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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看小说 > 他和他的盛先生 > 第36章 又遇
    那一瞬间,郁宵十分冷静地想,为什么自己还不赶紧死掉。

    他觉得自己这时候应该爬起来就跑,或者干脆原地晕倒,然而事实上,他只是目瞪口呆地望着面前的人,半晌,突然莫名其妙地把脏兮兮的双手赶紧藏到身后。

    盛闻钟站在车门旁,大约察觉到郁宵不可能主动过去,便举步,慢慢走到郁宵身边来。

    郁宵还跪坐在地上,仰头看他走过来。盛闻钟的动作已经够慢够温和,他却觉得像面对一座山,扑面而来的侵略感令人窒息。

    “盛……”郁宵喃喃,脸上是做梦一般的表情,“盛先生……”

    盛闻钟垂眸看着他,少年雾蒙蒙的眼睛让他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很可恶。

    做什么要回头呢?把弟弟送回学校后他就应该开车回家上床休息,做什么要惦记着小骗子那双仿佛随时都会哭出来的眼睛,还莫名其妙地跑一趟?

    看吧,多管闲事的下场,多尴尬。

    当然盛闻钟是绝对不会被人发现他尴尬的,要尴尬也是别人尴尬。他用一种很沉静很平淡的语气问:“可以走了吗?”

    “啊……?”

    “我说,”盛闻钟拿出自己为数不多的耐心,说,“要去哪儿?我送你。”

    郁宵觉得自己的反应神经在今天晚上分外迟钝,他呆呆地望着盛闻钟,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要摆手,动作又戛然而止,紧接着从地上急急爬起来,像觉察不到疼痛似的,用伤痕累累的两手拍拍衣服上的灰尘,才结结巴巴地说:“不,不用了,就在前面,拐个弯就到了……”

    话音越来越小,终于在盛闻钟的目光里消了声,盛闻钟仅仅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就什么话也不会说了。

    盛闻钟手插在兜里转了身,扔下一句“走吧”,郁宵愣在原地,有些无措地看看自己满是泥土灰尘的衣裳,在望望脚下一摊零件,实在不愿意跟上去。

    盛闻钟走到车边,回眸一瞥,皱了皱眉:“怎么?”

    “盛,盛先生……真的,真的不用麻烦您……”郁宵嗫嚅,“而且,而且,我身上太脏了……会弄脏,您的车子。”

    盛闻钟皱着眉:“没事,赶紧上来。”

    “可,可是……”

    郁宵可是不下去,只好不舍地望一眼自己的车子,忍着疼痛,慢慢走到盛闻钟的身前去。

    盛闻钟已经坐在驾驶席上了,郁宵站在车外手足无措,不知道自己该坐在哪里,后座上是盛先生表弟坐过的地方,可副驾驶……

    盛闻钟嫌他磨蹭,很不耐烦地探身推开了副驾驶的车门:“上来。”

    郁宵只好上车,关好车门后小心翼翼地坐了小半个座位。

    盛闻钟发动车子,余光瞥见少年的坐姿,却见他两只手微微蜷起,规规矩矩地安放在大腿上,两条腿紧紧并拢在一起,肩背挺得笔直,颜色苍白的侧脸上神色紧张,简直像个惧怕老师的小学生。

    盛闻钟动作一顿,但没说什么,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的路,车里一时很安静。

    去年夏天那一次见面之后,他第二天就去了美国出长差,几个月后回国,正好姑父工作调动,带着姑姑和表弟回了云城,他就将郁宵抛在脑后忘了个干净,后来偶然想起,便托人打听了郁宵母亲的病,知道郁宵兄弟俩都考了好成绩,奖学金完全够治病和大学学费后,便再没费心思去想个无聊时候排解情绪的玩具,若非今晚上送表弟回学校赶着门禁的时间抄了这条近路,怕是再也不会想起郁宵这个人。

    不过,按今晚上这情形看,这孩子大约过得并不如想象中那般好。多吃了一年半的饭,怎么反倒清减了一大圈。

    车内导航提醒前方有路口,盛闻钟没等到郁宵指路,只好主动开口:“怎么走?”

