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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看小说 > 陛下怎么可能是配角 > 第三十六章 欲明深意
    徐知温得欢友相赠一支签,便信手拢在垂胡袖中。

    他笑意盈盈地跨出屋门,一见方才隔闼通秉的豪仆模样,便戏谑玩笑道,

    “哟!这不是胡罕叔么?”

    “怎地放着外头现成的买卖不去做,到陆将军府上当起传话的小厮来了?”

    只见那豪仆体魄摄人,身长八尺有余,显负蛮夷血统,发如亚麻,眼珠翡翠青。

    又因其长年驯鹰,右臂直至指尖,都被笼在一副皮革手套之中,锁甲环扣,彪悍异常。

    此刻却对着比自己矮小单薄的徐知温露出了无奈而焦灼的神色,

    “徐公子别打趣我了,我哪里敢担徐公子称一声‘叔’?”

    徐知温笑道,

    “我们汉人就喜欢这么‘叔伯侄子’得喊着,显得同人亲近些。”

    胡罕忙道,

    “不敢,不敢。”

    他揉了揉鼻子,宽阔的背脊不觉便躬了起来,

    “徐公子有所不知,京师的生意现在不好做。”

    “四九城内外到处都是巡逻的金吾卫,不论胡人还是汉人,瞧见可疑的就先系留。”

    “您说说,这一般的小买卖人,跑一回单帮不过就赚那几个辛苦钱,谁能受得住京城里的那群大人老爷们这般折腾啊?”

    徐知温迈开步子,一边往府中主庭走去,一边笑问道,

    “那胡罕叔这回是赚了还是赔了?”

    不待胡罕回答,他便自顾自地继续道,

    “若是赚了,您就自个儿收着,权当……”

    胡罕忽然接口道,

    “徐参将仿佛是知道了。”

    徐知温脚步一顿,就听胡罕嗫嚅道,

    “……不,不,是隐约知道了……”

    徐知温笑了,像是被身形彪悍却面露忸怩之态的胡罕逗笑了,

    “胡罕叔莫急,我爹虽然是儒将出身,但根底却是个胡人性子。”

    “他若知道了,绝不会教胡罕叔既是‘仿佛’,又是‘隐约’得猜疑不定,方才我同陆公子吃酒的时候就该吵嚷出来了,哪里还会这么顺遂地教胡罕叔唤我过去呢?”

    胡罕听了,面上犹豫更甚,

    “可……方才陆将军唤我进屋时,徐参将好似特意让府中家伎换了支曲子。”

    “唱的是甚么——

    ‘休强波灞陵桥踏雪寻梅客,便是子猷访戴,敢也冻回来。

    咱这里酥烹金盏酒,香?h玉人腮;

    不强如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

    徐知温笑了起来,

    “这是马千里的元曲,《江州司马青衫泪》,说的是唐朝诗人白乐天和乐伎裴兴奴的情爱故事。”

    “胡罕叔要是多听几折元曲就知道了,我们汉人讲‘才子佳人’都是这一波三折的老一套,连填起词来都是一个腔调,实在不必多心。”

    他一面温声笑着,一面又向前迈开了步子,

    “不信您跟我过去瞧,这一曲是连着的三幕,您方才听的那一折是《金盏儿》,待我过去了,正好该唱到《新水令》。”

    胡罕虽听出徐知温话中有话,但见他步履稳健,行速清稳,似是自信满满的模样,便把刚涌到嗓子眼儿的惶惑重新吞回了肚子里。

    乌金的云移过来,把淡黄的太阳遮去了一个角。

    两人刚走过陆府庭中的滨泮画桥,细盐似的雪沫便飘下来了。

    立时有侯立在横廊两侧的门子颠颠地快步走来,支起一把素红绢伞,恭恭敬敬地双手擎拿,举张在徐知温束戴着文冠的头顶。

    徐知温笑着温声道谢,又抬起手,将落在脸上的沫雪儿轻轻拭去。

    细末似的霰子宛如春拂,流转指间。

    化在脸上却是冰凉的,像啜泪一样浸湿衣襟。

    两人行至府中主堂,果然听见那屋中伎子正喏到那一折《新水令》,咿咿呀呀,雪落无垠,别添凄怨。

    ——“正夕阳天阔暮江迷,倚晴空楚山叠翠。

    冰壶天上下,云锦树高低。

    谁倩王维,写愁入画图内?……”

