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殿下十三岁了。”陈萍萍道。
他当然明白陈萍萍特意点出崽崽年纪的意思。
是啊，十三岁了，再长下去就要瞒不住了。
他每每回避，并没有一次给陈萍萍一个确切的回应，因为……
说出来也许没人相信，因为他心里也没有拿定主意。
也许最开始的时候，让崽崽以公主的身份存活下来有他的考量，比如掐灭崽崽继承皇位的可能。
而他还有一个绝妙的应付陈萍萍与范建的借口——保护崽崽免受神庙使者的追杀。
他不否认他蓄意扭曲崽崽对自身性别的认知，甚至带着点儿恶意地想着，这也是延续了叶轻眉的“愿望”——她活着时就把崽崽当女孩子养。
但这么多年下来……看着梳了女孩子的发髻、穿着罗裙的崽崽，与叶轻眉酷似绝艳容颜隐在团扇后面，探出头来时带着点儿俏皮地看着自己……
庆帝甚至忍不住揣测，这是不是那个早已经逝去的女人又一次超越时光的布局？她是不是早就知道人容易被表象诱导、蒙蔽？即便他知道崽崽是个男孩子，可是当崽崽从出生起不便穿得像个女孩子、打扮得像个女孩子、言谈举止都像是个女孩子时，他便当真把崽崽当成了女孩子。
女孩子没有威胁，他做出宠溺的表象时，也就真的宠溺成了习惯。
所以，不管当初他作何想法，他无法欺骗自己，崽崽已经成了投入关注最多、最为宠爱的孩子。
他舍不得让他的小公主死掉了。
以公主的身份死掉，然后换一个身份，不是皇子，但是可以恢复男儿身，出将入相，把本应属于崽崽的建功立业的机会还给崽崽。
又或者让崽崽永远以公主的身份留在身边，做一辈子他最宠爱的公主。
做一辈子的“她”，执掌内库，虽是隐于暗处，但依旧可以权势滔天。
如何抉择呢？
他拿不定主意。
然而留给他的时间却真的不多了。
摸索着无名书局最新出的《三国》合订本，庆帝这样琢磨着。
他的崽崽，很优秀，不论给他安排下哪条路，都能走好的。
只是别优秀的太出格了才好。
“当初你落魄时是如何表态的，说只要你必要出人头地，争出个人样来，回报我父我母的救助之恩，今日你富贵了，就这般回报我们刘家的恩情的！？”
说书先生虽然是一个七尺高的须眉男子，此时却捏着兰花指，捏着嗓子，尖声尖气、如泣如诉地指着一个方向控诉着什么。
如此扭捏作态，不见围坐的众人嘲笑，反而十分安静，饭桌旁的茶客、酒客，个个表情愤然。
说书先生丝毫不受周围气氛的影响，一个转身侧身，与方才自己所立方向相对，面露冷笑，声音也立刻变得十分粗狂，道：“当初我差点儿饿死在邵阳街上，确实多得岳父岳母才留的一条性命，岳父岳母既然救了我，不如就救人就到底，成全了我的这一场吧！”
此话一出，酒楼里的众人直接叫骂出声，有的还气得拍起了桌子。
“无耻！”
“畜生啊！说的是人话不！？”
“太TMD不要脸了！”
…………
“你！你！你！”说书相声立刻又转回到初始的位置，又捏起兰花指，声音也再次变得尖细起来，似是气得说不出其他的，只接连吐出几个你字。
“话说这刘玉兰气得失去理智，朝着苏捷扑了过去，可是一个较弱弱的女子，哪里是那虎狼恶棍的对手，很快便被苏捷揪住头发，按着脑袋在地上一顿狂磕，刘玉兰惨叫连连，那苏捷却不见半分松手，不过片刻，刘玉兰便气息奄奄，及至苏捷住手，已经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那苏捷见状，却无半分怜惜，只冷笑一声道：‘休要在我这里装死，我可不吃你这一套’，言毕扔了刘玉兰在地，径自出门吃酒去了。”
“啪”一声，醒木一敲，直接说书相声直接断在了这里。
周围人被这醒目声一惊，好似从梦中惊醒，纷纷回神，方才楼中那紧张凝滞的气氛也瞬时缓解。
“谢诸位捧场啊，今日便到这里了，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说书先生边拱手向众人道谢边笑着说道。
此时众人才终于从方才入迷的状态中完全恢复“正常”，已经又平复了的酒客笑骂道：“你每每卡在要紧处就断了，来一句‘请听下回分解’，可知我们一听你这句话，就气得恨不得把你分解了！”
