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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看小说 > 童年记事 > 第68章 跟阿娘吃饭,宁波人的规矩
    跟阿娘吃饭

    我从小由阿婆带大,稍后阿婆又带海伦。海伦之后,阿婆一直没有断过带小孩,这成了她后半生的爱好(她有钱,不靠带孩子过日子)。这两年,阿婆又带了一个外国小孩,叫刘铁,也是从产院直接送到阿婆家。这孩子漂亮,阿婆□□又好,十分讨人喜欢,无论他到什么地方,都会引来一片称赞声。晓萍更是喜欢他,有事没事来阿婆家逗他玩。

    说是外国小孩,其实只有一半外国血统。他爸是印尼华侨,早年留学中国。当年印尼政府排华、反华,他被迫留在中国并和一个外国女留学生结了婚。他在离我家不远的一所中学教体育,和我妈是同事。老婆镇江工作,夫妻分居两地。

    那女的是正宗外国人,蓝眼睛,高鼻粱,很美丽。那次来上海来出差,要我陪她去南京路买仪器。她一身洋装,走在马路上,路过的人都免不了要多看几眼,有时还要围观(照现在的说法,就是有极高的回头率)。可她一开口,旁人会吓一大跳。她一口标准普通话,跟无线电(收音机)里的人讲得是一模一样,比围观的都讲得好。

    她思念儿子,一直请阿婆去镇江玩几天,她可看看儿子。可阿婆要照顾我和海伦,脱不开身。现在正好放暑假,加上我们人也大了,阿婆便答应去镇江一个月。从小到大,天天和阿婆在一起,哪里舍得她走。

    还有海伦,听阿婆要去镇江,更舍不得,哭哭啼啼,要阿婆早点回上海,因为阿婆去镇江,她日子就要难过了,在她眼里阿婆对她最亲。

    更倒霉的是阿婆离开上海,我只好由阿娘管教。我父母早就想要阿娘带我(省钞票,做规矩),苦于没有机会。现在时机来了,正好收收我骨头(宁波话,对我严加管束)。

    我们祖上是宁波镇海,阿娘讲一口“石骨铁硬”(听上去生硬)的宁波话。她叫我们男小人为“小顽”,大约是顽皮的意思,叫女小人为“小娘”(今后总归要做娘的)。在她眼里我阿哥阿妹是好小囡,我则是不听话的“捣蛋鬼”,一无是处,被阿婆宠坏了,她要吃饱人参才管得动我。吓了我一大跳,人参要多少钱一两啊(一九六五年的价格),她怎么吃得起。

    讲阿哥是好小囡,我没话讲。说我是“捣蛋鬼”,我就有点不服贴了。我知道阿哥从小就听话老实,还特别聪明。

    说他老实,无非就是阿娘要他干啥就干啥。他还经常在马路上和弄堂里学雷锋做“好人好事,助人为乐”(闲功夫太多了)。有一次,他在幼儿园回家的路上拾到了一叠粮票,交了公,迎来了一片赞扬声,听说报社也找上门来。那时候,粮票就是命。害得我和德明在来回幼儿园的路上,四只眼睛就像垃圾瘪三(捡拉圾的),死死地盯住地面,看看有没有别人掉下的东西,也好让我们做一回好小囡。两岁多一点,他就能陪老爹(阿婆的男人)去弄堂口剃头店去剃头,因为老爹有时不认得回来的路(老糊涂了,即老年性痴呆)。还在幼儿园的时候,阿哥的脑袋瓜就比一般人的要好,玩大积木时,他竟玩出了什么“发明创造”,弄得幼儿园上上下下都喜欢他,把他当成宝。他年纪小小就能跟我讲什么为了一碗红豆汤出卖长子权的故事(圣经里的)。

    我阿哥确实和别的孩童不一样,除了见到老师就讲上午好和下午好,回家说再见,他还要深深地鞠上一躬,也不知跟谁学的。叫人是应该的,但鞠躬就没有那个必要了。当然,见到老师和长辈打招呼,这点礼貌我还是有的。阿婆告诉我,阿哥从小就很乖,刚会坐时,阿婆将他往座车(童车)里一放就是半天,他不吵也不闹。阿婆用根筷子蘸点花生酱,他可以舔上大半天,我实在想不落(不明白)。最让我佩服的是,两角一包的五香牛肉干,他竟可吃上半个来月。牛肉干、牛肉干,就是叫你干的吃,他却把牛肉干放在饭上蒸,一块发成了两块。同样是一包牛肉干,我是决不会留到第二天的,因为当天没吃完,晚上要睡不着觉的。