    徐知温侧身对胡罕笑道,

    “胡罕叔且听,我方才说得可不错罢。”

    胡罕蓦地一怔,似是忽然被徐知温脸上的笑唬了一跳,

    “是啊,徐公子说得不错。”

    徐知温又笑了笑,与胡罕互行一礼告别后,这才缓步朝里屋走去。

    院中另有体己婢子为徐知温仔细而轻柔地挽起湘竹长帘。

    屋内河阳花烛温热的灯光被纱笼添上碧滢滢的色彩,霎时便泼了他一身。

    只见一而立青年于主座之上散慢而坐,手搭织金座褥,双目炯炯,疏朗眉目。

    另有一潘鬓中年居于客座,两道粗眉几连成线,虽鹰眸熠熠,但看上去煞是和蔼。

    徐知温上前两步,并不行大礼,只是分别朝主客二座推袖稍揖,

    “陆将军。”

    他揖第二次时稍稍移过了点儿目光,把那打量似的一瞥巧妙地藏在了他晃动的长袖里,

    “父亲。”

    徐广正色端坐,脸上的表情冷而硬,在徐知温见礼后依旧正色得冷着,半句话不多言。

    主座的青年将军反热切一些,立时请徐知温坐下说话,并笑着称赞道,

    “风骨俊秀,头角崭然,几日不见贤侄,竟又多了几分端重气质。”

    徐知温寻了方铺着丝锦垫褥的椅子坐下,笑着回道,

    “将军更是姿威不减。”

    陆梁鸿偏头觑他,戴着雪貂暖手的五指微微张开,

    “哪里。”

    青年将军的眼眸深邃,经烛火一照,细看过去才发觉那瞳色是靓蓝的。

    既似山间猛虎,又像南洋琥珀,幽幽地散发着与中原血脉迥然不同的光芒。

    “昨日我与诸将游猎,独贤侄称病不来,却是可惜。”

    徐知温抬眼看徐广,徐广的神情冷淡极了,颇有点儿“横眉冷对”的意思。

    “连日大雪,霸益关外好风光啊。”

    陆梁鸿摸索着袖中一只雕成收翅鹰枭的缠丝玛瑙,浅笑着向徐知温说起郊外冬景,

    “行至红水时,更是教我不禁想起,昔年成祖爷靖难时,李景隆兵败,先祖与刘仲?夜渡卢沟河,冰裂马陷,冒雪行三十里,迎战成祖以救建文帝的故事。”

    徐知温笑道,

    “是啊,成祖殿下百世之后,果真逃不过一个‘篡’字。”

    本是开国血腥往事,此刻被二人轻松道来,竟平白生出一丝戏谑意味。

    座下家伎素手一勾,偏在这时转了调子,唱起了曲中的一折《蔓菁菜》:

    ——“他怎敢面欺着当今驾?

    他当日为寻春色到儿家,便待强风情下榻。

    俺只道他是个诗措大、酒游花,

    却原来也会治国平天下……”

    徐广冷然开口道,

    “‘往事不可追’,当今天子坐拥八?天下,包举宇内,盂覆万国,太平之业既成,想来,连这个‘篡’字的点捺起势都不会有罢。”

    陆梁鸿叹了一声,

    “往事烟云,怵心刿目。”

    徐知温瞧着父亲的冷然模样,不觉笑意更甚,

    “将军何必怵心?”

    他凤眼一眯,语气逼仄又促狭,

    “陆氏随大盛峰势而起,与国共荣已近百年。”

    “听闻昔年先帝初登基时,还亲书了一扇摺子围屏,题的是王籍的《入若耶溪》八句,中秋宫宴时当着众臣的面颁赏下来,还让将军搁在书房里。”

    陆梁鸿微笑,

    “哦?我总以为这首诗没甚稀奇,不知贤侄该当何解?”

