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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看小说 > 童年记事 > 第71章 好吃的宁波菜, 臭冬瓜
    好吃的宁波菜

    与阿婆不同的是阿娘烧菜经常翻花样精,天天调花头。一段时间下来,阿娘的菜我也慢慢习惯。我总究是宁波人,没多久也喜欢上了自己的家乡菜。话要说回来,宁波菜除了咸,它还有一个特点,就是特别鲜。这个鲜,是来自原料的本身,而不是像别的菜,要加许多调料,才能烧出好味道来。因为阿娘用的都是天然调味品,不用味知素(味精),烧出来的菜却特别的鲜。

    先讲讲梅干菜烧肉。那梅干菜又鲜、又嫩,这肉烧得是又香、又酥,实在是好吃,就是肉的量太少。不过,比阿婆烧的要好吃多了。究其原因,就是阿娘的做法与众不同。

    梅干菜是阿娘自己做的。每当雪里荭大量上市的时候,阿娘就趁便宜时多买一点。先是挂在竹竿上晒,邻舍隔壁也有不少在晒梅干菜的,弄堂里到处可见。但接下来的工序,阿娘的就跟别人不一样了。她把晒好的梅干菜放进缸里,一层一层地加盐,压压紧,再用根棒头捣捣弄弄。接着再放些什么东西,最后把口封上,看来这就是她的法宝(以后才知道,梅干菜跟咸菜不一样,它是发酵而成,而腌咸菜不用封口)。因为是自己腌的很干净不用洗,阿娘先将梅干菜切成小段,隔水蒸一个钟头,其间加些油等。然后把带皮五花肉和梅干菜一起用小火红烧闷烂。

    一开始,我嫌梅干菜太咸。就挟一点放在碗里,用开水一冲,那汤味道独特,鲜美无比,这是我的一大发明。有了这碗鲜汤,我又要多吃一碗饭,阿娘又要讲我吃人家定量了。

    宁波靠海,海鲜在宁波菜中占了很大的份量。我们经常吃的小海鲜有:毛蚶、银蚶、海瓜子、海蜇头、蛤蜊和黄泥螺等。还有一种小水产叫蛎蝗,鲜美异常。阿娘腌制的虾酱蟹糊,我是不碰的,里面有壳吃起来麻烦,弄不好还要拉肚子。咸菜烤乌贼鱼也是阿娘的拿手菜,而咸菜黄鱼汤则是宁波菜的一大特色菜。其实,我们平时大家吃的都是咸菜小黄鱼汤。咸菜大黄鱼汤,要到过年才能享用。还有一种是面拖小黄鱼(实是小梅鱼),阿娘将它氽得两面黄,外酥里嫩,蘸醋或黄牌辣酱油吃。

    我认为宁波菜中最好吃的,要算鱼鲞了,即鱼干。我第一次吃鳗鲞,就是阿娘自己做的。

    只记得阿娘从菜场里买回热气(新鲜)海鳗,用干布把鳗鱼揩揩清爽,不用水洗。然后开膛破肚,去掉鱼肚肠。再把鱼全部剖开,撒上白花花的盐,用竹签将鱼撑开,最后把鱼吊在见不到太阳的北面窗口。鱼风干后,就能吃了。阿娘把风干的鳗鱼鲞吊在底楼的走廊里,上面盖一张申报纸遮遮灰尘。

    那天阿娘叫我把吊着的鳗鲞取下来。她切了一小块,用手撕成一条条,放在碗里,加一点老酒,隔水蒸。她特地装了一点点在小碟子里,放在我面前,再倒上醋,蘸着吃。我迫不及待地拿了一块放进嘴里,一咬才知道我们宁波菜里有那么好吃的东西。那鳗鱼鲞是风干的,肉头结实,咬劲十足,真是满口留香,回味无穷。我想这鱼鲞是上等的下酒菜,外公一定喜欢。

    一碗饭还没下肚,碟子里的鳗鱼鲞早不见了影子。我哪里肯罢休:“阿娘,可以再给我一点鱼鲞吗?这点我不够吃。”

    “你也吃得太快了,这是下饭的,不是吃着玩的。”

    “啊呀,阿娘。你不好怪我的呀,你做得太好吃了,我慢也慢不下来。”为了多吃一点鳗鲞,我只好拍拍阿娘马屁。

    “你不嫌它咸了?”她又挟了一点给我。

    “不咸,不咸,味道正好。”说老实话,跟阿娘吃了一个月的宁波菜,我现在连盐卤都敢喝。

    我向阿娘提出,不要分菜给我,让我和大家一起吃。阿娘不答应:“你眼睛像霍现(闪电),筷子像雨点,专挑好小菜吃。不分给你的话,好小菜都到你肚皮里。”听阿娘这么一讲,我也就没脸再说什么了。

    饭一吃好,我就问阿娘:“啥辰光再吃鳗鲞?”