说书先生乐呵呵地回应道：“我就靠这个本事吃饭，若是不留个引子，诸位还肯再上门来？我还好意思每月都拿掌柜的包银？”
这话说得众人起哄笑闹了一阵，又有人额外给说书先生一些打赏，这场子才算收了，酒楼里的客人各自吃喝。
“京中流行说书、听戏、看曲，只是除了无名书局的本子，多数俗艳不堪，此处不说《三国》，不唱《红楼》，只讲些精短故事，但却颇有不俗之处。”靠着窗子的一处桌子上，几个书上打扮的酒客正在闲聊，一个皮肤破黑的书生说道。
“这贺兄你就不知道了，京中原本也不流行说书，那时酒楼里都是唱曲子的多，自从无名书局创了《天下》周刊，才兴起了这股子风潮。不止如此，这几年京中的书局都多了不少，仿《天下》那般出连载本子的多得很，只是论起水平来，差《天下》何止一个档次，此处泰源楼里说的这精短的本子，原出处也是《天下》周刊里刊登的那些奇案故事。”
“原来如此。”被称为贺兄的书生道，“我初来乍到竟是不知这些渊源。”
“说起来泰源楼里的这位先生原本也是个读书人，屡试不第在京都中寻了这个行当营生，但到底还有些读书人的品味在，他前不久说的便是《天下》里那个北魏小兵张大的故事，今日说的这个，是一个名叫苏捷书生险些饿死街头，被人搭救，恩公又将独生女儿嫁给他，供养他读书科考，他用自己夫人的嫁妆四处疏通打点，一招发达富贵后，却攀上了朝中权贵的女儿反过来害死岳父母以及自己夫人的故事。”
“贺兄”听得皱眉道：“那个北魏小卒的故事我在家乡读过纸本的，虽然精短，但作者显然胸中别有丘壑，从小处着眼阐述，不涉褒贬却使北魏亡国之因自现其中，原来都是《天下》奇案之中刊登的？只是没想到同一个专栏，竟然还刊登风格如此不同的文章。”
“贺兄你有所不知，《天下》是接受读者投稿的，所以同一个专栏的文章，才会风格如此迥异。”
“贺兄”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说起来，这故事里的苏捷，倒真是天怒人怨，如此忘恩负义的混账东西，本来应该不得好死才是，但结局却并非如此……”
“怎么说？”
“我看过结局那一期，苏捷全身而退，拿着夫人的嫁妆逍遥度日去了，听说很多人写信给无名书局抗议来着，不过文字上这么个结尾，说书时也许会改上一改，我记得去年那个《审阴阳》的结尾就是如此。”
…………
围坐一桌的几个读书人谈的热闹，只有那面容黝黑被称为贺兄的书生开口最少。
贺宗伟手里的那一杯酒喝了很久。
他不是那么爱酒的人，只是在听。
他在家乡之时颇有才名，因着家境贫寒，便只身来到京都谋取出路，但到了京都才知道京中风气与他家乡大为不同，单说京中读书人谈论最多的常常就是最新一起的《天下》周刊里的内容，还有文人流行的投稿，被刊登了还会赠与丰厚的润笔，这都是他在家乡听都没听过的。
自感见识不足，所以他决定多听少说，最起码在把深浅摸透再说。
泰源楼的说书场只有半天，半天说完，侯季常就“下班”了，通常这个时候他会溜溜达达地买点儿喜欢的吃食，或是糖面点心，或是卤肉火烧，又打一角酒，拎着回到租住的院子里，进入他却改了形成，不买回家，进了一家小小的不起眼的食肆里。~ m.a
他来食肆堂食的？
不。
他来见一个人。
一个孩子。
在食肆的后院，封闭的空间里只有两个人。
他，和那个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大小、漂亮到出奇的男孩子。
侯季常三十岁的人，却弓着身子，在这位小公子面前毕恭毕敬，显得很是可笑。
不过当事二人显然不这么觉得，侯季常小公子耳边轻声说着什么。
这位小公子面无表情，虽然长得漂亮清俊，神色却很冷，整个人像个冰块一样，此时不知听侯季常说了什么，眉头已经皱了起来。
而就在此时，只听“砰”地一声，两人独处的这处房间的门被踹开了，一位同样漂亮之极、只是性别为女的相近年岁的孩子闯了进来，瞪着一对美目瞪着屋里端坐的小公子怒道：“言冰云！你布棋子都布到我身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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