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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看小说 > 枯荣 > 第61章 风水师 (十一)
    “你不要害怕,”身边是汹涌的江水在咆哮,安高黎面色温柔十分温柔,“我不会伤害你。”

    在他旁边的小女孩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面容微有哀戚,她抿抿唇,神色恍然之间没有说话,好半晌,她才问,“仙长看起来是个好人,为什么......要向我爹......”她顿了顿,这个字眼让她觉得不堪又伤心,她缓了好一会,才再次开口,“为什么要买下我呢?”

    安高黎哂笑,“当然是和你有缘。”他温和安抚,“你不要想太多了,左右我都不会伤害你,你好好跟在我身边,我会代你的父亲照顾你。”

    小女孩苍白的手紧紧地攥着衣角,她穿着很朴素的土色短打上衣,深棕色的裤子,扎着马尾辫,但一张脸却是少有的玲珑可爱,她认真看着别人的时候,那双眼睛清粼粼的,仿佛会说话。

    “那,仙长可以送我回家吗?我不麻烦仙长照顾的。”

    “这不可以呢,”安高黎勉强维持的温和面孔微微色变,他沉着脸,语气却又极力地温和下来,“我到底是和你父亲买了你,你要乖乖跟在我身边,懂吗?”

    小女孩不说话,安高黎又说:“你不必称呼我为仙长,可以叫我安大哥。”

    小女孩声音细细的,“安大哥。”

    安高黎满意地笑了笑,夸奖她,摸了摸她的头,“真是个好孩子,”他许诺,“我会好好照顾你的,你能穿最漂亮的裙子,吃到最好吃的食物,带上最美丽的镯子。你想要什么,就和安大哥说。”

    他的话语很轻,在翻滚的浪声中,他的每字每句落在小女孩耳边却是无比清晰:“只要,你乖乖的,不吵不闹。”

    “你不说话,就显得这里静了些。”

    马罗恍然被惊醒,一时之间还分不清梦里梦外,对来人脱口而出,“安大哥,我不吵的。”

    “安大哥?那是谁?”来人一袭落地的白色长袍,神色最是温润,他微微笑着,如清风明月的疏朗,“是做梦了?”

    马罗终于回神,看着来人很久,才喃喃着叫他:“青州......”

    白青州拂开袖子,在窗边坐下,马罗才不好意思地说,”方才我睡糊涂了,你和我说了什么?”

    “我说,你不说话,就显得这里静了些,”白青州认真地看着她,“你说话的时候,感觉这里很有生气。”

    马罗被白青州真诚的目光看的很不好意思,她生性就腼腆害羞,她低下头,讷讷半晌才回答,“谢谢你啊。”觉得这样有点傻,她又抬头去看他,发觉对方一直在注视自己。

    紧接着马罗就听见白青州在问,“女孩子都是这么容易脸红的吗?”他修长的手指遥遥指着马罗泛红的脸颊,轻轻笑道,“很可爱。”他的目光很清澈,字句温静,窗外的微光落在他面上,他整个人都像是快要羽化般的出尘世外。

    怎么、怎么会有这样犯规的人!

    马罗一下子脸红到耳根子去,她磕磕巴巴地小声说:“青州仙长...你真的是!真的是!”她半晌找不到话说,只能懊恼叫道,“我不和你说话了。”

    “这可真是我的过错,”白青州伸过手摸了摸她的头,他都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就低声哄她,“你不要生气,罗罗。”语气很温柔,低垂的眉眼平和雅致。

    她看得发呆,那个时候马罗就在想,如果有哪一天,他要涤荡天下孤魂野鬼,她大概也会心甘情愿地被他杀掉吧。

    有时候白青州在看书,马罗不敢打扰他,会躲在门后面偷偷看他,一看就能看上几个时辰,直到腿软了摔在地上,白青州会低笑,走过来把书卷起来轻轻地敲她额头,“怎么不进来?”

    马罗看地,羞得不说话。

    “下次直接进来吧,”白青州沉吟,“我念给你听?喜欢游记吗?”

    “喜欢的。”

    她抬眼去看白青州,那人笑意温然,“我没下过清心台,很多事物都不曾见过,我要是哪里念的不好,你要告诉我。”

    马罗闻言立刻就说,“我会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她顿了顿,又很小声地补充,“其实你这里真的很美了。”

    白青州真的美过她见过的所有风景。

    马罗和白青州在清心台上住了整整两个月,她不知道白青州究竟是怎么看待她这个一时之间过来避难的野鬼,但她知道自己动了不该动的心思。她觉得自己太龌龊了,这是不对的。

    日日跟在白青州身边,她的道行跟着飞涨,现在身体都已经快凝成实体,她这种鬼,放在外面,那都是不得了的大凶,她觉得自己这样一个厉害的鬼,应该不会怕寻常的道士了。

    该走了。趁自己还清醒的时候,应该走了。

    她没敢和白青州打招呼,趁白青州午休的时候,她把同尘印放在白青州经常看书的案台上,然后准备从大殿的侧门出去。经过书房,她想想了想,还是绕进去,拿了纸笔给白青州留了一句话:你是一个好人。