    “嗯,啊?”郁宵像是才从某种思绪里回神似的,半张着嘴,傻傻地看他一眼,才反应过来,说,“哦,就在这个路口,麻烦您停一下就好,谢谢盛先生。”

    当然不会真要去这里,这条路比较偏,是云城最近两年才开发的新路,离公司宿舍很远,只是他这时候只想一个人静静呆着,身旁的盛闻钟存在感太强,还被他看见自己狼狈得要死的窝囊样,在这个人面前,他浑身都难过。

    一晃神的功夫,那个路口就到了,盛闻钟踩下刹车,一抬头,前方八百米有飞机场的路牌蓝底白字,在路灯下简直能发光。

    郁宵:“……”

    盛闻钟:“……”

    “呵。”盛闻钟冷笑,“还真近,打算去哪个国家过夜?”

    郁宵忍不住掩面,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窒息了,却听见盛闻钟冷冰冰的声线传到耳边:“再说一次,到底要去哪?”

    郁宵一个激灵,不敢再说谎,只好说:“栖梧小区。”

    盛闻钟听这名字耳熟,似乎是盛世早些年投资的产业,现在来看档次不算太高,但内部设施什么的都挺好,房价不低,看起来实在不像是郁宵能住得起的房子,就问:“你住那里?”

    郁宵含糊地:“嗯。”

    盛闻钟再度审视了一番他身上皱巴巴脏兮兮的廉价布料,又问:“你现在在哪儿上学?”

    郁宵不想他多问,到时候解释起来又是麻烦,只好瞎编:“在A大。”

    “哪个专业?”

    郁宵想着他在报京师大学时选的专业,回答:“经济学。”

    不知为什么,盛闻钟好像瞥了他一眼,眼神有点奇怪,说不上是什么意味。郁宵小心翼翼地问:“怎,怎么了吗?”

    “没怎么。”盛闻钟绷着嘴角,过了一会儿,突然问,“你不在学校住宿?”

    郁宵松了口气,这题他会答:“大二学生可以在学校外面住呀。”

    郁祺当初上大一,想省下住宿费,结果回来跟他抱怨半天,说A大只能从大二后半学期申请走读,他才知道这一茬。

    盛闻钟不知道信没信,反正再没有说话,郁宵就以为他信了。当然,如果他能早知道谎言这么快就会被狠狠拆穿,他那时候就一定不会选择披上皇帝的新装。

    ·

    在重新见到盛闻钟后,他似乎总是在绝望。比如当下,他跟在王经纪的身后侍立在云城最高档的会所门口,而一个极其眼熟的人,正在朝他的方向走来。

    盛闻钟身后跟了好些个衣着光鲜的男人,如捧月的星子般簇拥着他。会所门口的灯倏地亮起,盛闻钟身后,整整一条街的路灯同时在一瞬间泼下暖和的光来。郁宵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却仍然觉得自己是在仰望,仰望这个戴月披光的天神。

    王经纪从看见这些人从几辆豪车上下来的时候起就摆出了腻人的谄笑,活像一条饿了两个月的狗望见香喷喷的肉骨头,被一群人捧在中间的盛闻钟无疑就是最大的肉骨头。(.