    跟阿娘吃饭后,我又多了一条罪状,她讲我是“又懒又馋”。讲我馋,我也就认了,说我懒,难道要我到地主家当长工。

    我还是睡在阿婆房间,饭要到客堂间来吃了。阿娘对我是管头管脚,弄得我浑身不自在,很快尝到了什么是度日如年的滋味。我有时犟头倔脑,不讨阿娘欢喜,这更使我想念起阿婆来。其实阿娘也没错。我这个人是油腔滑调一点,态度恶劣一点,人懒惰一点,嘴巴馋一点,胃口大一点,吃相恶劣一点,长得难看一点,还经常要闯祸,给家里添麻烦,她怎么会喜欢我。

    首先,阿娘规矩多。我们宁波人的规矩是出了名的,而阿娘的规矩又特别重。阿娘讲,“三岁看到老,规矩要做早。”我十岁才归她管,而且是暂时托管,看来是没有药救了。阿娘告诫我:“小孩要循规蹈矩,做事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更不能无法无天。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如我犯了家规,那就要家法伺候。”

    记得我们小时候要表达一样东西有很多时,就讲什么“潮潮翻翻”,阿娘听到了,就不许我们讲“潮翻”这两个字。我问为什么,阿娘回答说,小人不要多问。后来人大了,知道“潮翻”就是造反,小人要造反,那还不翻了天。w~

    阿娘的规矩有:不许回大人的嘴,不许骂人,不许打人。人家打你,不许还手,只好告诉他家里的大人。没有大人的同意,不许到人家屋里去,不许吃人家的东西,更不能伸手要。她认为这些都是“扦头皮”(宁波话,丢脸)的事。

    阿娘要我打不回手,我也太好被人家欺负了,在我眼里,这才是丢脸的事。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的原则是,打得过人家就打,打不过就喊人帮忙,再打不过,最明智的就是逃跑,好汉不吃眼前亏。告诉人家的大人是下下策,这样会弄得双方大人都知道。我在外被人打了,回来还要挨揍,太不划算了。因为阿娘讲过,一只碗不响,两只碗叮铛。小人打架,两个人都有错。

    阿娘讲吃人家的东西要得到她点头,这未免也有点太不实际了。比如说,有时海伦妈带我们出去看电影,就会买一点零食给我们吃,难道要我从电影院跑到家里向阿娘请示?阿娘讲我是强词夺理,油腔滑调,乱话三千(宁波话,瞎话连篇,即满嘴胡言乱语),是“闲灰”(宁波话,小聪明用在不正经的事体上),这样和她讲话是没大没小。这更加坚定了她要好好做我规矩的决心,我的日子也就更难过了。我这个人从小就喜欢乱话三千,其实也就是说说大话,信口开河而已,为此闯过不少祸,当然也挨过不少打。这个毛病到现在还没改掉,用阿娘的话来说,就是“狗改不了吃屎”,看来只能带到棺材里了。

    吃饭的时候,那清规戒律就更多了:吃饭的时候,饭不能盛得高出碗口,要宁浅勿满(省粮食?),盛饭时要将筷子放在桌上,不能夹在碗底去盛饭,这是下等人的吃相(我问了阿婆后才搞明白),因为过去黄包车夫、码头上的苦力等吃饭是没有桌子的,盛饭只能筷子只能夹在碗底去盛饭。她要我们捧牢饭碗,不能把饭碗放在桌上低头扒饭吃,说只有这样,将来的饭碗头(工作)才捧得牢。不许留饭碗头(碗里留有饭粒,这点用不着她教),还有嘴吧里不能发出“叭哒,叭哒”的声音。阿娘关照我们:筷子不能握得太高(没礼貌)也不能太低(年幼无知,难看),大人没动筷子,小孩不能先动。眼睛不要老盯着好小菜,挟菜时不能用筷子翻,挑东西吃。菜不能连着挟两次,还有吃鱼不能翻身等等、等等。反正我也记不全,经常要犯规。还有重要的一点我差点忘了告诉你,阿娘讲吃饭时千万不能把筷子竖插在饭里,因为这是拜老祖宗的。我想想这真是多此一举。吃饭时我扒饭都来不及,哪有闲功夫玩插香啊。我想不明白的是,阿婆也是宁波人,她怎么就没有那么多的规矩呢?

    我知道,阿娘的这些规矩,就是套在我头上的紧箍咒。我嘴上不敢讲,心里却在说:现在是什么朝代了,民主社会,还用这些陈规陋习来限制我。我归结起来,阿娘就是要我们小孩听大人的话,老老实实做人。到了我身上,就是要我规规矩矩,不许我乱说乱动。不过我也不在乎这一个月,我能逆来顺受,只要阿婆一回上海,阿娘就管不着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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