    她顿了顿,颤巍巍地又在纸上写:我会想你的。

    盯着这一句话许久,马罗脸色通红地把纸揉皱了,扔在一旁纸篓子里。

    啊,这句话太直白了吧,给仙长困扰就不好了。但是她真的会很想他啊。

    马罗很纠结,又写了一句:我会记着你的。

    这没什么区别吧,她不舍地把纸再次揉皱了扔在纸篓里,撑着下巴,她发呆,然后在纸上写:我喜欢你。

    看清楚自己写了什么之后,她像是一个受惊的小动物,立刻拿着笔涂掉这行字,然后小声嘟哝骂自己,“狼心狗肺臭罗罗你不要越写越过分啊!那可是,对你最好的仙长大人!”

    她最后在纸上写:你是一个好人,我以后会报答你的。

    中规中矩,不出错,就这个了吧。马罗小心翼翼地等墨干了之后,把纸压在青绿色镇纸下面,待离开之时,又想不过意,弯腰去翻纸篓子,想把之前写废的纸团子找出来。

    虽然知道白青州不会去翻纸篓子里的东西,但是、万一呢?怕自己找错,她还特意把揉皱的团子拉扯开来,确定一下里面写的什么字。

    人生有时候就是这么古怪,她永远都不会想到有一天,她会从一个满是废纸的纸篓子里面,翻出一张令她心神俱碎的字条来--

    马罗,时十二,随掌门收养;时十四,嫁予秦员外秦冬为妻;时十六,□□内宅,七出下堂,后自尽于秦家外宅。

    这张纸条的内容让她感到恐慌且无措。不是这样的。马罗很想跑过去和白青州说不是这样的,事实肯定不是这样的,她是一个好姑娘。但是话到嘴边她张着口,发着冷,无话可说。她能说些什么?她是一个连记忆都缺失的孤魂野鬼而已。

    她翻着纸篓子,翻出了更多她的过往--她有过一个孩子,父亲不详,不到一岁就病死了,她□□于丈夫三个兄弟,似乎连院中的奴仆都曾有染。她荒淫无度,万人唾弃,死的时候,一条街上的人都奔走相告。

    她蜷缩着,都不敢去想象白青州看到这些会怎么样看她,甚至于,连回想一下他们之前的相处,她都不敢。

    “你在做什么?”白青州站在门口问她,这一声,把她惊得跳了起来,白青州连她脸都没看清,马罗就连个鬼影都没有了。

    白青州愣了下,然后低下头去看满地的废纸,他走过去,一张一张拾起来,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我应该烧了的。”

    马罗从不进他的书房,他也没有刻意地去防范她什么,但是现在他有些后悔。虽然没看见她的表情,但是罗罗那个小姑娘,知道这些大概会很伤心吧。

    他把地上的废纸一张一张烧掉,直到那一张“我会想你的”。

    白青州微微翘着嘴角,把纸折好放进袖子里,继续烧下一张。

    下一张是,我喜欢你。

    他愣了,盯着手里的这张纸破天荒地出了神。

    喜欢吗?白青州想,原来小姑娘罗罗喜欢他啊。他不太明白什么叫做喜欢,只是知道喜欢是一件很辛苦、也很需要勇气的事情。他盯着这张纸很久,把它折好,在放进袖子里的那一瞬间,他又把纸拿出来,烧掉了,连着原先那张“我会想你的”。

    他在犹豫要不要出去找罗罗,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时候需要追出去,告诉那个胆小的女孩子,这些描述不一定就是真相,世人眼睛所看见的东西也未必就是事实。他走到殿门口,却迎面撞上了自己的师兄、云门的掌门,安高黎。

    安高黎三四十岁的年纪,穿着深蓝色掌门道袍,腰间系着云门令,长发高束,颇为威严,眉目间正气凛然,他向白青州问道,“师弟神色稍有几分匆忙,这是因何事着急?”

    自己这个师弟,真的是太不染尘世,那通身的风姿气派,钟灵毓秀都不为过,做事也总是闲淡至极,少有这么行色匆匆的模样,这让他忽然就有几分红尘客的味道。

    白青州顿了顿,“见过掌门师兄,”他请了安高黎进殿,闲谈似的回应,“也没什么,就是想着是不是该给花浇水了。”

    安高黎闻言就笑,“师弟,你养花了?”

