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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看小说 > 宛丘昆仑界 > 第34章 解忧(四)
    他是将他当做信仰来看的,既是父兄,也是毕生情感所依。非如此,他不敢任性。仿佛只有一次次的把选择放在涂山颂面前,见他为难,才能显出自己的重要性。

    有的时候,他并非想要闹事。可是如果不闹事,师傅就不会维护他了。

    卫颐有的时候觉着自己很可笑,明明已经长大了,却还是这样的孩子心性。

    他是不愿意长大的,可涂山颂未必愿意一直将他当成孩子。

    譬如现下,他在任性的边缘试探,却猛然发现涂山颂已经不想和他玩这个幼稚的游戏了。

    长剑从卫颐的脊背上方向下移动,一阵阴森森的杀伐之气往皮肤里钻,一直到了脚筋处才停了下来。

    卫颐瞬间便晓得了涂山颂的意图。说实话,他不惧死,死在涂山颂手里好歹还能让他后悔让他牵挂。可若是成了个残废,往后他就会像个臭虫一般苟且活着,往后每一天他都会厌恶不健全的自己。以废弃之身面对师傅,是他不敢想的事情。

    骄傲如他,一点缺陷都容不得。凡事想要争先,想要做最好的,如今,对于涂山颂的惩戒,他是真的怕了。

    “师傅不如杀了我,我不会当个废人……”卫颐急急道,话中不乏阴狠,“你若不杀了我,迟早有一天,我会让你后悔……”

    涂山颂拿剑的手有些抖,一旁的阿晔几乎是吓得僵了身子,麝辛却知道这是楼主的选择。

    比起身体残缺,她更情愿卫颐能活着。麝辛知道自己在这件天大的事情前没有说话的分量。她只是最最普通的小妖,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只要卫颐能活着,只要能日日看见他,她便心满意足了。

    麝辛紧紧拉着阿晔的衣服,不让他冲出去。

    涂山颂狠了狠心,长剑从卫颐的右脚筋处划下。瞬间,血色喷薄而出,卫颐闷哼一声,忍住痛却痴痴笑了起来。

    一声一声,如夜枭啼哭,慎人之外平添恐怖。

    涂山颂的双手已经颤的像个筛子,他几乎是靠着下意识来完成下面的动作。

    挑断左脚筋,看着鲜红的血浸染鞋袜。再向他的膝盖处重击,听着他膝盖骨碎裂的声音,听着他的凄惨笑声,涂山颂才知道自己已经完成了这一切。

    手中的剑还在滴着血,涂山颂却觉得自己已经站不住了。躺在血泊里的卫颐仍在笑,笑脱了力,痛才缓缓刺激着他的感官。

    什么叫做恨,恨到他的皮肉都翻滚起来。

    最敬重的师傅啊,却让他的余生都活在对自己的憎恶之中。

    腓腓,生性躁郁,善报复,是十足十的凶兽。

    一点点的背叛都足矣让这种生物本性爆发,自此后,师傅便不再是师傅,曾许过的永无烦忧也不再作数了。

    师傅,是你先弃了我。

    涂山颂看着卫颐,却猛然觉得心口之处突生锐痛,仿佛千万根针在刺着他的心脏。又好像不是一处在痛,外界的一切都有些模糊,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置,很窒息的感觉。

    天都灰蒙了起来,万物凋零。久违的孤独瞬间占据了他的身体,一点一点的蚕食着他所剩不多的意志力。

    解忧兽……已经不会再替他解忧了。这百余年的牵绊和情同父兄的师徒之情,在今日这场惩戒里,断的一干二净。

    涂山颂却不悔,他迟钝的迈着步子。做完这件事,还有一件事,剖眼祭天。

    在摘星楼楼塔顶,涂山颂用那枚挑断卫颐脚筋的长剑挑出了自己眼睛的精元。他摸着自己空荡荡血淋淋的眼眶,心里一片麻木,阳光暖意很足,涂山颂站在风口里,直到脸上的血都被吹到风干,才后知后觉的晓得离开。

    自此后,摘星楼变成不夜之城。

    手可摘星辰,飘然若仙人。

    那颗摘星珠是由海蛟的眼睛换来的,换得摘星楼永无疾风骤雨,永无旱涝灾害。世人眼中圣洁无暇的奇景,原来都是拿血色铺就的。

    何其可笑。

    自此,西境宛丘的海域屏障稳固如山,一切都如旧。

    卫颐被麝辛和阿晔带了回去,请来最好的巫医治伤,竭尽全力,最后还是落得跛脚的后遗症。

    而涂山颂突如其来的盲眼却无人所知,对于摘星楼突如起来的祥瑞节气,众人皆是议论纷纷。

    有人说是涂山颂与君主达成了什么交易,也有人说涂山颂暗地里将自己弟子卖给了君主,这许许多多的话,落到涂山颂耳中却激不起半分涟漪。

    涂山颂花了近百年的时间枯坐在摘星楼的一所屋子里。那个屋子里只有一扇小窗,小窗能瞧见摘星楼最大的一片杏花岭。

    那时他刚挖了眼睛,不敢给摘星楼小弟子们看见,只能自己躲在这处阁楼里,狼狈的擦拭处理自己的惨烈伤口。一盆又一盆的血水,这些污血好像怎么擦都擦不掉,活了这么久,涂山颂以为自己已经没有哭的念头。可是无论外界如何亮堂,他的世界只有一片漆黑。

