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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看小说 > 青青子矜 > 第62章 番外之七
    回忆里有大片的紫藤花,有芳草绿萝裙,伴晨鼓晚钟,那是暮风清朗的影,朝花凋落的香,在一九二五年的北平。

    那天天气很好,走出课室的时候,他就发现有人在跟踪他。是一个戴着毡帽的男人。

    在一个拐角处他故意停下,在那人接近时伸脚想绊他一跤。没想到那人身手很快,往后一跃,:“这位同学,我没有恶意,可否借一步说话?”

    白致立打量了他一番,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一个人,长得再普通不过,牲畜无害的样子。他有些刻薄地想。

    后来才知道那人叫老三,是名特工,专为党国物色谍报人选的。他注意到这个年轻人每个礼拜都会来燕园旁听西方哲史课。虽然年纪尚轻,可是通身散发出逼人的清贵魄力,有如宝剑在鞘,锋芒难掩。

    白致立第一次执行任务的时候,就杀了一名日本人。他占的先机,可是在开枪的瞬间犹豫了一下,结果是日本人先开的枪。幸亏对方只有一颗子弹。在近身搏击中,他用左手扼死了那人……从那天起白致立开始练习双枪射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老三没有派任务给他。因为知道他会做噩梦,而且在醒了之后会吐。

    因为夜里没睡好,他总是要睡到中午才起来。寓所边上有一家还不错的小饭馆,白致立和平常一样去那里用餐。走出小饭馆的时候已是下午两三点钟的光景,外头的阳光特别的亮,让人睁不开眼来,

    那天发生的事,在以后的日子里回想起来,仿佛都是虚的,是一个明晃晃的梦。

    故事的开始,和古往今来千百个英雄救美的故事没有什么不同。

    她的钱袋拦路被抢,而他,救回了她的钱袋。

    她喊抓贼的声音特别清脆响亮,噙着笑道谢的时候,眼角飞起来的青春明媚溅了他一身。

    后来在课室又见到她,才知道她的名字,她叫裴,也是来旁听的。再后来,他约她看电影,她回请他吃饭。

    到了周末他们和其他同学一起骑自行车去城外郊游。旷野之中是大片的绿色,夏天的那种绿,青翠欲滴,像玉带河一样流光四溢。有斑斓的蝴蝶、红色绿色的蚱蜢在草丛之中乱飞,遍地野花,那是粉的紫的黄的,开得幽媚动人,天地间溢满了清芬之气。

    她笑得特别开心,那欢喜如此真切勤恳,带着一股孩子气的执拗,从她的眼角眉梢渗出来,一点一点的漾开,似水波的涟漪最终溢进他的心底。

    回程的时候,她一只手紧紧地抓着他的衣服,身板坐的笔挺。不敢靠的太近,可是一种若有若无的幽香萦绕鼻端,挥之不去。车子忽然减速,她一下子没坐稳,鼻子撞在他的背上:“怎么停下来了?”说着揉揉鼻尖,神情娇俏。白致立没有回答她,倚着车座意态阑珊,笑意佻达,她的脸一下子飞红,闭了闭眼睛。他长长的睫毛扫过她的脸颊,小心翼翼地吻了她。

    那天夜里,他又出任务了,这次他的目标从一名日本浪人手中窃取一份关东军在远东的机密作战部署。任务很顺利,会寓所的路上又遇见裴,她扶着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女人。看见白致立她有些不好意思,解释的时候结巴起来,原来这是她妈。他送她们回家,返回自己的寓所后,心里不知为何很平静,一夜好眠,没有再做噩梦。

    第二天他不放心,一大早就去找她。在她家门口看见一个日本人,形容猥琐,扯着她的袖子不放。他大步流星地走过去,一掌拍开那人。那个日本人见他来势汹汹,才恶狠狠地瞪了裴一眼,掉头走开了,临走还用日语说了一句:“不要忘了你的身份!”

    白致立疑惑地:“裴,怎么回事?那人是谁?”

