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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看小说 > 天官赐福 > 第181章 花灯夜一钱买孤魂
    作者有话要说回来啦

    本卷为过去时,时间线为仙乐亡国后第一次被贬。接第二卷。不太长

    谢怜是生生惊醒过来的。

    他惊出了一身冷汗,猛地坐起来,一把捂住了脸。

    惊醒的原因是一个梦。梦里,他的父王母后悬梁自尽了,他看到了,却无喜无悲,无泪可流,木然地准备给自己也准备了一条白绫,刚把头伸了进去,就看到下面有个戴着悲喜面的白衣人冲他冷笑,心里一惊,绳圈收紧,阵阵窒息感袭来,他便醒了。

    窗外天光已白,外面传来一个声音“殿下你醒了吗”

    谢怜随口道“醒了”

    剧烈地喘息了好一阵,他才发现自己原来并不是在榻上,身下是地上的一张草席。虽然垫了许多稻草,柔软异常,但对他来说还是不怎么舒适,至今他仍习惯不了这种简陋的床具。这里也不是客栈宫殿,而是一间破败的太子庙,他躺的地方,就是已经被砸烂后搬空了的后殿。

    方才出声喊他的是风信,一大早出去带回了吃食,还在外面催促他出去用餐。谢怜应了,爬起身来。

    梦中那窒息感过分逼真,他的手不由自主抚上了颈间。本意是想去确认并没有绞首的白绫或是致命的勒痕,谁知,竟是真的摸到了一样东西。

    谢怜先是一惊,扑向不远处丢在地上的镜子,拿起来一看,一道黑色项圈环于白皙的颈项之间,至此,这才终于冷静,全部记起来了。

    咒枷。

    谢怜的手指试探着轻触这个东西。

    一旦被贬为凡人,除了衰老会比寻常人更缓慢一点,就没有更多特权了。但君吾给他打上这咒枷的时候,还是手下留了情,打开了方便之门。

    这道咒枷虽然锁住了他的法力,但同时也锁住了他的年岁和肉体,使他不老不死。并且,君吾对他说,如果你能再次飞升,前尘如何一笔勾销,这个东西也会给你取下来。

    可是,这个东西戴在身上,就像是一个犯人脸上被黥了字的罪人,无疑是刻骨的耻辱。想到这里,谢怜把手伸向一边,抓起一条白绫就往头上套。抬起手臂时忽然想起梦中那脖子被慢慢绞紧的恐惧感,犹豫了片刻,但最终还是把它缠了上来,将脖子和下半张脸都一丝不苟地包住,这才走出去。

    风信和慕情已经在外面等着他了。风信带了热气腾腾的馒头回来,慕情正慢条斯理地吃着。风信递了两个给他,但谢怜看到那白干白干的粗笨食物并无食欲,还是摇了摇头,没接。风信道“殿下,早上你总得吃点东西,咱们接下来要干的事,可不是坐着不动就能应付的。”

    慕情眼皮子也不抬一下,道“是啊,不吃这个也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吃了。再晕一次还不得也是吃这个。”

    风信瞪他“你怎么说话的”

    谢怜飞升几年,早忘了吃饭的滋味,前些日子有一天险些晕了,才想起来原来他已经三四天什么都没吃了,慕情说的是这一茬。一旁谢怜不愿这两人一大清早又斗起来,及时岔开话题,道“走吧,今天还不知道找不找得到活干呢。”

    原先的谢怜,既是金枝玉叶,又是天人之体,不食人间烟火,自然不需要为生计发愁。但如今,说他是太子,仙乐国已经没了,说他是神仙,也早就被贬了,大体与凡人无异,自然得操心一下日子怎么过。修道之人老本行当然是抓鬼做法事了,但也不是每天都有妖魔鬼怪给你抓、有法事给你做的,所以,大多数时候,他们还是得找些零散活计,比如帮人卸卸货、出出脚力什么的。

    可就算是这种零散活计,也不一定能抢得到。因为如今,流离失所的贫民太多了。这些贫民看到有活,不需要付工钱,给个馒头半碗饭就愿意干,一涌而上,这边几人哪里抢得过他们就算能抢过,谢怜权衡之下,说不定还会觉得别人比他们更需要那份活。果然,晃了半天,又是一无所获。慕情道“咱们就不能找个稳定体面些的活干吗”

