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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看小说 > 金屋吾自造 > 第34章 猫鼠游戏
    喜服是傍晚做好的。其实严格来说,并不算做好,而应该说是改好的。

    艳红的料子底,无处不在泛着毛边,上衣中间针脚粗陋地走着百年好合的图样,下面同色的襦裙上还带着没熨平的褶皱。襦裙下一双脚捆着麻绳,踢踢踏踏,裹着白绫袜的小脚一颤,把脚上尺寸过大的红绣鞋甩得飞出去老远。

    “你这!”张氏微微皱眉,却不打她,走过去弯腰把绣鞋捡了,又镣铐似的按回何喜脚上,苦口婆心道,“外面世道多乱,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你嫁与我家,不亏你什么。我儿能耕作,又识得几个字,以后他爹在这村中里长的位置,肯定也由他接了。我虽不认字,好歹敢说是个开明婆婆,待今夜成了亲,合了好事,一年半载的功夫,承望生个大胖小子出来。我们必定好吃好喝待你,绝不辱没。”

    何喜双眼怒视,待要再把那鞋蹬出去。张氏不以为然,轻描淡写地伸手将她按住了,平淡道:“你若听话,好吃好喝好日子过起来,大家都欢喜。若不听话,不瞒你说,有的是法子治你。先前村中来了多少性子烈的,马一样降都降不住。后来怎么样呢,腿打断了手筋脚筋挑开了,人跑不了,孩子照生不误。日子一久,该服就得服,该低头就得低头。我们这里都这样,没道理,大家过得来,你就过不来。依我说,你认命吧,别折腾,好好的姑娘断手断脚的,不好看相。”

    她把一枚银簪子簪在何喜发上,赞赏地抚了抚她的头发,“你是富人家小姐吧,我们平常百姓,没有这样头发和皮子的。身段也好,腰细臀圆,一举得男的身子。我儿能娶你,是他的福气。但你也不要闹那些虚头巴脑的小姐脾气了,顺顺心气,安生下来,跟我儿把日子红红火火过起来。再怎么富贵堂皇的府第,千山万水,你是回不去了。你看你哥哥,安安静静的,多得人爱……”

    何喜举目望去,王述在对面,亦被强迫穿上了一身喜服。她身上的喜服是过大,王述则不然,他身上的喜服是偏小。以王述的个头,在平阳京男人中还算偏高的。如今,被迫穿上了女式喜服,尺寸过短的襦裙向上缩着,下面一双红鞋显山露水冒出来。鞋子过小,鞋跟的位置被踩在鞋内,趿在脚下。

    他原本眉目便俊秀出尘,此刻被描眉画面,涂脂抹粉,眼线拉长,口脂染红,常年规规矩矩束起的发被几下挽成了一个高髻。灯下一照,美人如玉,纵使凛然如霜,仍是流仙之姿。

    何喜一怔,心中暗想:若能侥幸逃出此地,王大人该不会要杀我灭口罢?

    张氏走过去,垂手下来,仔细替王述理起衣襟来,“小郎君,命至如此,也怪不得我们了。只是有句话要提点你,那马猛是村中头一号恶人,先前与人当街打斗,他那缸大的拳头凿下去,几拳就送那人去见了阎王。他今日对你,虽是性急了,还算手下留情的,不然你哪里还有命在。他有个古怪癖习在身上,自来不爱女妆,只爱些青年俊秀男儿。前年从外头带了一个回来,后来也不知怎么病死了……”

    说到这里,她后退一步,认真端详王述,“啧,还别说。小郎君这长相,跟之前那一个有点像,也是冷冷的,也是眼珠子颜色浅浅的……你呀,多顺着那马猛些,今晚也好过点。他虽外头霸道,可我看着,他对内人倒是极好的。老绷着脸没个好,多对他笑笑……”

    王述世族出身,自小钟鸣鼎食,高人一等,长大后又修了个清傲孤高的性子。还从来没人敢让他对人卖笑,更没人敢让他去做人填房。但此刻面上并无异状,仿佛对小媳妇角色已经适应良好。w~

    喜帕一落,隔绝视线,灯影绰绰之间,王述面容被遮挡在喜帕之后。何喜看不清楚他的神情,只隐约感觉到,在喜帕遮面的一瞬,他缓缓地,朝自己摇了摇头。

    梳妆完毕,准新娘王述被拉走,也不知去了何地“待嫁”。

    天色一暗,外头鼓乐渐起,酒宴已经开了。

    何喜麻绳缚身,两只手交错被捆在身后,微微一扭,并未感觉到粗糙的绳面,相反的,触感柔嫩,应当是垫了细布的。行事如此老道,仿佛是马家村中做惯了的活计。

    何喜坐在炕上,明明底下火炕温热,但心中止不住地泛起一股冷意。到了现在,先前千丝万缕的怪状渐次连接,逐渐拼凑完整:早上甫入村时小孩欢声高喊,又有酒席了,所指的竟是婚宴酒席;村中路上妇女寥寥且伏顺至极,男子目光又那般饥渴,显然此地男女人数悬殊;再有,阿难所讲的那个仙女农夫的故事,分明应在此处。故事可能并不是神话传说,而是真真切切就在发生的…… m.a

    百般种种,令人胆寒发竖……这里并不是个寻常村落,是个买卖人口的脏村,甚至还有可能,就是个匪村!入此贼窝,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难道她与王述就要失陷此地,雌伏于人么?