    自己究竟图什么呢?小小的屋子里压抑的让他的心脏都骤缩,一股狠烈的痛楚淹没他残存的理智。那种感觉就像是溺水,痛意先从鼻腔灌入,再逐渐麻木你的四肢,就这么渐渐吞没了人的希望。

    好像与光明一起离开的,还有许多东西。

    涂山颂想流泪,可是只能觉得心酸,眼珠子没了,自然没有眼泪了。

    他其实真的很没有用,摘星楼在他手里一直都饱受风霜,小弟子们过的很苦,遇上年节也没件好衣物穿。他曾以为自己能教卫颐向善,能带着阿晔和麝辛一起把摘星楼做好做强,可是,直到此时,他才知道自己的无力。

    他本来就不是个向往权势的人,最想要的生活也只是平淡的杏林悠闲时光。甚至保不住卫颐的腿,西王母盛威之下,他连反抗的资格都没有。

    这样的楼主,摘星楼的子民一定很失望。

    从一开始的痛苦到后来的麻木,涂山颂不记得自己花费了多少时光。

    眼珠子没了,这副样子不能见人,他只好找了一对假眼珠子,看上去倒和常人无异,有时还能机械式的转转,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每日坐在窗前,他会想起从前的时光。那时候三个孩子都很顽劣。卫颐最皮,阿晔有些傻乎乎,麝辛羞怯却最灵气。每每杏花岭花开的最好的时候,小弟子们便会一起到杏林里饮酒,说着永远都道不尽的游侠故事。

    这些时光,逐渐成了支撑涂山颂忘却往事的灵药。小屋子里是三个孩子的小玩具,从前这三个孩子惯会依着他,叫他为他们做竹马。

    涂山颂向来手笨,也没有养育过自己的孩子。等到三个孩子长大后,才发现这些孩子离他越来越远,而他连伸出手的勇气都没有。

    等他从那扇屋子里出来后,已经距离断腿一事近一百年。请他出来的是卫颐。

    这百余年,卫颐将小楼主当的十分称职,摘星楼诸多事宜都料理的极为妥当。甚至从前穷困的楼城在卫颐的治理之下隐隐有崛起的趋势,在宛丘十二玉楼中成了仅次于旋天楼的大派。

    青衫杏花绣带的装束风靡一时,摘星楼的不夜名声远扬万里。烂漫与自由的摘星风韵与原始的海域风情迷倒了许多异乡客。

    这诸多成就,都是他涂山颂无法做到的。

    当卫颐接他出山之时,话说的很是客气:“原不想扰了师傅,只是修筑结界一事,还得看师傅的意思。”

    这本不是多大的事,涂山颂很想瞧一瞧卫颐的样子。只觉得百年未见,他的声音沉了些。也不知个子长高了没有?他的腿……是不是还不大好……

    这些话到了嘴边,他才知道自己的可笑。也是,如今他虽空有两颗眼珠子,可他不是早已经不能视物了吗?终究不是生他的亲生父母,又何必如此牵肠挂肚呢?再说,那双腿,毕竟还是因自己而瘸的……

    最后,他只说了句:“以后这些事,你自己拿主意就好,不必问我的意思。”

    说出口,方知淡漠和疏离。卫颐却丝毫没有觉察到不适,虽然看不见他的脸,涂山颂也能想象出他的模样,一定是笑得眉眼弯弯。

    涂山颂走出尘封的大门只花了半刻钟,那一瞬间,像是劫后余生。

    这便是所有了。

    自他出来之后,阿晔和麝辛又重新跟了他。阿晔这个孩子倒还想百年前一样,初时还有些放不开,后来便大大咧咧起来。涂山颂知他根骨不好,但怜他一心学道,便也尽心尽力的指导他,改了他浮躁的毛病。

    麝辛倒是有些变化,想来已经变成出挑的大姑娘了。麝辛变得寡言少语了些,不似儿时那般叽叽喳喳,在他面前也十分恭敬。

    他常常碰到想要为麝辛说亲的大娘,不知为何,心里竟然隐约有些高兴。不过,他想着麝辛不应当只是嫁人生子,摘星楼的孩子都是好孩子,麝辛也不是平常的姑娘家,她有自己的想法。不过好的儿郎还是要留心的,像阿晔那般的呆头鹅,也不知要追到哪年哪月?

    涂山颂没有期望一切如常,他只是很想很想维持着岁月静好的模样。

    一直到最后,他才知道,真正的解忧不是什么解忧兽,而是情。

    像人类一样互相陪伴慰藉守护的温情。这才是他贫瘠的一生中最想最想守护的东西。

    是三个孩子,也是摘星楼的所有青衫小弟子。

    是摘星楼中的百姓,也是他耗费所有年华固守的楼阙。

    原是如此,应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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