    “过年。”

    “啊!要等到过年啊,我怎么等得及。阿娘,下个礼拜再吃一次。你就不怕老鼠偷吃鳗鲞?”

    “鱼吊在天花板上,老鼠是吃不到的。只要你不偷吃就可以了。”因为我经常利用阿娘疏忽的机会偷吃小菜。但阿娘防我偷吃的手法是多种多样的,因为她讲过,我看到好吃的眼睛就要冒绿光。但我也有偷吃而不被她发现的法宝,如偷吃小菜,一次不能吃得太多,吃完后还要把菜耙耙松,这样看上去不但没少,反而还多了出来。偷吃菜里的好东西,如咸菜炒肉丝,我只吃下面的肉丝,表面的千万不去动它。所以我偷小菜总是十分节制,适可而止。阿娘一般发现不了,当然也有我倒霉的时候。

    “阿娘,我们宁波菜里还有什么好吃的,你讲一点给我们听听。”

    “鱼鲞里,黄鱼鲞最鲜,做法也拷究一点。特别是黄鱼鲞烧肉,味道特别好。那肉含鱼香,鱼有肉味,肉已酥透,鱼鲞依旧咬筋十足,越嚼越香。一般是有客人到,才烧这道菜来招待。”

    我咽了一下口水:“阿娘,你不要讲了。快去买点黄鱼来,做黄鱼鲞。我也想尝尝黄鱼鲞烧肉。”

    “现在到啥地方去买热气大黄鱼?再讲菜场里有,也不够新鲜,一定要新鲜的鱼才能做鱼鲞。从前捉鱼人出海,黄鱼捉得多了,就在船上加工,让海风吹干。十天、半个月鱼船回港,黄鱼鲞就做好了,那鱼非常新鲜。现在南货店倒有卖,但货色不好。只有等你嬷嬷(姑姑)到上海,叫她带一点黄鱼鲞。”

    “阿娘,你现在就写信,叫嬷嬷来,多带一点黄鱼鲞。”

    “你嬷嬷在宁波,说来就能来啊。”

    看来要吃黄鱼鲞烧肉,只有等到过年了。

    阿娘烧的宁波菜中,给我印象深的还有:烤(宁波话:红烧)长豇豆,阿娘有个习惯,总是要到小菜场快收摊时去菜场,看看有没有便宜的落脚货(挑省下来的)。有一次,我看到她拎了一篮老长豇豆,里面的豆可以当种子了,就是卖不掉的那一种。她把整根长豇豆放在水里煮,然后晒干。烧的时候,加酱油,用小火煨。烤长豇豆的特点是又鲜又咸,特别下饭。如用它来烧肉,那身价就不一样了。

    每年春天,阿娘总要烧几沙锅烤毛笋,竹笋贵她很少买。阿娘一烤毛笋,整幢房子都是毛竹味道。那鲜美的毛笋,我怎能放过它。

    阿娘烧的咸菜豆瓣酥也很合我的胃口。当蚕豆大量上市,阿娘就买几篮头回来,叫我剥。她把剥好的豆瓣放在太阳下晒,晒干了就可烧咸菜豆瓣酥了。有时她心情好,就会做油氽豆瓣,用温油氽到外脆内糯。阿娘的绝招是将事先碾碎的苔条粉和精细盐拌匀,撒在刚氽好的油氽豆瓣上,那个香啊,比南货店五分一包买来的好吃得多。她把油氽豆瓣装在几个大口瓶里,等阿爸下了班吃夜饭时,用小盘子装上半盘放在阿爸面前,再端上我下午拷来的一杯散装啤酒(四、五分),阿爸就享受了。