    郁宵十分不合时宜地为自己离谱的想象笑了一下,就看见盛闻钟抬眸,向自己淡淡地看过来。他忍不住瑟缩了下,可随即心里又升起一种破罐破摔的勇气来,把自己的目光又直直地迎上去,却发现那人已经没在看自己了。

    王经纪在那些人离门口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就三步并两步地跑下去,弓着身子合掌赔笑,活像这群人都是他爷爷。郁宵面无表情地僵在原处,像观看一场荒诞的默片一样,看王经纪团团笑了一圈,却没几个爷爷愿意用正眼瞧这个孙子,随即,王经纪就走到跟在最后边的那个人身边去,被那人领到盛闻钟右手边的一个年轻男人面前,似乎说了几句话,随即王经纪侧身指了指自己,然后那个年轻男人就跟着投过视线来。

    是的,他想起来了,王经纪从他这里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后很兴奋,没几天就上门来,说他找到个好机会——云城沈家的二公子近期刚刚回国,几天后要和朋友聚会洗尘,沈二公子的朋友能是一般人?王经纪千方百计地打听到几个人,于是立马巴巴地求了个机会,带着郁宵来,跟他说到时候桌上一圈豪门阔少,想跟哪个就看他自己的本事,末了又重重警告:再敢像上次一样装贞节烈夫,立马连本带利还钱不说,天价违约金就想办法筹吧!没有钱?那就法庭上见,老子不让你把牢底坐穿算老子输!

    ——所以就是现在这样了。

    盛闻钟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过去,像不认识他似的,郁宵垂着眼睛不敢抬头,感觉自己在盛闻钟面前那最后一层薄薄的体面也被人捏着刀子刮掉了,血淋淋地露出腐烂的内里来,肮脏的骨肉散发出阵阵腥臭。w~

    盛闻钟走过去了,盛闻钟右手边的那个年轻男人却在郁宵跟前停下来,伸出一根手指头,轻轻挑起他的下颌。郁宵垂在腿边的手紧紧攥住裤缝,长长的眼睫毛不安地轻颤。

    “啧啧。”男人惊叹,“怎么这么像。”

    像什么?郁宵不知道,他只是庆幸自己今晚来之前因为焦虑已经整整一天水米未进,胃里空空荡荡,否则现在被人抬着下巴,他可能就会吐出来。

    前面的人停下来回头,不耐烦地说:“磨蹭什么。”

    下巴上的手终于离开,男人追上去:“喂!你难道不觉得真的很像吗?我第一眼差点真以为是小表弟来了!”

    郁宵和盛闻钟的眼皮子同时一跳,盛闻钟像是被冒犯到,眼中划过不明显的怒意,警告地瞪他一眼:“沈二,管好你的嘴。”

    沈二公子却不怕他,笑嘻嘻地说:“啊,生气啦?就这么宝贝小表弟,连欣赏一下和他相似的脸都不行?”

    “随便你。”盛闻钟冷着脸,别过头去,说出的话很残忍,“晓晓就是晓晓,脸长得再像又算得了什么?”

    王经纪猛地一拳头捣到郁宵肋下:“愣什么?还不赶紧跟上!”

    郁宵没听见前头两人声音不算高的话,还在为那声“小表弟”恍惚,王经纪没轻没重的那一下正正捣到他的旧伤,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却是终于不敢再发呆,急忙低了头,温驯地跟上去。

    肋下的钝痛提醒着他,教他越发懊悔惭愧——那天晚上他骗了盛闻钟,盛闻钟还带他去诊所看伤买药,他身上仅剩的几十块钱也被抢走了,翻了半天兜就摸着个买菜找的一角钱硬币,在缴费处羞得头都抬不起来,还是盛先生帮他付的钱。

    五十六块五毛钱,他默默又在心底念一遍,悄悄抬头,去看男人宽阔挺拔的背影。

    突然就想起不知道在哪里看到的一句话:这个世界这么大,这个世界又这样小。

    这么大,让他苦苦思念一年半载也不曾擦肩;这么小,教他在尘埃里仰望的时候又总是无地自容。

    会所服务生在前面引路,把他们送进一个很大,装潢很奢华的包厢里,郁宵不敢乱看,跟着王经纪小心地站在包厢角落里,听一群人纷纷落座,厚重的红木椅在绒毯上发出闷闷的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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