    风信道“废话。能找到早找到了。体面的活不得看脸吗就殿下这张脸谁不认得,给人认出来是谁,稳得了”

    慕情不说话了。谢怜则把蒙着下半张脸的白绫缠得更紧了。的确,万一给人认出来他是谁,要么他们自己脚快逃走,要么给人乱棍打走。比如镖师,谁会放心让来历不明、脸都不肯露的人做镖师他们又不能去做害人行凶的黑打手,选择就非常有限。

    神是不可能会为吃不饱饭而烦恼的。但人是要吃饭的。谢怜从小就不用考虑这种事,这算是十几年来,这个问题真正困扰到他。而如果神连饥饿的滋味是怎样的都不知道,那么,神又如何能得知饥饿的信徒的心情又如何能与之共情事到如今,也只能当这也是一种历练了。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敲锣打鼓之声,一大群人都凑了过去,三人也随着大流过去看了看,几个武人和丑角在人群中起劲吆喝,竟是有武人在卖艺。慕情又提议道“实在不行咱们去卖艺吧。”

    谢怜也在考虑这个,还未答话,风信边看边道“说什么傻话,殿下千金之躯,怎么能去干那种事”

    慕情翻了个白眼,道“砖都搬过了,卖艺有什么不一样吗”

    风信道“搬砖是靠自己力气吃饭,但是卖艺是供人取乐,给人当笑话看,当然不一样”说着,那蹦蹦跳跳的丑角摔了一跤,众人哈哈大笑,他又爬起来哈腰点头,在地上零零星星捡了几个赏钱。见状,谢怜心生一股抗拒之意,用力摇了摇头,把“卖艺”这条路从脑海中划去。慕情见了,道“行。那就当东西吧。”

    风信道“已经当了很多东西了,要不然也撑不到现在,剩下的不能再当了。”

    突然,人群后方传来阵阵惊呼,有人喊道“兵来了兵来了”

    一听兵来了,看热闹的人群一哄而散。不多时,一列士兵手持兵刃,新甲铮亮,威风凛凛,在街上大摇大摆走过,看到有可疑的便抓了盘问。三人躲在人群里,听旁人议论

    “这是在抓谁啊”

    “放心,不是抓咱们的。我听说了,是抓潜逃的仙乐皇族的。”

    “据说有人在这附近看到了可疑人物,所以最近城里都查的很严。”

    “真话呀不得了不得了,居然逃到咱们这儿了”

    闻言,三人交换几个眼神,谢怜低声道“赶紧去看看。”

    其余两人点头。分别默默离开人群,不引人注意地走了一段,这才汇合,飞奔而去。

    奔到一座荒僻的小山林前,谢怜远远地便看见林中升起一道浓烟,心下大骇,难道永安的士兵竟已经找到这里、放火行凶了

    奔近前去,树林中藏着一座破旧小屋,不知是从前哪个猎人守山时留下的房子。那浓烟正是从屋里飘出的,谢怜失声道“母后怎么回事你在吗”

    喊了一声,一个妇人就迎了出来,喜道“皇儿,你来了”

    正是王后。她一身布衣荆钗,还消瘦了不少,与过往的贵妇模样稍稍有些差别。见母亲没事,又满脸喜色,分明无异状,谢怜这才放心,又忙问道“那烟怎么回事”

    王后不好意思地道“也没怎么回事。我今天想自己做点饭”

    谢怜哭笑不得,道“别了做什么饭你们每天吃风信慕情他们送过来的东西就好。这烟太惹人注意了,有烟就有人,会把永安兵招来的,方才我们在城里已经遇见他们了,这座城也会戒严,我们又要换地方了。”

    风信和慕情进屋去把烟灭了,王后也不敢大意,去屋后和国主商量。风信出来低声道“殿下,你不去看看国主陛下吗”

    谢怜摇了摇头,道“不了。”

    他们父子二人,一个是亡国之君,一个被贬天神,真说不上来谁比谁更没意思,都没面子,非要他们面对面坐下来也只会干瞪眼,并不会好好谈心,因此能不见就不见。谢怜扬声道“母后,你们待会儿收拾一下,我们今天就离开。晚上过来接你们。我们先走了。”

