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槿乖巧地点点头，趁势缩到曹氏怀里，闻着她身上独有的淡淡香气，突然就觉得很治愈，只听熟悉而温柔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小槿儿今日不高兴了，是觉得母亲做得不对吗？你是希望母亲和祖母重罚殷姨娘，是不是？”
容槿摇摇头，“不是的，母亲，我都明白的。”
曹氏轻轻抚摸着容槿披散的头发，“小槿儿都明白什么？”
容槿只觉得委屈，但只忍着低声说道，“明明不是那样的，可是殷姨娘就是能哄得父亲相信她；明明我才是没有亲娘的那个，可是父亲眼里就是只有姐姐；明明当初小产的是您，可是父亲仍觉得殷姨娘才是受尽委屈……难道我们不如她们会哭会说，便要处处忍让么？”
关福家的在旁边听得暗暗心惊，这二姑娘竟然如此直白地说话……不过，与人相处最是真心换真心，或许就是如此，曹氏才会如此喜爱她罢。
曹氏刮一刮容槿的小鼻头，“我们小槿儿真聪明，不过……”曹氏叹了口气，自嘲一般笑了笑，“一切都是因为老爷不是老太太亲生的罢了。”
容槿点点头，如果晏守是老太太的亲儿子，自然不会如此偏向妾室，也自然不会疑心老太太，更不会疑心曹氏。
不过容槿又立刻摇摇头，很坚定地说道，“可是祖母为父亲付出的不吝亲子，父亲若知祖母苦处，又怎至今日？不过是以为祖母出身高贵，又是正房太太的名分，从不觉得她会受委屈罢了。”
曹氏默默听着，只觉着容槿年纪虽小，却是见事极为明白的。只听容槿又带着哭腔说道，“母亲刚才拦住祖母不让她说话，又轻轻放过殷姨娘，也是为的体谅祖母，更是为我考量，怕父亲迁怒于我，我都明白的。”
曹氏轻轻点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容槿的背，“老太太的苦心我都晓得，宁愿让你父亲恨她，也希望我能跟你父亲重归于好。若我不拦着……容菡和太姨娘都跪着哭，你父亲哪里经得住这般哀求？只怕更要跟老太太起了嫌隙了。”
容槿想起那一日练字的时候，突然问曹氏，“母亲，你的闺名叫什么？”
曹氏笑着说，“叫若珍，家里人都叫我珍珍。小槿儿，写一个母亲的名字罢。”
那时容槿在心里默念，曹若珍，真是一个美好的名字，仿佛看见十五六岁的珍珍小姑娘牵着风筝在庭院里欢笑，母亲就立在廊下看着她笑着说，珍珍，慢些跑，别摔着了……容槿看着面前已经生出浅浅皱纹的曹氏，忍不住流下一滴眼泪，抱紧了曹氏道，“若是外祖母知道您如今受的委屈，她该有多心疼啊……”
曹氏听了怔怔的，眼圈儿也红了，关福家的在一旁也是忍不住落了泪。
曹氏给容槿擦了擦眼泪，“小槿儿真乖，别哭，晚上哭了明天起来眼睛会疼……”
容槿坚强地挤出一个笑容，“母亲，虽然我不是您生的，但我会好好爱您的。我绝不会像父亲一样的。”
曹氏心下感动，转过头去飞快地擦了眼泪然后笑着抱住容槿，“我知道，我们小槿儿最是个乖乖的好姑娘。”然后曹氏起身，把容槿放到枕头上，又把被子给她提上来盖住肩膀，然后亲了亲容槿的额头，“好啦，已经这个时辰了，小槿儿要睡啦。”
容槿乖乖地点点头然后闭上了眼，曹氏叫关福家的吹了灯，然后轻手轻脚地出了容槿的屋子。
曹氏回自己房里在妆台前头坐下，关福家的一面给曹氏卸着钗环首饰，一面忍不住感慨道，“二姑娘真是个心地纯厚的好孩子。”w~
曹氏点点头，“如此早慧，想必在徽州吃了不少苦头，嗳……看着她如此聪明又懂事，真叫人难受。”
