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捕快摇头叹息，“唐大人平日里还算公正严明，但却没想到涉及贪污腐败，今上拿他开刀，这一连几月朝中多数权贵都下了马，为的就是肃清吏治，这为首做事的，正是二皇子殿下。不过我听闻，二爷与恒宁郡主关系颇深，这其中也不知有何……“
唐高并不关心政事，见张捕快扯远了，连忙又问：“那这肃清吏治，又跟取消结契有何关系？”
张捕快道：“这自然是有心人想要作为，如今是山雨欲来风满楼，贪污腐败是多年来的大问题，若是没有一二功绩傍身，只怕要落得跟唐家一样的下场，唐家也算是好的了，除了抄家，听说那唐小少爷也不过是贬为庶人终身不得入仕罢了。能在这等大案中捡回一条命，也算是依托了恒宁郡主的福气，到底是天家顾念旧情啊！”
“顾不顾念旧情我倒不知道了，我只听说唐大人连喊冤枉，奈何无人查探出真相，最后只得以死明志，恒宁郡主是灵前殉情，以全夫家之义，也许这一桩案子有冤屈也说不定。”
唐高穿越过来当天，就遭遇了抄家之事，被恒宁郡主关在房里不许外出，还指了两个侍卫守着他。
等到天黑之时，管家传来消息，两人殁了，他才被放出来，领到堂前看到一男一女两具尸体，说是他的父亲和母亲。
随后宫中传来旨意，皇帝命礼部主持丧仪，他整日跪在灵前守孝，也没人在意唐小少爷的身体里换了个芯子，旁人觉得他性情大变不爱说话，还只当为父母身死之事难过，由此他才蒙混过关。
还记得出殡之后，督察院的许大人和左大人奉命前来收回府宅，那时候有个老嬷嬷偷偷来见他，说是恒宁郡主生前伺候多年的，只交代了两句话，一句是好好活着，另一句是不要再妄想天家富贵，做个太平百姓就好。
老嬷嬷说是恒宁郡主的遗言，后来唐高出府，那老嬷嬷就自尽而亡了。
这件案子的真相如何，没有人知道。
就连唐高本人也不清楚，反正自这件案子起，牵一发而动全身，朝中大多数官员都遭了难，户部收回了许多赃银，国库比往年充盈了两三倍不止。
而今唐高也并不打算去探查案件本身，因为事情过了这么久，从表面上来看，最终得益的只有朝廷，只有天家，那意味着……所谓的栽赃陷害，如果非要秉承执念去追查的话，只会将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更何况，唐高对原身父母并不熟悉，他没有自信去挑战人性，更没有足够的支撑让自己相信他们的人品是绝对清白的。
既然如此，那不如遵从恒宁郡主的遗言，做一个太平百姓便也罢了。
唐高被张捕快的话，引出来太多思绪，出神了许久，就听到张捕快又问他：“我似乎听你说起，你与长河兄弟并未结契？”
唐高点点头，“是的。”
“如今这消息都传了出来，只怕不日便要颁布，唐兄弟，你我认识多日，老哥有句话要提醒你，若是官府真的取消结契，长河兄弟又年满二十五且尚未婚配，到那时你俩这事恐怕就难办了。既然两情相悦，还是赶紧去官府登记了吧，以免夜长梦多。”
唐高看了身侧的长河一眼，“我明白的。”
本朝因人口急剧缩减，婚配之事都须得在官府备案登记，原本也有男子年满二十五，女子年满二十就必须婚配的规定，但并没有强制执行。当时这条规定一出来，契兄弟这一关系也浮出了水面，朝廷干脆也默许了，以免引得民心不稳。
但事实上，古代人传宗接代的想法根深蒂固，真正要去登记结契的极少，拿京城来说，一年到头也没成几对。~
如果非要取消结契，再加上朝廷将要颁布的鼓励人口政策，只怕唐高跟长河二人都得被迫娶个女子回家。
当然，长河是皇家死士，他的身份使他可以免于律令，但唐高已经被贬为庶人，任何律法在他身上都是有效的。
如今听到张捕快说来的消息，他心里不免担忧，只是长河的心结尚未打开，如何能结契？
张捕快的新宅子虽然位置不算最佳，但胜在清净，李氏算是持家有道，打理得井井有条。
这一家子过得红红火火，且以张捕快的人品和处事，想来日后就算做不得一品大员，步步高升亦不在话下。
唯独唐高忧愁的，是自己这一摊子事。
晚上回到店里，他开始整理这几天的账，长河那两百两银子的本钱，除了租院子，置办厨具，买柴米油盐，付王木匠工钱，照应一家老小的生活开支，就剩下不到六十两了。
当然，放在顾红尘和二毛那边的零用开支还是有一些，但吃喝拉撒睡总得花钱，总不能算在其中。
今天一早上的收入，也不过才六两多一点，这其中还不刨除成本，一碗十文，卖了六十来碗，相当于六百块吧。
事实上他的价钱是卖得高一些，他在现代吃的油茶，也就五块钱一碗。
“唐兄弟，今早上的收益如何？”葛三金见唐高在数钱，忍不住凑过来问。
唐高叹了口气，“任重而道远啊！”