    徐知温笑了一笑,随口便吟道,

    “‘阴霞生远岫,阳景逐回流’,这是在说待到将军天官冢宰、紫微列首之时,这朝堂的天啊,才算是补圆了。” m.a

    徐广勃然色变,刚要出声训斥,就听陆梁鸿复笑道,

    “罢了,罢了,听说陛下如今甚是不喜天象之说,连水旱灾害这等关乎民生的大事都能轻轻?鞴??慰錾趺础?衔⒍肥??兀炕共蝗绲蹦暌Φ姥芊罡?勺嬉?囊欢グ酌弊印!

    徐广复开口道,

    “将军说笑了。”

    他看着徐知温,一字一顿地道,

    “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

    徐知温垂目浅笑,

    “父亲说得是,和尚尼姑的话信不得,佛祖菩萨的谶才信得。”

    陆梁鸿大笑,眼中却并无温情。

    他笑了好一会儿,方侧转过头,扬首冲座下伶伎笑斥道,

    “跟前坐着一佛徒,要这情爱靡乐作甚么!”

    “快快换阙李好义的《望江南》来!”

    家伎得命得清了清嗓子,继而弦鼓错综,在席间交织出几分金戈来。

    “思往事,白尽少年头。

    曾帅三军平蜀难,沿边四郡一齐收。

    逆党反封侯。

    元宵夜,灯火闹啾啾。

    厅上一员闲总管,门前几个纸灯球。

    萧鼓胜皇州。”

    陆梁鸿大笑,

    “徐参将观李忠壮公此篇,以为妙在何处?”

    徐广受了这一问,面不改色地呷下一口雪芽茶,平和又温淡地回道,

    “末将武功出身,于文不名,只能疏通词意,以为‘厅上一员闲总管,门前几个纸灯球。萧鼓胜皇州’三句为佳。”

    陆梁鸿点了点头,还未来得及作评答,就见徐知温径自一笑,像故意抢白似的反道,

    “我却以为最好莫过上片尾句,‘逆党反封侯’。”

    徐广登时立眉斥道,

    “小子无礼!”

    家伎一惊,手下乐声戛然而止。

    陆梁鸿笑道,

    “无碍。”

    他抬手挥退乐伎,又转圜似地随口引道,

    “昔孟圣人尝评解说《诗经》者,‘以意逆志,是为得之’,正所谓‘欲明深意,当察人心’,贤侄论词,正合此理。”

    徐知温不顾徐广失色,进而笑道,

    “这阙词中还有一个昔年李忠壮公为南宋抚将时的掌故,不知将军可知否?”

    陆梁鸿挑眉笑道,

    “哦?”

    徐知温微微倾过身,淡笑着解释道,

    “南宋开禧三年,蜀地宣抚副使吴曦叛宋降金,李公其时为兴州正将,闻此疾讯,与兄对哭,谋诛叛逆。”

    “适逢吴曦遣李贵追杀宣抚程松,李贵不奉其命,李公以为他赤衷之心,遂去告诉宋曦所谋。”

    陆梁鸿点头笑道,

    “此二人自当成功。”

    徐知温拿起身旁茶盏,眼望着白玉似的芽尖儿在碗壁之间浮沉几周,双眸也似潋滟着波光,

    “李公、王贵、杨巨源寻至伪相安丙,相约手刃吴曦,后来果斫贼首,取蜀州、克西和,打得金国节使完颜钦狼狈奔遁,可李公至死,也不过只得了个中军统制的头衔。”

    “这也罢了,奖谕诏书发至沔州,安丙是首功,积极平叛的杨巨源却只字未提,那‘诛曦之日不肯拜诏’的党羽王喜,竟被褒成‘谋戮逆曦,备罄忠劳’,非但不罪,反以节镇赏之,真所谓‘逆党反封侯’是也。”

    陆梁鸿叹息道,

    “如此颠倒黑白,是非不分,赵宋朝廷同唐末姑息藩镇成祸,有何区别?”

    徐知温微微笑道,

    “是啊,李公后为王喜所害,世皆扼腕,宋元既成过眼云烟,而‘逆党封侯’之事,却履禁不绝。”

    陆梁鸿复笑,

    “贤侄博学广识,令我汗颜。”

    徐知温微笑回道,

    “将军深明大义,令我钦佩。”

    陆梁鸿奇道,

    “哦?我竟不知我如何大义凛然?”