    等蚕豆最便宜的时候,也就是豆有点老了,不宜清炒了,阿娘就会烧几次蚕豆酥饭给我们吃。我豆剥好在去皮,阿娘把自家腌的咸肉切成丁。将淘好的大米泡一会儿,在锅里放上一调羹白白的猪油,把大米、咸肉丁、小虾米干和豆瓣拌匀后加点盐,阿娘从来不用味知素(味精),翻几次后便加点水,盖上锅盖。蚕豆酥饭焖熟后只要一开锅盖,那诱人的香味直冲三楼,我便飞奔下楼,到饭点了。蚕豆酥饭端上桌,那米饭油光晶白、咸肉鲜红、蚕豆碧绿。看到这,我嘴巴里的濑吐水(口水)马上多了起来。当阿娘端上虾皮海蜒汤或紫菜虾皮汤,我就开吃。阿娘烧的蚕豆酥饭太好吃了,和外公的崇明咸酸饭有一比。我四碗蚕豆酥饭下肚后便打住了,因为阿爸小叔还在慢吞吞地吃。忘了告诉你,如此美味的猪油咸肉蚕豆酥饭只有礼拜天阿娘才烧,因为小叔只有礼拜天才回家。

    当然阿娘平时也烧蚕豆酥饭,但那个质量就差远了。不加猪油和咸肉,而蚕豆的量却大大地增加。油水不足,这饭的味道就可想而知。还有阿娘烧了这等如此差劲的蚕豆饭,她把小菜都省了,下饭只有一碗酱油海蜒汤。几趟吃下来,我就有点倒胃口。我就向阿娘提意见,“阿娘,吃蚕豆饭怎么小菜都不烧了,阿婆讲我现在正是长身体辰光,要营养你晓得伐?你干脆点蚕豆分开烧,这样还有点油水。”阿娘讲她这样烧是道理的。蚕豆和饭一道吃,就能省点粮食。你每顿要吃四碗饭,我不掺点蚕豆,叫我粮食怎么够吃。再讲了吃蚕豆饭就是在吃菜,菜吃吃,汤喝喝有啥不好!

    一次我跟阿娘去买菜,她看中了一堆人家不要的老黄瓜。那可是正真的“黄瓜”,绿颜色褪得一点也不剩,但比嫩黄瓜粗大。阿娘和卖菜的阿姨讨价还价,我忍不住,便插嘴说这些黄瓜今天不卖,明天就扔拉圾筒了。那卖菜的只好贱卖,收了阿娘一角钱,我知道她也想早点收摊回家,这次阿娘却没有讲我乱话三千。

    回家路上我问阿娘,这种老黄瓜怎么吃,她说要做白糖酱黄瓜。一到家,阿娘就用自家的秤把老黄瓜再称一遍。这堆老黄瓜有八斤八两,平摊下来每斤一分多一点。她先把黄瓜洗净,再剖开,用线穿好凉在竹竿上。

    前几天我看见阿娘在做腌黄瓜的酱,她从鲍家阿婆那里讨来了几块像茶仔饼一样的豆饼,弄碎了放在缸里,再加些温氽水(温开水)。缸上不加盖,蒙上一块白纱布,放在太阳底下晒。晒了没几天,那豆饼酱就开始发热冒气泡,就是发酵了。

    那天她腌黄瓜,我和阿妹都在一旁看。她关照:不许讲话。有时阿娘做酒酿,她也这么说(后来才知道,这就是无菌操作)。她先把豆饼酱调好,涂在晒好的黄瓜上,再加些白糖,然后一层一层腌在缸里。我问她为什么不加几粒糖精片,因为糖精片便宜得多,她摇了摇头,说只好加白糖(后来才知道,糖帮助发酵)。

    开缸了,阿娘拿出一大块,就是半根黄瓜,要我给阿婆。那白糖酱黄瓜的卖相和漕坊(酱油店)买来的是一模一样,晶莹澄黄,香气醇厚。一尝味道,清脆鲜嫩,香甜适口,不是很咸,比买来的还好吃。阿婆讲这白糖酱黄瓜在漕坊要卖六角四分一斤,我想阿娘太会做人家了(勤俭持家)。

    还有,阿娘烧的红烧肉也别具一格,但它不能算宁波菜,我会在吃年夜时再讲。

    讲到宁波菜,就不能不提臭冬瓜和“海(苋)菜枯”。这两种菜不要用油,不要烧而且很下饭,相当符合阿娘的节约原则。

    先讲“海菜枯”。跟阿娘吃饭前,我吃过一次,是阿婆向阿娘讨的。阿婆吃得津津有味,只见她用嘴一吸,杆子中的肉就吸了出来。我和海伦吸不好,就把里面的东西咬出来。我总觉得有咸又臭,但味道还可以。海伦讲太好吃了,她外婆也是宁波人。