关福家的也跟着叹了口气，“好在如今养在太太手下，也能过上好日子了。”
曹氏拿沾了桂花油的发梳递给关福家的，“为着她，我也不能向从前似的过自己的日子了，我且要好生给她找婆家，千万别像我一样才好……”曹氏振作了精神，“明儿开始，我不能当睁眼瞎，由着殷氏胡来了。”~
关福家的不仅暗中赞叹老太太的高明，果然养了孩子，人都不一样了。
曹氏不愧是公府小姐出身，一旦动起手来就毫不留情。容槿在里屋写字时，曹氏就叫人搬了一把太师椅放在廊下，然后叫账房取了鱼鳞册和对牌钥匙来，把徽州几年的账本看了一两个时辰，就看出几处问题，自然都跟殷姨娘脱不了干系。
曹氏也不找殷姨娘的茬，只叫人捆了犯事的管事婆子，然后把账目中的错处清楚点出来送到晏守那儿去，请晏守处置。晏守看罢大怒，又为着曹氏的脸面，等不及殷姨娘去哭求，就把人送去了庄子上，自此府里下人就都老实了。况且，晏守也未必就全信了殷姨娘当日的话，只不过不想计较罢了，所以借机敲打一番。所以，殷姨娘便自此老实了许多。
关福家的采买了十几个年纪较小的女孩子进府来，先交到后院儿干着粗活，等养着一段日子看看品性，再挑些沉稳心细的来伺候容槿。
晏守见曹氏如此做派，还以为她转了性子，接连几日来主屋歇下，曹氏也未曾拒绝。老太太得了消息更是高兴，干脆一股脑儿什么权柄都给了曹氏，自己专心在崇安堂负责盯梢太姨娘，免得她又作妖。
年关将至，曹氏很好心地给容槿放了两日假，于是晏明终于能带着容槿去后山池塘吊鱼吊王八了。作为一个二十二岁心理年龄的人，容槿看着晏明就想起自己那个调皮的表弟。不过晏明好歹还知道自己是兄长，不会欺负容槿，反倒特别喜欢这个妹妹，每天放学第一件事就是来找容槿和曹氏，对于容槿的刺绣也没有嘲笑过，反倒总是鼓励她。
不过容槿很快发现了晏明的缺点，话痨。在池塘边玩儿的一个下午，晏明的嘴基本上就没有停下来过。
“二妹妹，我前天在这儿钓起来一条老大的鱼，叫厨房红烧了，你吃了吧？”
“二妹妹喜欢木头小人儿么？我叫前院儿的葛大叔教我的，妹妹喜欢我就刻一个送给你好不好？若不喜欢，我还会刻木剑，小木马，小狗，小猫儿，小兔子……”
“我都没去过徽州，二妹妹，徽州是什么样的？那里也有这么大的鱼吗？”
“估计大哥这两日就要回来了，他一回来我就不能这么自由了。他跟爹一样，总是念叨叫我读书，嗳……读书有什么意思呀？做官也没意思呀，做官就不能爬树掏鸟蛋，也不能玩儿弹弓，更不能到处出去游玩了呀。二妹妹说是不是？”
……
容槿听得不耐烦，决定拿出对付表弟的招对付这位二哥。对于学渣来说，能让他们闭嘴的最好方式就是聊学习。每一次表弟招惹自己，她这个学霸表姐就会真诚地建议小姨给表弟报一个补习班或者直接网上下单一本教辅快递上门。
于是容槿乖巧地看着晏明，“二哥哥今日书温了么？”
晏明：“……”
安静了好一会儿，晏明才嘟着嘴道，“二妹妹，怎么连你也催着我念书？”
容槿内心：难不成也让你当贾宝玉么？但是她可不想当迎春啊！不过容槿换了个角度，好言好语道，“二哥哥可知，你所拥有的念书的机会，是这世上许多人求而不得的？女子不能上学堂，贫穷人家的弟子也不能上学堂。有的人凿壁偷光，有的人悬梁刺股，都只为读书罢了。有这样的机会，当然应该珍惜了呀。”
晏明搁下手中的小鱼竿，只撒开了手坐在地上，“可我就是不爱读书，谁喜欢谁去读就是了。”
容槿也坐到他身边问道，“那二哥哥以后打算做什么？”