    王后连忙又走出来,道“皇儿,你这就走了这么多天没来,怎么一来就走”

    谢怜道“还要去修炼。”

    事实上,是还要去找活干,不然根本凑不齐这么多人的口粮。王后道“早上吃了没”

    谢怜摇头。三个人现在都是饥肠辘辘了。王后道“这样最坏身体了,幸好我方才煮了一锅粥,快进来吃吃吧。”

    谢怜心道“您煮一锅粥,怎么会起那么大烟,活像烧了一座宫殿似的”

    王后又对风信和慕情道“你们两个孩子也过来一起吃吧。”

    风信和慕情二人没料到居然还能有此待遇,连连推辞,王后却坚持。二人只得也小心翼翼地在桌边坐下来,都是有些受宠若惊。惊是惊喜的惊。

    然而,等王后端上那锅东西之后,他们的惊喜,就变成惊骇了。

    返城后,慕情的反胃还没有停止,跌跌撞撞地道“我以为那粥,气味闻着像炖糠水,没想到,吃起来,也像”

    风信咬牙道“住口不要再逼人回忆那锅东西了王后毕竟是万金之体从不下厨这样已经很呕”

    慕情哼道“我说错了吗你要是觉得不像炖糠水,你去求王后再赏你一碗吧呕”

    两人呕来呕去,谢怜抓住他们,连连拍背,道“别呕了看,前面好像有活干了”

    果然,三人踉踉跄跄走上前去,有几个颇为光鲜的小头目正在大街上吆喝着拉人帮忙,报酬还算不错,而且人头不限,来多少用多少,三人连忙应了,混在一群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贫民里,成群结队来到一处泥泞的空地。此处似乎是有人要修建新宅,因此要开始修整了,先将此处填平。三人卖力干活,浑身都沾满了泥水。风信一边运土,一边铁青着脸、捂着肚子骂道“我操了我感觉那锅炖糠水在我肚子里成精了”

    谢怜背着一筐土回头,小声道“你还能坚持吗要不要先在旁边坐一下”

    慕情对谢怜道“你还是去旁边呆着吧。”

    谢怜道“不用。我还能坚持。”

    慕情翻了个白眼,道“你还是别坚持了,你衣服脏了我还得给你洗,我宁可把你这份活一起干了。”不远处有人喊道“好好干活,不要说话不要偷懒还想不想拿工钱了”

    风信顽强得很,还是继续坚持,还背了比原先多两倍的泥土,道“又没多少钱,值得这么大呼小叫作威作福吗”

    好容易从烈日高悬的白日奋斗到日落,总算大功告成。身体上,三人倒还不算累瘫了,只是如此劳累,却仅仅是为了一点并不丰厚的工钱和口粮,心较之身体更为疲倦。他们好容易得了空,躺在稍微干净点的一片地上休息,这时,另一群人吵吵嚷嚷地来了。几个汉子搬着一尊石像,慢慢走来。

    谢怜微微抬头,道“那是什么像”

    慕情也看了一眼,道“镇在这里的新神像吧。”

    谢怜不语。

    若是在从前,毫无疑问,镇地首选神像,一定是他的太子像,现在却不知是哪位神仙了。多半是君吾,也有可能是哪位新晋神官。

    顿了一阵,谢怜还是忍不住想看看,取代了自己的会是谁,于是勉强起身,凑到前方人群里去看了看。那石像背对着他,看不清脸,不过,似乎是跪着的。这就让他更好奇了。哪个神官的神像会是跪着的他便又绕了一大圈,转了一个弯去看。

    这一看,他整个脑子都空白了。

    那张神像的脸,居然就是他自己

    那跪地像被安放到地上,一旁有人粗鲁地拍拍它的脑袋,道“总算运来了,这孙子,还挺沉”

    “干什么弄这样一尊像啊怪难看的,弄个神武大帝来不行吗这不是那个谁嘛”

    “那个,是吧现在不是说拜了他就会倒霉吗你们还敢拜啊还特地运过来”

