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他不是他,他早就在一年前死去一般。
仿佛重生只是一场笑话,从始至终晏原都没存在过。
眼前这一切,仿佛是一场梦。
是做梦了？
还是他重生之后的那个世界是梦？
他恍惚间,陶浮眼见他不说话，转身又打算离开。
已经完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晏原此刻终于不再藏着掖着，他没有犹豫，朝着陶浮开口道：“大约在两年前！”
陶浮停下脚步,不知他要说什么,侧过头来疑惑地看着他。
晏原接着道：“两年前,你妈妈突发疾病,正巧你们家当时毫无积蓄，你凌晨约我出去喝酒，问我该怎么办……”
晏原每说一个字,陶浮的表情便惊愕一分。
“然后我给你了三十万。你问我钱从哪里来，可别挪用了公司的公款，我说我其实很有钱。”
陶浮张了张嘴：“晏、晏……”
晏原赶忙拉住他的手,问道：“陶浮，在哪里可以百分百找到陆温礼？我现在很茫然，我想赶紧找到他……”
……
水泥路两旁的绿化带上，晚春刚谢的花瓣散落在泥土上,枝桠上尽是新夏的盎然绿意。
这里是西京难得不喧哗的地方。
眼前的一大片墓地管理良好，纵然在外头往里看去,都能看到一片片整齐的草地,墓碑前还多少堆着几束鲜花。
晏原万万没想到陶浮告诉他的地方是这里。
纵然他努力劝说自己把眼前的这一切当作是梦,可即便是梦，也没有人能在来到自己墓地前的时候平静。
他这也算是头一遭了。
来自己的墓地前堵自己的男朋友——哦对，在这个平行世界里陆温礼似乎还不是他的男朋友。
陶浮和他说，陆温礼这一年多以来，没有什么地方是一定会去的，也没有什么时间是一定会出现在哪里的。
除了他的墓前。
风雨无阻，星夜无碍。
他怀揣着复杂的心情走到门口，却发现这里需要刷卡才能进。
一旁，门房里的门卫探出头来：“小伙子，有卡吗？”
晏原回过头，礼貌性地扬起一个微笑：“没有。”
安宣的样貌本就不差，此刻住着晏原那暖阳一般的灵魂，举手投足都多了让人亲近的气质，这么笑了笑，门卫丝毫没有什么防备心：“没门卡可进不去，忘带了吗？我可以帮你查查你有没有登记姓名，有登记的话也行。”
安宣当然不可能在这种地方登记了访客信息。
晏原想了想，道：“不用的，我在这等朋友，我一会和他一起进去，他有门卡。”
“你朋友什么时候到啊？”
陶浮只说陆温礼没事情的话每日都会来，具体几点是不确定的，晏原也说不出来陆温礼什么时候到，只好含糊道：“一会吧。”
门卫笑道：“那进来坐着等吧。”
“好，谢谢您。”
“不客气，应该的。”
晏原抬脚走了进去，门房那边似乎习惯了偶尔有人会需要在这坐下，还有专门给客人使用的休息区。
此刻也不是什么扫墓的高峰时期，墓地没几个人来，门卫清闲得很，没一会就和晏原聊了起来。
尽管顶着安宣的脸，奈何晏原对这种交际实在信手捏来，门卫不过几句话就对他毫无戒心。
“对了小伙子，”门卫想起了什么，“你等的是哪个朋友？我在这工作挺久的，登记的人多少有点印象。”
“我等的人姓陆，”尽管在这样的情况下，晏原想起陆温礼仍旧止不住嘴角带笑，“叫陆温礼。”
门卫一拍脑袋：“是陆先生啊！陆先生可是几乎天天来！去年冬天雪下的那么多，我都想翘班了，他居然也来了。”
“天天来”这个情况，晏原在陶浮那里听了一遍，在门卫这里又听了一遍。
没有他的重生，这就是陆温礼今后的生活吗？
他仍记得陆温礼在婚礼上对他的告白。
——“我对你一见钟情。”
早就他出车祸的那个时间线之前，陆温礼便对他一见钟情了。
这个世界里，他的死亡对陆温礼的打击有多大？
陆温礼的母亲说他是陆温礼唯一的太阳。
可这个世界的陆温礼没有太阳了。
晏原完全不敢继续猜想下去了，他索性不想，接着和门卫聊天。他本来就对陆温礼了解极深，门卫对他和陆温礼熟识的话深信不疑——确实是个事实，如果不是这个身体是安宣的话。
晏原和门卫继续了解几句，道：“他天天来的话，那您和他岂不是天天见？”
“那可不，就是陆先生不爱说话，我们虽然天天见，但也没说上几句话。哦对了……”
门卫起身，从一旁的柜子里拿出一个小本子。
“这是陆先生昨天落下的，我给他发了个短息，他说今天会来取，不如你直接给他吧。”
这是一个不算薄的本子，页数很多，但是并不大，看上去每一页能写的东西并不多。
像是一个日记本。
门卫似乎也知道里面可能有些内容，给他的同时解释道：“我捡到就收起来了，没打开看。”
晏原接了过去。
小小的本子因为厚度，在手掌上有些分量。本子的封皮已经有些卷起来的，看得出来日记本的主人似乎经常用它。