    她的脸一下子犹豫起来,咬着唇不作声。

    僵持了许久,白致立生了气,转身要走,却有一股小小的力量拉住了他的手。感受到她指尖的颤抖,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不说就算了,我是担心你……”

    裴却好似突然间下定了决心:“我母亲是日本人!”

    白致立愣了一下。

    “刚才那个是那边的亲戚,来借钱的,我知道你不喜欢日本人,我怕你知道了就不会再理我了……”没有听到应答,她以为他再也不会理她了,声音越来越低,终至不可闻。一滴眼泪啪的砸在低垂的手背上。

    过了许久,他脸上的表情柔了下来:“下不为例!不能再对我说谎。”

    “你不介意?”

    “这不是你能选择的,不用放在心上。”

    裴揉了揉眼睛,她的眼睛很黑,一瞬间散发出逼人的光辉,璨若星子。

    这一年的夏天特别长,盛夏里流光,院子里那些树木的嫩叶子,绿油油地如盖,遮蔽了毒辣的日头。在树荫底下,摆开一溜儿的玫瑰、牡丹、芍药盆景,很觉得热闹。

    紫藤花爬满了架子,垂下来一大片,犹如新娘子盖头上的流苏,难以形容的漂亮。

    裴半躺在紫藤花下看剧本,花枝掩映间,映照着一身浅色轻容,袖口滑到手肘,烟紫的镶边衬出一截白皙如玉。

    她刚刚送走了白致立,两人商量参加话剧社的事情,聊得颇为开心。

    正沉浸在剧情中,边上却响起一个阴恻恻的声音:“杏子,你有多久没有办正事了?”

    她别的一跳,看见一张未老先衰的脸,因为仇恨压抑的太久而有些扭曲,长期酗酒使得她的眼白过早地混浊了。

    “母亲!”她被惊醒,如大梦方觉,眼中一掠而过的是深刻的焦虑和痛。

    “哼!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你可别让那个人的花言巧语给骗了!你忘了他是什么人了?”

    “记着,以后你们每天的行踪,都要向我汇报。”

    后来的几次任务,都失败了。第一次,他拿到了假情报,第二次,他们安排在日本商会的线人被杀,第三次,队友没有回来,尸体几天后出现在城外的一条臭水沟里。老三起了疑心,怀疑出了内奸,然而他还来不及彻查,就失踪了。老三曾经救过白致立一次,所以当上面派人来调查情况时,他特别积极,暂时接替了老三的位子。裴几次来找他,他都不在公寓,再次相见的时候,秋天快到了。