    “算是吧,”白青州想了想罗罗的眉眼,“一株含羞草。”

    “含羞草?颇有趣味,但到底普通了些,”安高黎接过白青州沏的茶,吹了一口茶烟,悠悠道:“我下次给你带些梅花兰花桃花之类的种子过来,你这里太冷清了。”

    白青州温和地注视着安高黎,平静地问,“所以师兄有被世间的繁花迷过眼吗?”青年的长发松松地用银色丝带系着,他端坐在圆圃上,修长的手指执壶,给安高黎添了茶。

    这一刹那,修为高如安高黎,在白青州这样温静的目光里,都有一种无所遁形的狼狈,似乎自己由身到心,都被这个世事通透的师弟刮了个干净。一口热茶,几乎让他失态地烫了嘴。

    此时白青州却是话题一转,再问:“师弟能否向师兄借几天同尘印?”

    安高黎端茶的手微微一僵,“你要同尘印做什么?”

    白青州恭敬地回答:“最近清心台的镇鬼盘似有不稳,还烦请师兄携同尘印,让师弟再加封一次阵眼。”

    “我怎没察觉镇盘有异,大概是师弟你多心了?”

    白青州放下茶壶,低声,“师弟自小便守着这清心台,期间镇盘分毫微动,皆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我命系于此,不敢有些微疏忽。”

    安高黎握着茶杯的手不自觉紧了紧,“取同尘印毕竟是大事…我寻人测算天日后,定了时间再与你说。”

    白青州笑了下,又道,“之前恳请师兄讲几个人间趣事,师兄说没有,我倒是看到一个有意思的,想讲予师兄听。”~

    安高黎有些心不在焉:“哦?”

    白青州说:“时人传,有位风水先生,看上了某个杨姓家的风水宝地,他求之不得,心有不甘,便娶了位十分漂亮的夫人,住在那家院子里。他对自己夫人说,要依从杨家公子,之后夫人便怀了公子的孩子,风水先生于是带着妻儿离开,那孩子后来成了有名的宰相,时人都说,那是杨家好的风水被这位风水先生套走了。”

    安高黎心下一震,他喝道:“这真是无稽之谈!师弟你从何处看来这些荒谬之言,那书合该烧了!”

    “山野传说,看了就罢,”白青州笑着说,“闲暇之时,打发无聊而已。师兄,喝茶。”

    白青州送走安高黎之后,心下对自己的猜想便有了几分确认。他回身推开寝殿的门,却看见罗罗泪流满面地站在殿中央,他从未见过罗罗神色如此哀戚,如此绝望,她看着他,那目光仿佛在泣血。

    罗罗看着眼前白袍乌发的男人,那人如在神端,眉眼无不平和无不温柔,举手投足如此光风霁月,让人生不出分毫亵渎的心思来。

    她就突然笑了,笑得千娇百媚,笑得颠倒众生,她甚至往前走了几步,步步妖娆,她直直走到白青州面前,两条如玉的手臂慵懒地缠上白青州的脖颈,绕过去,抽下他银白色的发带,他满头长发倾泻,盖着她□□的手臂。

    “你好香啊,仙长大人,”罗罗在他耳旁如是说,像情人间的低语呢喃,“我真的是,很喜欢呢。”

    白青州没动,许久才道:“罗罗,乖。”

    罗罗娇笑,她伏在白青州肩上,她去吻他的耳垂,她说,“真不巧,我不是什么乖女孩,我想跟你做快活事呢。”

    白青州无动于衷,他只是问:“罗罗,你刚才听到了什么?想起了什么?”

    罗罗去吻他的唇,她的小腿勾着白青州的腰,她伸出舌头想要撬开白青州的唇缝,她微微有些急切,语气媚里带喘,“快,好哥哥,你给我吧。”

    白青州一把把她推了下去,他如玉的脸庞微有?色,他低声,语气里都有些训斥的意思:“马罗!你清醒些!”那训斥般的语气中,带着微不可察的狼狈。

    他是第一次,和女孩子靠的……这么近。

    罗罗坐在地上,疯狂地笑起来:“哈,清醒些?糊涂才快活啊,”她笑声里又带着哭腔,她长发散乱,眼睛里绝望到极致的悲苦和恨意,“你知道那印是谁的,你也知道我的仇人是谁,你甚至知道我是怎么被你师兄害死的,是吗!”

    “白青州!白青州!白青州!”继而她又大哭:“我真的死得好惨啊,你帮帮我,我求求你帮帮我!杀了你师兄,杀了那个畜生,他生生吃了我的孩子!你要帮我啊!”

    她没有等白青州回答,又颠颠狂狂地笑着,再次从殿里披头散发、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白青州看着她,忽然想起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很胆小,也很害羞,颤颤巍巍的,像一株含羞草,笑起来又很好看,声音细细的,是个最乖巧不过的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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