    “这你们就不懂了吧。拜瘟神的确会倒霉,可这石像又不是拿来拜的,是拿来踩的。把瘟神踏在脚下,可不就能保佑自己好运常青”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众人恍然大悟,都道“好寓意,妙寓意”

    风信和慕情也觉察了不对,上来一看,也是说不出话了。风信当场要爆炸一般,慕情一把拉住他,眼神警告,低声道“太子都没喊,你想喊什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谢怜的确没出声,风信不确定他是不是另有考量,也不好轻举妄动,勉强咽下,眼睛里却是要喷出火来一般。终于,有个人嘀咕道“这是不是有点不妥啊好歹是个神,是太子殿下。”

    “嗨,仙乐都亡了还太子殿下呢。”

    更有人道“此言差矣。我们踏瘟神,非但没有不妥,他反而要感谢我们才是。”

    谢怜忽然道“哦为什么要感谢你们”

    那人振振有词道“寺庙的门槛见过没千人踩万人踏,但是,君不见多少富贵人家上赶着想买一条寺庙的门槛来给自己当替身因为每踩那门槛一脚,那门槛就替他们赎了一分罪,还了一分债,积了一分阴德。这跪地像的意义也是一样的。我们每在他头上踩一脚,或者吐一口唾沫,不也是在给他太子积攒功德所以,他应该感谢我们才是”

    谢怜再也听不下去了。

    那人说到“感谢”二字,他抬手便是一拳,扑了上去。

    人群里登时炸开了锅“你干什么”“打人啦”“谁在闹事”

    风信早就想揍人了,也是大喝一声,加入战局。慕情不知是自己投入的还是被波及的。总之,三人都开打了。混战中,谢怜好几次险些被扯下脸上白绫,幸好没有。三人都身手了得,但对方人多势众,加上后来慕情拉住了那两人,警告他们是不是想打死凡人罪上加罪,这一架打得憋屈至极,最后,虽然打了个痛快,但三人也被赶了出去。

    沿着一条河满身狼狈地走了一阵,三人的步子慢了下来。慕情顶着一脸青紫,怒道“辛辛苦苦劳累一整天,最后打了一架,什么都没拿到”

    风信抹了嘴上的血,道“这时候了你还提钱”

    慕情道“就是因为这时候,所以才更要提钱这是什么时候食不果腹的时候就算不承认也没用,没钱就是不行你们不能忍忍吗”

    谢怜不语。风信道“怎么忍都被做成那种跪地像给人踩脸了敢情被踩脸的不是你,说得这么轻巧。”

    慕情道“从战败到现在,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了,而且今后一定还会遇到更多。如果他不能尽早学会习以为常,恐怕就不用活了。”

    风信反感地道“习以为常对什么习以为常对别人的侮辱对凡人踩他的脸习以为常为什么要对这种事习以为常”

    谢怜烦躁地道“行了别吵了。这种小事还值得这样大吵一通”

    那两人齐声闭嘴。

    顿了顿,谢怜叹了口气,道“走吧。找辆车,去接母后他们。今晚要离开这座城了。”

    风信道“好。”

    二人并肩走了一段,忽然发现慕情没跟上来。谢怜回头,疑惑道“慕情”

    沉默一阵,慕情道“太子殿下,我想对您说一件事。”

    谢怜道“什么事”风信不耐烦地道“你又怎么了都说了不跟你吵了,你还想怎样”

    慕情道“我想离开。”

    “”

    虽然他开口之前,谢怜已经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但等他真的开口说出这句话,谢怜还是屏住了呼吸。

    风信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你说什么”

    慕情挺直了腰板,一双如黑曜石般地眼睛定定,神色冷静地道“请您允许我离开。”

    风信道“离开你离开了太子殿下怎么办国主王后他们怎么办”

    慕情张了张嘴,最终,道“抱歉,我无能为力。”

    风信道“不是,你说清楚,啥叫无能为力”

    慕情道“国主和王后是太子殿下的父母,而我也有我自己的母亲,她也需要我照顾。我不可能说,我去照顾别人和别人的父母,不去管我自己的母亲。所以,请您谅解,我无法继续再跟随在您身边了。”