“说什么文绉绉的，我听不懂。”
“赚得太少，花得太多。”
葛三金惊道：“你这儿还赚得少？早上出门也没见你带了多少东西，许是你东西不够，别人想买也买不到！我可听张家那三孩子说了，你的油茶大受欢迎，就连几条街外的人都要来买，赶明儿我跟你一起，别的没有，出把子力气吆喝总是有的。”
唐高挺奇怪，“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勤快了？”
葛三金回头看了一眼王木匠，“总不能混吃等死，让义父做工养着我吧，总得寻一份生计，再照应照应山上的兄弟们。”
唐高点头，“你有这份心倒是不错，明天只能起得更早，做多一点拿去卖看看。”
两人商定后，唐高把明天要用的调料备好，至于米糊跟油面得一早起来现做，不然油面隔夜就皮了不脆，米糊口感也会不太好。
葛三金心血来潮，跟二毛在厨房里继续鼓捣，兴致勃勃得闹出挺大动静。
他又是个急脾气，对上二毛那个温吞性子，简直要炸开锅。
王木匠晚上不做工，拿了一壶小酒，一盘花生米，扯了一张矮凳，坐在店子门口，望着外面漆黑的夜色，听到远处偶尔传来的狗吠声。
他向唐高招招手，“唐老板，小酌两杯？”
唐高也跟着坐了过去，两人都坐在门槛上，望着街上的夜景。
长河立在他的身后，王木匠看了一眼长河，“唐老板，你家长河兄弟似乎有些不近人情了些，这么多日相处下来，他对你……似乎过于言听计从？”
唐高笑道：“不瞒王师傅，长河原是我家中奴仆，对我多有尊敬，性子实在改不过来，我也十分烦恼。”
王木匠点头，“奴仆能得主人青睐，当是人生一大幸事！”
他饮了一口酒，“身份之别，最大莫过于伦理，主仆倒也算不得什么了。”
唐高听王木匠之言，又见他今日所为，“想来，三金兄弟与王师傅说开了？”
王木匠不答，饮酒。
“我原本是家中独子，幼年读书，考了秀才功名，父亲是木匠，年年在外头做工辛辛苦苦供我读书，母亲盼着我成家立业，然而……我却一一辜负了他们。”w~
唐高问：“是因为三金兄弟？”
王木匠没应声，继续道：“葛三金是个孤儿，从小就是个混混，八岁便能上房揭瓦偷看寡妇洗澡，没爹没娘浑着长大，我读书那会儿就跟着我转。那时候我怜悯她，给过他吃的，也帮了他几回，他就赖上我了，后来我娘找人给我说亲，他却在背后搅和，处处跟人说他是我儿子，姑娘家哪肯当便宜娘，自然都退了亲。”
“后来呢？”唐高饮了一口酒，听到王木匠用沙哑的声音说起往事，仿佛自己也身临其境，隐隐有些眼眶湿润。
厨房里还传来葛三金跟二毛吵闹的声音，王木匠回头看了一眼，眼里透出些许温柔来。
“后来我被赶出家门，族人不耻，家谱中除了我的名，我爹娘被过继了一个儿子，我也只好一路来到京城，在上溪村安家落户，葛三金也跟着来了。”
这话省略了太多细节，仿佛一个故事一下子就到了结尾。
唐高的目光看向王木匠那条瘸腿，也许那腿就是在那个时候伤的。
只是太过伤心的事，对方不愿意再提起，唐高也就不多问。
比如为什么他会被赶出家门，为什么一个木匠背后却有一个庞大的家族，为什么他要来京城而不是去别的地方。
这些都是别人的秘密，唐高尊重王木匠，有些事不能宣之于口，那就不说了。
“唐老板，其实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长河兄弟不是一般人，而你作为他的主人自然也不可能是一般人。”
唐高问：“何以见得？”
王木匠轻笑着摇摇头，像是不明白唐高为何有此一问。
他抬头望望天，天幕一片墨黑，看不到半点星辰。
他问唐高：“唐老板，你心悦一个人，就一定要占有他吗？你不曾想过，对方是否心甘，是否情愿？”
唐高亦抬头望着夜空，他在心里将问题来回碾磨千百遍，也许王木匠真正问的不是他，而是自己。
但唐高却不得不追问自己的内心，他心悦长河，就一定要将长河占有吗？
然而很快，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是一个时辰，他在沉沉夜色中，渐渐豁然开朗。
“王师傅，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
唐高转过上半身，拉住了站在身后的长河的手，长河的手上有厚重的老茧，仿佛他过去的种种。
“因为在这世上，除了我，再没有一个人能比我对他更好了。”
就这样，下定了决心，做了一个郑重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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