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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看小说 > 清平纪事[孤城闭] > 第1章 第 1 章
    冬日昼短,酉时的梆子敲过一半,日色已渐渐沉了下来,此刻金陵城晏府内的下人们亦是照着规矩将各处点上烛火。晏府南院崇安堂的梢间里头,端正坐着一位清贵的老妇,手中只攥着一串佛珠念着,直到看完手中书信神色才有了些许松动,这便是晏府老爷晏守的嫡母,金陵晏府如今的当家人晏老太太。

    一旁站着的另一位老妇见老太太神色不虞,刚想开口打探两句,却见老太太的眼神如刀子一般飞来,“你自个儿瞧瞧殷姨娘做的好事!”

    那老妇颤着身子去捡老太太扔在地上的几张信纸,却又不识字只得尴尬地立着,只听老太太冷笑道,“好个厉害的,趁着我和太太不随着老爷在任上,她的手未免也伸得太长了些,连曹家送去的人也敢动!现下吴姨娘已是没了,若是曹家和吴家来问,你要我如何交代?!”

    老太太身后的庄妈妈瞥了几眼信纸,又听得老太太的话,已是明白了大半,见老太太气得有些发喘,一面急忙上前抚着老太太的背,一面看着那不安的老妇嘴角带着些许讽刺与轻蔑道,“太姨娘,等这回殷姨娘跟着回了金陵,您还是劝她安分些罢,毕竟她是从您院子里头出去的,又是您的干女儿。咱们老太太的话,她可听不进去。”

    那老妇正是晏守的亲生母亲尤氏,如今府里都称一句太姨娘。然则礼法重于血缘,嫡母重于生母,况且晏守虽是庶子,却是一直记在老太太名下,故而她的地位自然越不过老太太。太姨娘转着眼珠子怯怯道,“吴姨娘一场风寒病死了,是她福薄,同殷姨娘有什么相干……”

    庄妈妈上前一步,威势逼人,瞪着眼睛道,“吴姨娘去徽州前身子康健得很,过去不过是老爷一任的功夫,又是小产又是多病,生生没熬过这个冬天,才叫一场风寒送了去!况且,吴姨娘恰恰就在老爷任期将满之时没了,这难不成也是巧合?!只可怜了二姑娘,才几岁的孩子就没了亲娘……”

    太姨娘见老太太虽留在金陵,却诸事知悉,亦是无奈,只得咬着牙跪下道,“我那干女儿大字不识一个,哪里会这些害人的把戏?求老太太明察呀!”

    老太太看也不看她,只自嘲般摇摇头,“你不必替她说话,该查的我自会叫人去查,至于你……我当真后悔,当初心软没把你送出去。”

    庄妈妈接口道,“太姨娘,您也惜福罢,当初老太太体念您带着老爷的苦楚,才在老爷娶了太太后给了您独立的院子,让您也体面地享享儿孙福,您遍金陵打听打听,谁家正房太太对妾室这样好的……哼,可您倒好,转头就弄出一个殷姨娘来打老太太和太太的脸面!这几年您还这么周全富贵地在这府里,已是老太太的善心了!”一席话说得太姨娘脸色发白,不过庄妈妈战斗力惊人并不打算止步于此,“太太是什么出身?她是当今皇后娘娘的堂妹,开国功臣曹家的姑娘,满门的尊贵荣耀!您倒好,竟在太太有孕的时候弄出殷姨娘来,害得太太小产,您手上可是沾了人命的!”

    太姨娘缩在地上不敢说话,只偷偷觑着老太太。而老太太这等有爵之家出身的嫡女并不耐烦跟这种粗俗之人多解释,正在心烦之时,门房有人来报,“太太过来请安了。”

    老太太这才乜一眼太姨娘,“出去罢。”

    太姨娘如逢大赦,立即挑帘子出去了。自那年殷姨娘的事之后,太太曹氏便不大见太姨娘了,见了也当没看见,为了避免两相尴尬,太姨娘通常会在太太过来的时候识趣地退下。

    曹氏带着伺候的女使婆子穿过连廊,通传之后挑帘子进去。她不过三十出头,保养得极好,眉目亦是温柔沉静,穿着一身素净的水蓝色银线玉兰花褙子,头上只用两支钗和一枚白玉扣,但名门嫡女的气度却让人不可小觑。她向老太太请安之后便坐在下首,陪老太太说话。~

    老太太见了她,语气亦是缓和下来,柔声道,“今儿得了老爷的信,年前应该能到金陵,这回吏部考评得了优,升了从六品知州,又调任海宁,想来你娘家兄长出力颇多,等他回来我便叫他跟你带着徽州的土仪去曹府致谢才是。”