    谢怜觉得有点晕,靠在了一旁的墙上。风信冷冷地道“这是真的原因吗之前怎么没听你说过” m.a

    慕情道“这只是原因之一。还有一个原因是,我觉得,眼下我们都陷入了困境之中,而对于该如何摆脱困境,我们想法不一样。恕我直言,再这样下去,一万年也无法摆脱这种困境。所以,道不同不相为谋。”

    风信气极反笑,点了点头,对谢怜道“殿下,你听到了吗记得我当初怎么说的吗你要是被贬了,他肯定第一个跑路。我没说错吧”

    慕情似乎被他微微激怒了,淡声道“麻烦你不要绑架我。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主心,没有谁生来就注定是人间正道、世界中心的。也许你喜欢围着另一个人转,但别人未必跟你一样。”

    风信道“你哪来那么多遮遮掩掩的辩解酸话懒得听。直接说一句我就是忘恩负义了怎么着不行吗”

    “够了”

    听谢怜出声,二人双双止住。谢怜把手从额头上拿开,转向慕情,盯着他看了一阵,道“我不喜欢勉强别人。”

    慕情抿了抿嘴唇,仍是站的笔直。

    谢怜道“你走吧。”

    慕情看他一眼,一语不发,向他鞠了一躬,当真转身走了。

    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风信不可置信地道“殿下,你就真这么放他走了”

    谢怜叹了口气,道“不然呢我说了我不喜欢勉强。”

    风信道“不是这小子他搞什么啊他他也就真走了跑路了我操了”

    谢怜在河边蹲了下来,揉着眉心道“算啦。既然他心已经不在我们这里了,留下来还能干什么呢拿绳子绑着他、让他给我洗衣服吗”

    风信也不知该说什么了,一起蹲了下来,半晌,气道“妈的,这小子是可以共富贵、不可以共患难,一出事就跑了,你对他的恩情他半点不记”

    谢怜道“是我说别让他记着的,你也别挂嘴边算了。”

    风信道“那他也不能当真不记吧我真是操了不过殿下你放心,我肯定不会离开的。”

    谢怜勉强笑了笑,说不出话。风信又站起身来,道“咱们是要去接国主和王后了吗我去找车,你先在这儿等着。”

    谢怜点了点头,道“麻烦你了。小心点。”

    风信应了,离去。谢怜也站起身来,又沿着河走了一段,整个人还有些飘乎乎的没有实感。

    慕情的离开,真是让他大为震惊。

    一来,他从没想过,一个如此亲近的人会说离开就离开。二来,谢怜总是相信“永远”,比如朋友就是永远的朋友,不会背叛,不会欺骗,不会决裂。也许会有分别之时,但绝不应该是因为“日子太糟过不下去”这种理由。

    这就像是一个故事里,英雄和美人,天作之合,就应该长相厮守,永永远远。就算不能,那也一定是因为决绝惨烈的死别,而不该是因为英雄爱吃肉美人爱吃鱼,或者英雄嫌美人花钱大手大脚美人嫌英雄习惯不好这种缘故。

    瞬间一脚踩空落地万丈,发现自己还在人间。这滋味可真不好。

    胡乱走了一段,迎面忽然飘来许多璨璨的金星。谢怜这才回过神来,定睛一看,发现竟是一盏一盏的花灯,漂浮在水上,随着江流朝这边姗姗而来。还有几个小孩儿,笑嘻嘻地在河边耍闹。

    谢怜想起了“啊,今天是中元了。”

    以往在皇极观,中元节都会举办盛大的法会,早早就开始期盼,是不可能忘记的。如今却是压根不记得了。他摇了摇头,继续前行。这时,前方路边传来一个声音“小娃娃,买不买呀”

    这声音苍老至极,还带着森森鬼气。谢怜本能地觉察不对,抬头望去,只见方才那两个小孩抱着手里的灯,停在路边,又是好奇、又是怯怯地看着什么东西。

    他们对面的黑暗里,坐着一个人。似乎是个黑袍老者,脏兮兮的与黑夜融为一体。他手里托着一盏花灯,对那两名小儿阴恻恻地道“我这儿的灯,可跟你们怀里抱的普通花灯不同,这都是稀奇宝贝,点上许个愿,保管灵验。”