    恨得几欲咬牙,但口中塞了厚棉布,连闭嘴都做不得。何喜扭来扭去,忽听得一个童音在耳畔响起:“你挣不开的,仙女姐姐……”

    一抬眼,门边站着早上所见的女童小竹子,小竹子嘴里含着糖,偏着头,两只大眼睛无辜至极,水汪汪的,对她笑了一下,“这是水盗绳,凭你自己,除非把骨头扭断了,不然是出不来的。”

    她身边站着那个沉默寡言的阿难,俩人一高一低,梁上灯影晃落,照在他们身上。小竹子颈下悬了个护生结,打成蝴蝶样式,光下一映,蝴蝶两翅翩然一振,银光皎皎。

    何喜心中发凉,分明还是小小孩童,但居然已经对此等恶行习以为常,甚至视若无睹了。这个村中,到底有多少女子是被骗来,甚至强掳而来的。还是眼前的阿难和小竹子,就是这些命运悲惨的女子所生的?

    “唔唔唔……”何喜极力挣扎。

    “仙女姐姐好像想说话,阿难哥哥,你替她解开嘛。”小竹子撒娇道。

    嘴上一松,阿难扯下她嘴里的厚布,向后退去。他话不多,对小竹子倒是言听计从。

    不顾唇角涩痛,何喜道:“阿难,你缺钱花对不对?只要你放了我,我一定给你许多银钱,够你给小竹子买一屋子的糖……”

    阿难一顿,面色迟疑。

    何喜又道:“早上那马熊一巴掌下去,血都给你打出来,你就不恨他么?你放了我,好好气他一顿……小竹子,你气不气,马熊把你阿难哥哥牙都打掉了?”

    小竹子点点头,踮起脚,肉呼呼的手抚了抚阿难的脸,“我很气的。”

    心头砰砰乱跳,何喜放轻了声音,柔声问道:“阿难,你会解水盗绳么?”

    良久,那个沉默寡言眼神阴郁的男孩从阴影里走出来,点了点头。

    将何喜解开,他掌心向上一摊,等着何喜动作。

    何喜从衣内掏出一样物事,因为贴身藏着,并没被收走。光下一看,猫眼活光,赫赫生辉,正是她从小佩戴到大的长命锁,金铃清越,背后“长发其祥”四个字,历经往日摩挲,已然模糊了。

    不舍地看了这长命锁一眼,忍痛交到阿难手中,她说:“谢谢你,阿难。”

    阿难一听这话,眼皮向下垂着,动作一顿,半晌才收手,把那长命锁拢到袖中。

    何喜疾奔到门前时,背后阿难的声音突然响起:“出了村往东直走,过河,除此以外,无路可走。”

    何喜步子放缓一瞬,没有回头。

    看着何喜跑出去,小竹子舔了舔嘴角,把唇边的糖渍也舔个精光,笑嘻嘻的,“阿难哥哥,游戏开始了么?”

    阿难有些恍惚,低头整了整她头上顶着的小揪,问道:“今天真的要玩么?”

    “玩啊,多好玩啊。”小竹子扯着他的衣角往外走,“说了要玩的,耍赖的是小狗,走啦!”

    阿难叹息一声,“走吧,去抓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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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间院子里酒宴沉酣,劝酒调笑之声不时传来。何喜弓着腰,避着光走,偷偷摸摸间竟顺利出了里长院子。一出院子,四下昏暗,也不知王述又被羁押在何处。抬眼一看,前方一户人家里,夜中灯火高亮,鼓乐声响,想必就是那马猛家中了。

    她正待促步赶去,却听得后面陡然传来一阵匆促的脚步声,回头一看,登时心惊肉跳。后来大步追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马熊!

    何喜拔腿就跑,脚下绣鞋过大,连生累赘。她索性把两只绣鞋蹬开,赤脚在乡间土路上狂跑。脚下未穿鞋,仅着一双白绫袜,尖利的石子不时扎进脚心。膝头子发软,脚下如履寒刃一般,钻心的疼。何喜绷住几欲流出的眼泪,风里一催,感觉喉咙里密密麻麻生出血腥味来。

    惨烈的一声尖叫!何喜脑袋被迫向后一扬,发髻被马熊扯住,发根扯紧,头皮一阵剧痛传来,她忍不住,蹦出了一声哀叫。

    铛的一声!长发散落,银钗委地。

    被抓住了……

    混乱之中,凭着本能又踢又打。也不知道踹到了什么,也不知道有没有踹到。只感觉男人有力的臂膀环过来,铁爪般的手攀上来,何喜两只手重新被扭到身后绑紧,两只脚也绑住,困兽似的动弹不得。最后那只铁爪般的手伸上来,搁着小衣,恶狠狠地摸了一把。

    “娘的,真滑!再跑,腿打折!”

    她眼角泪痕犹在,在这一刻,血凉下去,奇特的安静了下来。

    光亮起来,后面两个小孩,一人捡起了一只红绣鞋,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

    小竹子还是那副天真浪漫憨态可掬的样子,“好玩!”

    阿难没说话,影子似的缀在后面,闻言,嘴角上扬,隐约地笑了一下。

    猫鼠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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