晏明听了这话抬起头来，眼睛里头似有光亮，“我就想游山玩水，走遍这大好河山，当一个……侠客！”
容槿白了他一眼，“出去玩也要盘缠，这些银子都是爹爹做官挣回来的呢。你既看不上科举做官，又花着做官得来的银钱？男子顶天立地，总要能自立门户才是。”
晏明不服气，“那我就跟着堂伯学做生意！挣到足够的银子我再出去玩！”
容槿又白了他一眼，“二哥哥以为白花花的银子这么好挣么？若不是靠着母亲的娘家，堂伯哪里能做皇商？况且，做生意要学的东西也不比念书少。二哥哥以为成事容易，那是外头人人看着爹爹和母亲的脸面罢了。”
看着晏明彻底泄气了，容槿这才认真说道，“二哥哥，读书若是为了科举做官，自然读着没有意思了。可母亲说，读书是为了明理，许多道理都是书中所学来的。二哥哥，你是咱们家的嫡子，不晓得难过的日子是怎样的。你去看看那些靠天吃饭的佃户，看那些流离失所的灾民，看那些无家可归的弃儿，便知道在这世上活着，不是所有人都有你这样的好命的。还有那些十年寒窗的学子，或许全家都等着他考取功名养活一家人呢。对了，这些好歹还是平头百姓，二哥哥有注意过伺候你的小厮们么？他们都是入了奴籍的，这辈子也不能念书科举，他们存活在这世上就很不易，处处看人脸色。好比说，你不念书，父亲会打死你么？不会，他只会迁怒于你那些无辜的书童。作为男子，平日里说是一人做事一人当，实际上二哥哥你从来就没有本事让别人不因为你受到牵连。”
容槿一气说完，说得晏明一愣一愣的。许久他才回过神来，“二妹妹，你懂的真多……”
容槿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只可惜我是女子，一生宥于方寸之间罢了。所以，二哥哥，你还是珍惜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做出些成绩来，别叫我看扁了你罢！”
借着跟晏明说话的当口，容槿终于发泄了一通。在古代，生存下来才能谈自我价值的实现。这世上大多数人终其一生不过为了求存，比如殷姨娘之流。可是那些能够好好生存下来的人呢？容槿想到了自己的皇后老乡。贵为曹国公府嫡出小姐，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她这么多年来无所出，据说跟陛下关系也不亲近，她想必也是不快乐的罢。若是她可以选，她一定不会想着进宫。
容槿深深叹了口气，天下女子皆是不得已，皇后尚且如此，何况自己这个小小庶女？念及此，容槿看了看天：老天爷，既然落到这个世上，那就容许我自私一些吧。
晏明看向容槿的眼神突然多了几分崇敬，面带羞涩，“二妹妹，没有想到你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胸怀，竟是我浅薄了……”晏明看容槿似乎有些生闷气，便劝慰道，“二妹妹，虽然你不是我的亲妹妹，但是将来若是你嫁个好郎君，也是能和美幸福的。母亲这样喜欢你，将来定会给你找一户好人家。”
容槿大怒：上辈子亲妈天天催婚，这辈子你这个十一岁的小家伙居然还提这茬！容槿瞪着晏明，“女子的价值难道就只在于嫁人生子？！”说罢赌气地转身跑回房里了，留下晏明怔怔地立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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