    两小儿将信将疑“真、真的吗”

    那老者道“当然。你们看。”

    他手里那灯,分明并未点燃,却忽然发出一阵不详的红光。而地上摆着的十几盏灯也是,幽幽绿光时隐时现,诡异至极。

    两小儿看得稀奇,谢怜却看得分明。那哪里是什么稀奇宝贝分明是死人的磷光

    那花灯里定然封着小鬼的魂魄,才会自行发出那种不祥的诡光。而这老者一定是个半吊子的野道士,不知道哪里捕了这样一批倒霉的孤魂野鬼,扎成了灯。那两小儿不明所以,拍手欢天喜地还想买。谢怜赶紧走了上去,道“别买。他骗你们的。”

    那老者瞪眼道“你这小子,说的什么”

    谢怜直截了当地道“那灯不是宝贝,是妖器,里面装了鬼,你们要是拿回去玩儿,一定会被鬼缠上。”

    两小儿一听有鬼,哪里还敢停留,“哇”的一声,哭着跑了。那老者一蹦三尺高,气急败坏“竟敢坏我买卖”

    谢怜却道“你怎么能在这种地方胡乱买卖别说这种无知小儿了,就是大人买了你这邪里邪气的花灯也要倒大霉,说不定就被冤魂缠上了,岂不要酿成大错就算你非要卖这种东西,也应该到专门的地方去卖啊。”

    那老者道“你说得轻巧,哪有专门卖这些的地方大家不都是路边随便找个地方摆摊吗”说着抱了那一大堆扎得极丑的花灯,气咻咻地就要离开。谢怜忙道“等等”

    那老者道“怎么干什么你要买吗”

    谢怜道“不是吧,你还真打算到别的地方继续卖啊你这些灯里的鬼魂是哪儿来的”

    那老者道“荒野的战场上抓的,到处都是。”

    那岂非是士兵们游荡的亡魂

    听到这里,谢怜可不能不管了,肃然道“别卖了。今天是中元啊,万一闹出什么事来,不是好玩儿的。而且这些都是战士英魂,你怎能把他们当小玩意儿来卖”

    那老者道“人死了就是一缕烟儿,管什么英魂不英魂当然是我一把老骨头更重要,大家都是要讨生活的,不让我卖我喝西北风去你这么热心,你倒是花钱买啊”

    “你”

    最终,谢怜还是认输了,道“好,我买。”他把手伸进兜里,搜刮了所有角落,掏出几个小钱,道,“这些够吗”

    那老者看了一眼,道“不够才这么点,这怎么够”

    谢怜也不是很懂十几盏花灯要多少钱才算正常,他从前买东西从来不看多少钱,但万般无奈之下,竟无师自通学会了讨价还价“你这些花灯又不怎么好看,还很晦气,便宜点算了吧。”

    那老者道“这个价钱了你还叫我便宜没见过比你更穷酸的了,太丢脸啦”

    谢怜被他说得脸上有点挂不住了,道“我可是太子,这辈子还没人说过我穷酸呢”话音刚落,他就微微后悔,不过,那老者压根没把他的话当真,笑道“你是太子,那我就是皇帝老子啦”

    谢怜有点庆幸,又有点尴尬,索性破罐子破摔,坦白地道“卖不卖我没钱啦。”

    一番斤斤计较,二人总算成交。谢怜用那点少得可怜的钱,买下了十几盏鬼花灯,抱到河边。那老者抛着钱一溜烟跑了,谢怜则坐在河边,把花灯上缠绕的红线结子一一解开,将被符咒封印住的小鬼们都放生了,顺便给他们做了场简单的法事。

    星星点点的幽幽鬼火从灯里飘出。这些魂魄都是刚死不久的新鬼,浑浑噩噩的,没有自己的意识,都还很虚弱,所以才会被那老者抓住。它们从狭窄的花灯里被放出来后,都簇拥着谢怜,亲近地打转,不时蹭蹭他。谢怜站起身来,轻声道“走吧,走吧。”

    被他用手轻轻托了一把后,那些鬼魂们越升越高,飘向天际,渐渐散去。这也就是所谓的,魂归天地了。

    谢怜凝视着星夜,良久,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小小的声音。

    那个声音道“太子殿下”