    徐知温笑道,

    “昔年先帝猝崩之时,将军不畏京中强敌环伺,效仿我大盛元勋刘文成公之子,执意领兵奔袭北上,以匡社稷正道。”

    “如今京中恶鬼盈城,佛音息微,将军依旧不畏阴权,对陛下忠心耿耿,全然不惧重蹈昔年李忠壮公为‘封侯逆党’所诛之覆辙。”

    “将军如此凛然风骨,可与昔年南宋忠将相媲,莫说是金国完颜氏,就是北边的蒙古人见了,也要赞许将军一声顾全大局。”

    徐广周身一震,几如往刀口洒了把盐似的脸色苍白起来。

    他转头去看陆梁鸿的神色,只见他面容沉静如水,嘴角那一抹笑果然消失不见了。

    “刘仲?冰渡卢沟河,是因其受诏以助建文帝,然我昔年兵临武冲关,却是……”

    徐知温笑了,

    “将军乃知书明理之人,连与我辈论词,也要引《孟子·万章》之句,如何会不懂此言原篇中‘天无二日,民无二王’的道理?”

    陆梁鸿淡笑道,

    “贤侄怎知我不是乔文假醋?”

    徐知温倾身道,

    “将军所引之句,出自孟圣人答其学生咸丘蒙之问,舜帝不以尧帝为臣,又以其父瞽瞍为非臣。”

    “孟圣人言下之意,是乃瞽瞍为天子之父,尊之至也,天子之父以天下而养,养之至也。”

    “此篇既说‘民无二王’,又论‘瞽瞍非臣’,可见将军不但雅重陛下,更是敬顺天子之父。”

    “如此,想来昔年将军奔袭武冲关,定是受了先帝嘱托,或是临危受诏,若说是师出无名,别说是我等小辈无知,就是家父一生清直,也是万万不信的。”

    陆梁鸿眯眼朝徐知温打量过去,他似有言语,生生扼下,两腿动了动,到底没站起。

    “徐参将有子如此,怕是有朝一日,也要作了那‘为父不得而子’的不臣瞽瞍了。”

    徐知温欠身而笑,一举一动皆得体合宜,姿容温文儒雅。

    “《诗经》有云:‘永言孝思,孝思维则’,昔舜帝代尧,四海齐贺,然舜帝载见其父瞽瞍时,却夔夔齐栗,恭谨非常。”

    “何况家父一向为人端正,将军又何尝要惧我不知‘孝名之重’呢?”

    陆梁鸿眸子深沉,如布阴空。

    庭外草木摇落,叶树皆已败颓,独有猗郁青松,傲立庭中。

    雪压了寸厚的一层,被风招得如洁羽般纷纷扬下,遍洒人间。

    “倘或我手中确有先帝遗诏。”

    青年将军在一阵漫长的沉默之后缓缓开口道,

    “那贤侄以为,这份先帝遗诏该是何等模样?”

    徐知温笑了笑,像是预先就设计好答案似的回道,

    “先帝崩逝太过突然,情急之下,唯有‘衣带诏’可作从权之用。”

    徐广冷声道,

    “将军昔年身在西南,宫禁之中纵有‘衣带诏’递传,将军如何收得在手?”

    徐知温笑道,

    “如此贵重之物,将军如何能一力专之?”

    “自然是由朝中老臣收之在怀,再遣可靠心腹外求将军发兵援京了。”

    陆梁鸿浅笑,

    “贤侄想得未免也太轻巧了些。”

    “时移势易,我久不在京中,朝中纵有犹记当年事者,恐怕如今也无有肯为我一人而赌上全家性命之人罢?”

    徐知温微笑道,

    “将军此言差矣。”

    “倘或是神智清明之人,自然遵从佛典中‘一杀多生’之语。”

    “但若是那等疯癫痴蒙之人,眼见自己被找上门的恶佛摆弄得家破人亡、子死夫离,却忽见一‘衣带诏’在手,如何不会想尽法子,向天下人为将军申诉冤情呢?”

    陆梁鸿笑了起来,

    “贤侄可真会玩笑。”

    “这盛国天下何其之大,纵有一二疯癫之人含冤,如何能向天下昭雪?”

    徐知温微微一笑,

    “天子寿诞,万民以贺,既有吉庆盈朝之日,将军又何惧含冤之人无从辩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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