅早年收的弟子?”

    “正是。”

    “如今家里遭了难,要师傅借钱周转?”

    “正是。”

    “如何筹钱,还得让你全程参与?”

    “正是。”

    林熙盯着苏陵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小声嘟囔:“你这根葱真够大的。”

    “什么?”

    “没什么。”

    “我说你在看什么?可是在报那晚被看之仇?”

    “什么被看之仇?”

    苏陵不答,林熙想了一下,终于反应过来了,原来那天晚上,盯着自己从头看到脚的竟然就是这个什么苏公子。他那么放肆地看了她,害得她一个姑娘家不得不落荒而逃,然后回头找到义父,让她帮他筹钱渡过难关!什么道理?义父是老糊涂了,还是疯了?

    林熙一时想不明白,掉头而去。苏陵二话不说,跟上。

    “你说吧,究竟要多少?”

    被跟了三天,林熙知道了遇上了难缠的主儿,没见过这么借钱借得理直气壮还得理不饶人的。

    苏陵面不改色心不跳:“三千万两。”

    “什么?三千万两?”林熙跳了起来,盯着苏陵像是看一个神经病:“我说,苏公子,义父和我呢,手头是有点生意,也有点积蓄,没错,但我们不是国库,三千万两差不多是铭城几年的税负了。你知道算账吧?”

    苏陵心想,要是国库有,我还找你要。不过,此刻林熙还是财神爷,的女儿,不能得罪。于是,他好脾气地跟林熙商量:“你能拿出多少?”

    林熙长长吸入一口气:“一百万两,到顶了。”

    苏陵摇头:“不行,太少了。”

    林熙看着他:“我说苏少爷,我看你也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主儿,不当家不知道柴米油盐贵。一百万两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我肯给你,完全是冲着义父的面子。你要是不满意,可以直接走人。”

    苏陵摇头,摊开一只手掌伸到林熙面前。林熙瞧了一眼:“五百万两?”

    苏陵再次摇头:“我后退一步,给你打个对折,一千五百万两。”

    林熙气得笑出了声:“我说苏公子,你搞搞清楚,现在是你来找我们家借钱,不是我们家欠了你们家的钱,你开口就是三千万两,还好心给我们打个对折,你真当自己是来要债的大爷啊!”

    “熙儿,不得无礼!”文逸风不知何时站在了林熙身后。林熙赶紧回头,甩出一副哭腔:“义父,你知不知道你这个徒儿一开口管我要多少?”

    文逸风平静答道:“我听到了,三千万两。”

    “义父,你不会真的要给他们这么多吧?”

    “不瞒你说,义父确实有这个打算。”

    “义父,你让我上哪里去找铭城几年的税负给他?”

    “那就打个对折,一千五百万两,不能再少了。”

    林熙不敢相信地看着义父,又看看苏陵:“你们两都是当真的?”

    “嗯。”二人点头。

    林熙冲着苏陵,用一种极其温柔的语调问道:“这位公子,我跟义父上辈子是不是杀了你全家啊?这辈子居然要付这么多钱!”

    “熙儿,不得无礼!”

    林熙气结,掉头而去。

    “师傅,这笔钱确实数目太大,我们又不能告诉她真实用途,她苦心打拼多年才置下这份产业,还指望着给你养老,有脾气是很正常的。朕不怪她。”

    “哎,我又何尝忍心这么逼她?只是,为了北地的百姓和江山社稷,委屈了她一个人,也是值得的。”

    苏陵苦笑:“可惜,别说委屈了她,就算是直接卖了她,她也很难筹出这么一大笔钱来。”

    “圣上可还有别的筹钱渠道?”

    苏陵摇头:“除非太后或者姚长风松口,此事或可有转圜余地。不然,朕也只有依靠当年先帝跟前的一帮老人了。只是,他们大都归隐乡野,如文师傅这般有些产业的,着实不多。”

    “原来如此。只是,若是林熙确实筹不出来这么多,”

    “无碍。她能筹集多少是多少,朕分批发出就是。”

    文逸风叹息道:“也只能如此了。”

    “熙儿。”

    “熙儿。”

    “熙儿。”

    白浪连喊了三声,林熙都没听见,一心一意盯着纸上的几个数字。白浪无法,只得跟着去看那张纸:

    翠峰学堂:150万两

    铭安楼及旗下酒庄、旅店:400万两

    镖队:100万两

    珠宝:200万两

    “熙儿,我一直就知道就很有钱,但是没想到你竟然这么有钱!”白浪大为惊讶,不住口地赞叹。

    林熙愁眉苦脸:“师父,不是熙儿的钱,是我们大家,包括您和义父、还有诸位师叔,师兄弟,所有人的钱。”

    白浪又是一惊:“什么?你是说,这些钱是这些产业本身的价值,而不是一年的利润?”

    林熙又是苦笑:“师父,熙儿若是一年能挣850万两,早就十辈子吃喝不愁,可以跟着师父浪迹天涯了,还打拼什么?”

    白浪摸摸林熙的头:“熙儿,苦了你了。你义父这一回,确实要得多了一些。”

    林熙赶紧把自己的可怜模样加重了三分:“师父,您也觉得义父要得太多了,能不能请您去跟义父说说,”

    “不能。”白浪一口拒绝。林熙语塞。白浪看着颇不忍心,便又问:“熙儿,这翠峰学堂、铭安楼、酒庄、旅店,我大约都知道,你这镖队和珠宝生意又是哪里来的?”

    “我年年北上,白养一支镖队也是可惜,索性便对外营业,专接前往北地的镖银;这些年又置办了庄园,请了人,训练这些镖师;我们还有仓库,租了给人存放货物。至于珠宝,女子没有不喜爱珠宝的。我不过是年年定期买些心头所好,又与人一起在南境开了一家矿所。”

    白浪听着,频频点头:“熙儿,我和你义父早知道你善于经营,却也没想到你竟如此精于布局。若是照这样发展下去,富可敌国也是有可能的。”

    林熙苦笑:“以前有师兄在,他打理了铭安楼的生意,我去打理其他生意,两人配合才能钱上生钱;如今,师兄,师兄去了,义父却多了个漫天要钱的徒弟,这些生意,别说钱上生钱,就是都卖了也凑不出他要的数目来。”

    白浪听到提及闲影,心中难过,可文逸风的徒儿要钱,又不能不给。他沉吟半晌,说道:“熙儿,卖就卖了吧。钱财乃身外之物,我和你义父都不指着这些钱养老,你呢,以后也会再有机会挣钱的。”

    林熙等了半晌,等来了这么一句话,心中更加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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