    这一年秋天,北平的天空特别明净,高而奇怪的天空,是别样的翠蓝,一如她耳朵上的蓝宝石耳坠。

    他永远都记得她身上那件杏子红镂花旗衫,那是花样的明媚。

    她坐在公园里等他,她身后的水池子在淡色的日光下变幻着七色,而她的脸庞是那么晶莹剔透。

    一转头看到白致立出现的时候,嘴角向上弯起来,像是一眉新月。

    那是月光倾城。

    当你爱一个人的时候,她的浅嗔薄颦总关情,阻碍你正常地思考。

    凝视着对方,忽然有千言万语说不出口。

    这时一条锦鲤“啪”地跃起来,水珠溅了她一身,她笑出声来,声音如玉珠落盘,带着一分不自觉的娇憨。

    他有瞬间的恍惚,薄而净的眸光中,仿佛是宠溺。树叶的影子打在他脸上,半明半昧,加深了嘴角笑的诱因。

    由始至终白致立都皱着眉,似乎有心事。裴终于忍不住问他的时候,他回答说,在担心一个朋友的安危。她也就没再说什么。

    那一天他再一次骑车带她去郊外爬山,漫山遍野的黄栌树绽开了红色,毕里剥落燃烧着,直烧到天边,把那天空中火烧云的色彩加深了一倍。深深浅浅的红,暮色如血。

    山上有旅社,他们住了下来。

    半夜里一声声炸雷,从山地急急滚过,如同就在耳边劈啪作响。电闪雷鸣,轰然暴雨。

    仿佛心有灵犀,白致立站起来拉开门。

    门外果然站着裴,手里握着烛台。她脸上的神情并不是害怕,而是毅然决然。可是衣衫单薄,一件长裙几乎贴在肌肤上,楚楚动人。

    白致立似叹了口气,拉她进门。

    烛光晕黄,带着微微的暖意,两个人的脸在阴影里,仿佛暧昧不明。

    “如果你说不是你,我愿意相信。”狭长而明亮的眼睛凝视着她,像是早已知晓答案,可是还隐着万分之一的期待。

    她什么都没说,柔软清香的唇贴上他的。如星火燎原,她倒在他怀中,犹如天旋地转般的恍惚,只看到近在咫尺的一双眼睛,深沉如幽潭。

    “‘是’,还是‘不是’?”

    “不是。”她说的很轻,嘴角也勾上了一丝笑意,有些漫不经心的,仿佛在哄小孩。

    这神情激怒了他,动作一下子粗暴起来。

    白色的床单纠结成一团,卷起落下,好像风中的蝴蝶狂乱地拍打着翅膀。

    当剧痛来袭时,她终于忍不住,睫毛间泛出晶莹的泪。

    感觉到他停了下来,裴睁开眼睛,看见他黑亮的短发湿透,有一滴落在她的指尖,显然他在隐忍着。

    她抬起腰,勾住他的后背。眼中倒映出一种妖娆的墨色,在彼此的瞳孔中看到情动的自己。

    他低下头回吻她,极尽缠绵。如有夜的黑暗碎裂,刹那无光。

    屋外雷声阵阵,湮没了屋内发生的一切,自是夜色风流。

    他们终于得知了老三的下落,去营救的前一天晚上,白致立做了一个梦——

    他走进一间幽暗的屋子,屋顶的一束光线射下来,投在桌子上,玻璃瓶里的一枝海棠凋谢了,使那各地方有一种开到荼靡的颓败美。

    背后传来脚步声。是她。她是敌人。

    仿佛早在意料之中百转千回,两个人长时间的沉默着。

    他看见她大而明亮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他听见自己沉重的呼吸声,起伏在这个房间里。

    ——

    他扣下了扳机。

    孑然惊醒的那一刻,有泪。也许这是早已注定的结局。

    白致立只身前往。老三被折磨的不成人形,他背着老三刚走出地牢,就遇上了一个强有力的杀手。对方是个女的,手握匕首,招招欲取他们的性命。本来白致立不准备开枪,因为会惊醒看守的宪兵队。这时也不得不拔枪——所有的情景停顿在那一秒:

    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挡在了那人身前。

    “杏子!”那名杀手和老三同时惨呼出声。

    白致立难以置信地望着手中的枪,轰鸣声在脑中炸开,瞬间对周围的一切失去了感官。

    “妈妈,”裴吃力地去拉她母亲的手,“你不要……再……恨父亲了……”

    老三爬过去摸她的头,嘴里机械地重复着:杏子,杏子……

    她母亲呆了一样,拉下蒙面,脸上全是泪。但不再看他们一眼,直直地往外走。

    “致立……”她一连呼唤好几声,白致立才如梦初醒,跑过去抱起她。“父亲……当年……因为身份……抛弃了我们……”怀中的人奄奄一息,“我……不怪他们……你也……不要……怪……”她的手无力地垂下,再也没有醒来。

    仿佛世界轰然倒塌。

    爱一次,让人老了几十岁。从此以后,深情是我负不起的重担,情话只能是偶然兑现的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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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境重温:

    白致立出来的时候,正看到子矜百无聊赖地踢着脚下的小石子,像个小孩子一样,不由得笑:“下官接驾来迟,有劳大人久候了。”子矜转头,微微笑道:“咦?我等了半天,都不请我进去坐坐?”晚霞最后的一点金红拂在她的颊边,好似涂了胭脂的明丽。

    “啊,”他好像突然回过神来,“你不会想进去的。”

    那水一样的容颜,如记忆中一般鲜亮明媚,连他自己都震惊了……

    往事排山倒海汹涌而至,为何想起来,眼中还会有难以掩饰的痛。也许,我是真的爱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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