    “海菜枯”是米苋梗做的,细的如手指,粗的像细竹竿。上市的时候,经常有菜贩挑了米苋梗到弄堂里来叫卖。阿娘就花两角买一捆,切成段,蒸熟后,放进缸里与盐水一起发酵。过一段时间,等臭气熏天了,“海菜枯”也就做好了。它口味独特,稠、酽、鲜、咸而且爽口,是很下饭的。

    我问阿娘,像树一样的菜梗子怎么也能吃?阿娘讲,宁波人做人家,只要好吃的都舍不得扔掉。除了米苋梗,山芋叶子、上海人扔掉的莴笋叶、西瓜皮冬瓜皮、花菜叶子、小寒豆(豌豆)壳等都可以烧来当菜吃。在老家宁波,野地里的许多野菜都可以吃,而且味道不错(现在看来这些都是健康食品)。有种树叶子可以当菜吃,滑腻腻的,我吃了要呕出来(想不到二十年后,这种叫紫角叶的竟登上了五星饭店的餐桌)。我想我福气还算好,要是生在宁波,阿娘天天烧野菜给我吃,我还有啥力道白相。w~ ~

    弄堂里有不少宁波人,但真正能做“海菜枯”的,却没有几家。所以到了大热天,经常有人上门来向阿娘讨臭卤,阿娘总是有求必应。

    再讲臭冬瓜,那可是宁波菜的一绝,我早就领教了它的臭和美味。那天我们正在吃中饭,阿娘在天井开腌臭冬瓜的缸,臭气直冲三楼。海伦吵着要吃,阿婆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向阿娘讨。阿娘只给了像豆腐干大的一块,阿婆滴上几滴麻油,一分两,我和海伦一人一半。

    前几天,我跟阿娘到菜场去买冬瓜。我家附近有四、五家菜场,有太平桥、吉安路、淡水路和八仙桥菜场。我们经常去的,则是太平桥和吉安路菜场。买鱼,阿娘却经常跑水产公司(福州路菜场),那里的鱼货色多、新鲜。买菜,我没有发言权,只是当当搬运工而已。阿娘东看看,西瞧瞧,最后挑了一个很大的冬瓜。那东瓜很便宜,一分就能买一斤。她还花了二分钱,买了一摊番茄,都是挑省下的,我看足有两斤。我把那只大冬瓜和番茄拎了回来,重得不得了。背心和短裤统统湿透。为此,阿娘赏我一只小番茄,我也就没跑冤枉路。

    阿娘把冬瓜切开,里面的肉很厚,也不晓得她是怎么看出来。阿娘把籽和软绵绵的东西拿掉,再把东瓜切成像糕团店里买来的簿荷方糕一样大小,蒸一蒸。冷却后,往臭卤缸里一放,便大功告成。它的肉头又软又糯,闻上去臭烘烘的,啄一块放在嘴里,鲜、咸、酸、香,味道重,又清爽。

    我们宁波人特别喜欢吃臭的东西,除了臭东瓜和海菜枯,还有臭菜心(臭芋艿蓊)、臭咸蛋、臭乳腐、臭毛豆、臭豆腐和臭咸鱼,好像不来点臭的,饭就咽不下去。

    除了那好吃的宁波菜,阿娘饭也烧得特别好吃。尤其是早上的泡饭,更是受我的欢迎。其特点是:爽口,汤是汤来饭是饭,米粒粒硬泽,入口滑爽(就像现在的寿司米)。我吃起来菜也不要,哗啦啦一下,一碗就倒进了肚皮。要是有些咸菜、重油炒过的紫香大头菜和几只黄泥螺来过(佐),就是一种享受了。

    同样是泡饭,阿婆烧的就差远了。有时她水放多了,时间一长,就成了饭泡粥。跟阿娘吃饭后,才知阿娘的手法独特,弄出来的泡饭与众不同。每天晚饭后,阿娘把没吃完的冷饭盛在淘箩里,吊在底层通风的走廊里,大热天也不易馊。那饭经风一吹,米粒就收干了,不易泡烂。下午点心时,我用冷开水一淘(泡),那米粒粒滑爽。一眨眼的工夫,两碗泡饭就下肚了,急得阿娘双脚跳,嘴里直嚷嚷:“这叫我喳弄弄啦”(让我如何是好),又讲我吃人家定粮了,再这样吃下去,她又要去饭店买议价饭了。有段时期,有些饭店除了平价饭还出售一定数量的议价饭:一斤白饭要四角钱,不收粮票。平价饭则是两角,收一斤粮票。以前阿婆经常去买议价饭。我告诉阿娘,她弄的泡饭太好吃了,我没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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