以晏原对陆温礼的了解，那个人根本没有写日记的习惯。
是在这个世界的他过世后开始写的吗？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手，还没想好该不该看，心中仿佛就有种必须要看、上天注定了他要看到的感觉，鬼使神差地就打开了本子的第一页。
一开始的字迹是完全无力的，像是写出它们的人一样，透过陈旧的纸张，晏原似乎都能感受到那无法忽视的悲怆。
唯有笔锋末尾的每一笔收笔，晏原方才能依稀辨识出，这确实是陆温礼的笔迹。不是苍劲有力，不是潇洒锋利，而是带着疲倦和绝望。
“4月22日，你突然走了。我不知道该做什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写一写……”
“……”
“5月21日，你出生的第三十天，满月快乐……”
“……”
“8月6日，他们又催我回去了。可我除了远光和西京，再也没有和你有关系的任何东西。我也不想结婚。没意思。”
“……”
“9月13日，你出生快五个月了……我今年二十八岁，离一百岁还有七十二个年头，八百六十四个月，约莫二万六千二百八十天。六十三万零七百二十小时。我为什么要算这个。太久了。”
“……”
“11月20日，今天我去了我们初识的地方，我不知道该在日记里写什么……”
“……”
“12月31日，今年要过去了……我不爱表达自己，不爱和人说话。可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想把这些话写下来，好像我写了，你总有一天会看到一样。
……昨晚我做梦了。梦里你在对我笑，穿着黑色西装，白色衬衫的领子挡着你的锁骨，领带是我给你系上的……你手上捧着一束玫瑰花，和我说‘谢谢你的花，祝我们新婚快乐’。那是另一个世界的我们吗？祝他们幸福。”
“……”
每一天都有。有时候话说的少，好几天才写满一页，偶尔却一天写了好几页。
晏原觉得眼眶有些湿。
门卫似乎意识到了他情绪的不对劲：“小伙子，怎么了？”
晏原将日记本缓缓合上。
他抬头，声音有些沙哑：“您可以给我一支笔吗？”
……
陆温礼今天到的有些迟。
日暮西垂，他带着一身的疲倦，来到了这里。这里对别人来说是埋骨的地方，对他来说是归家的港湾。 m.a
他昨天在晏原墓前写完日记后，不知怎的就将日记本落在了这里，门卫一看见他就小跑出来，将日记本还到了陆温礼手上，口中念念有词：“陆先生怎么没和朋友一起来？您朋友还说等不住了先回去了……”
“朋友？”陆温礼皱眉，夹在日记本里的小书签变了位子，显然有人动过他的日记本。
他从来没带过朋友来晏原的墓前。
这突如其来的朋友完全不在他的计划之内，这个朋友似乎还动过他的日记本。
“是啊，”门卫点头，“白天来了个小伙子，说是陆先生的朋友，只是和我聊了聊您，等了一会，突然说他有点头晕……”
陆温礼没听清门卫接下来说了什么。
他只是翻开了日记本最新的一页，那本该是由他来书写今天日记的那一页，此刻出现了与之前的内容截然不同的字迹。
字迹潇洒而温柔，带着一股难以言说的缱绻和不舍，是陆温礼熟悉的、一年多来再也不曾见到的字迹。
“我看了一眼安宣手机的时间，今天是5月05日。”
“去年的最后一天，你说‘祝他们幸福’。你的祝愿成真了，他们在雪地里并排躺着，其中一个人问另一个人：‘你喜欢什么样的婚礼’，另一个人回答他，说：‘什么都喜欢。人生还这么长，我想什么样的都试一遍。’”
“他们很幸福。他们比世间所有人都幸福。”
“你也要幸福，你要比他们还幸福。”
“我回去了。”
陆温礼指尖停留在“回去”这两个字上，多日不曾舒展的眉头居然展平开来，万里晚霞在他的眼底倒映而出，舒缓、温和。
他眼尾勾出一抹笑意，嗓音低沉：“他……人呢？”
“说是回去了。陆先生的朋友还挺逗，还和我说什么，明明大白天的清醒的很，他却说他感觉差不多要睡醒了，等不住您，就先回去了。”
陆温礼笑了。
他缓缓合上日记本，遥遥地忘了一眼墓地里，晏原墓碑的方向。
日光完全隐没在山林间，远处星辰席卷而至，一日复一日，岁月枝桠悄然增添了一圈年轮。
陆温礼将日记本珍而重之地放进口袋，转身而去。
“陆先生，您今天不去晏先生的墓了吗？”
陆温礼头也没回，清冽嗓音像是从遥遥天边而来。
“用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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