    谢怜一怔,随即向声音传来之处望去,这才发现,居然还有剩下了一团小小的鬼火,没有升天,也没有化作星火散去。

    看来,这只小鬼比其他小鬼都要强,非但有自己的意识,还能说话。他走了过去,奇怪道“方才是你在叫我吗你认得我”

    那团小小的鬼火被他注意到了,似乎十分雀跃,一上一下地跳动,听声音,似乎也是个少年。它道“我当然认得您”

    谢怜想起他现在浑身都泥巴,怪模怪样的,越发尴尬了,手握成拳抵在嘴前,真想不承认,说你认错了算了。须臾,他正色道“你为什么还留在这里我方才不是渡化过你们了吗难道我哪里做漏了一步”不然怎么会经过了那场法事,还剩下一个

    不知名的鬼魂漂浮在他面前,不近不远,答道“不。您什么也没有做错。只是我自己还不想离开罢了。”

    谢怜想了想,道“你还有未了的心愿和执念吗”

    不知名的鬼魂道“是的。”

    谢怜道“那么,说说吧,是什么不是很难的事的话,我尽量帮你办到。”

    不知名的鬼魂,背后是随夜长流的三千浮灯,它道“我有一个心爱之人还在这世上。”

    沉默片刻,谢怜道“原来如此。是你的妻子吗”

    “不,殿下。我们没有成亲。”

    “啊。”

    不知名的鬼魂道“其实,他可能都不太记得我。我们甚至没有说过几句话。”

    谢怜心道“话都没说过几句既然如此,为何会成为将你魂魄羁留于世的心爱之人这是何等的国色天姿”

    沉吟片刻,他道“所以,你的心愿是什么呢”

    不知名的鬼魂答“我想保护他。”

    通常,这种鬼魂的心愿会是“我想告诉她我喜欢她”“我想和他温存一番”,或者可怕一点的“我想她下来陪我”。“保护”,倒是真不多见,谢怜怔了怔,道“可是,你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了啊。”

    不知名的鬼魂道“那又如何。”

    谢怜道“强留下来,你会不得安息的。”

    不知名的鬼魂却是满不在乎,道“我愿永不安息。”

    这一缕孤魂,竟然固执得很。照说,如此偏执的鬼魂,十之八九危险至极,但不知为何,谢怜并没有在它身上感受到任何杀气,因此并不担心,又道“如果你心爱之人知道你为了自己没法安息,恐怕会歉疚烦恼的吧。”

    不知名的鬼魂迟疑了片刻,道“那我不让他知道我为什么不走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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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怜道“见的多了,总会知道的。”

    不知名的鬼魂道“那也不让他发现我在保护他就好了。”

    听到这里,谢怜的心也忍不住微微一动,心道,这个人的“爱”,不是说说而已的。

    这些花灯里都是那老者从荒野的战场上捕获的游离鬼魂,眼前这个,也一定是个年轻的战士了。他缓缓地道“这场战乱让你离开了你心爱之人抱歉了。我没有赢。”

    不知名的鬼魂却道“为你战死是我至高无上的荣耀。”

    谢怜一下子愣住了。

    “为太子战死乃是生为仙乐士兵至高无上的荣耀”,这句话是仙乐国的某位将军用来教导士兵的一句口号,以此来激发士兵们的士气,宣称就算是死,他们也会死得其所,死后将去往仙境。那当然是谎话。没想到,这名年轻的战士已经死去,魂魄流离在人间,却依然牢牢记着这句话。而且,答得珍重且郑重。

    忽然之间,谢怜就眼眶发热,视线模糊了。他道“抱歉,忘了吧。”

    不知名的鬼魂跃动的火焰更亮了,道“不会忘的。太子殿下,我永远是你最忠诚的信徒。”

    谢怜强忍着哽咽道“我已经没有信徒了。信我不会有什么好事的,可能还会带来灾祸。你知道吗连我的朋友都离开我了。”

    不知名的鬼魂宣誓般地道“我不会的。”

    谢怜道“你会的。”

    鬼魂坚持道“信我,殿下。”

    谢怜道“我不信。”

    不相信别人,也不相信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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