    曹氏听了只含着淡淡的微笑轻轻点头,“一家人总是该互相帮衬的,母亲不必客气。”

    老太太自觉不好意思说吴姨娘之事,便叫庄妈妈大致向曹氏说了,她听了亦是叹了几口气,“可惜了她,当初我娘费劲寻了她送来,却没享几年福这便去了,回头我便在佛堂给她立个牌位时时进香罢……”

    老太太搁下手中的佛珠,凝神看着曹氏,“这几年你同老爷赌气,日子过得清苦些也便罢了,可他马上就要回来,这回咱们要一同去海宁,你既是当家的太太,难不成还要叫我管着一大家子么?况且,你是嫡母,槿丫头如今没了亲娘,还是该送到你手底下养着的。”

    曹氏静静听着,并不说话,只微微垂首,不知在想什么。

    “我晓得老爷那时候年轻气盛,嫌你刻板规矩了些,这才弄出许多事端来,冷了你的心……只是,如今晗哥儿和明哥儿都大了,难不成要叫他们看着父母不和么?”老太太劝了几句,又喝了一口茶润润嗓子,见曹氏清冷的面庞,想起往事,语带苦涩,“……媳妇呀,你莫要走我当初的老路呀。我的小儿子夭折那年只四岁……”

    曹氏听得老太太语气不对,这才抬头,见老太太提起旧事,急忙起身上前攥着老太太的手含泪道,“都是我不好,叫母亲伤心了。”

    老太太摆摆手,反手攥住曹氏,“你别学我,只想着同男人斗气,折损了自己和孩子,你还年轻,夫妻之间低一低头就过去了……我瞧着,这回是个好契机,等去了海宁,自是你来管家,借着吴姨娘的事,也该动一动殷姨娘了罢。你是当家的太太,曹家的姑娘,难不成要看着殷姨娘爬到你头上去?”

    曹氏听了只是轻蔑一笑,“母亲,老爷心尖儿上的人,我哪里动得?!”

    老太太拍了拍曹氏的手背,“若你肯振作起来,我必定给你撑着,老爷那儿,我去说。”

    曹氏心里头颤了颤,“这……成么?”

    老太太目光坚定,“当初我已亏欠你良多,这回我是下了狠心的。我是嫡母,你是正房太太,谁敢说名不正言不顺么?那殷氏在徽州干的事,和从前的账,咱们这回一起算。有什么我挡在前头,等处置了殷氏我叫他亲自来同你赔罪。只要你们两个能好,我便是闭了眼也安心了……”

    曹氏听了老太太这一番推心置腹的话,已是心中感动,又知道老太太素来为人谨慎,言出必行,于是面含感激,缓缓点了点头。

    送走了曹氏已是夜色沉沉,老太太动了气又说了这许多话,已是十分疲惫,后背颇出了些薄汗。庄妈妈叫人把炭盆挪得稍稍远了些,又叫人换了新茶来,然后给老太太捏着肩轻声问道,“老太太,您说,太太听得进去么?”

    老太太叹了口气,“她在曹家自小受宠,没受过一日的委屈,刚嫁进来的时候同守儿也是夫妻和睦,这才连连生下晗哥儿和明哥儿两个,可惜怀着第三胎的时候偏偏叫殷氏钻了空子……她心气儿高,自然受不得这委屈,只可惜没了的那个孩子了……那年守儿离京去徽州赴任,我本想拘着尤氏,才称病留在金陵,想着她到了徽州,没了尤氏,自可端起太太的款儿慢慢料理了殷氏,谁能想到她却非要留下伺候我,说什么尽孝道。嗳……非要同守儿赌气,最后守儿带着两个妾室独去了徽州……这几年那殷氏估计趁着我和太太不在,势头越发大起来,连曹家送去的吴氏也敢动,这样的人……怕是不能留了。”w~

    庄妈妈轻轻抚着老太太的背,老太太接着道,“太太那时候没了孩子,身子也差,养了将近一年才好起来,心绪一时难以转圜也是有的,这几年过去,总该好些了。况且,两个哥儿要念书,不常在家,送槿丫头过去,有孩子陪着想来能想明白了。”

    庄妈妈点点头,“怪不得……本来我还以为老太太要养着二姑娘,结果说着说着又送到太太那里去了,我刚还在想呢。”

    老太太无奈地摇了摇头,“当年太太小产的那个是个姑娘,她心里必定常常念着罢,若能养个姑娘在手下,或能释怀些。况且,她也不是全然不在意,只不过自小被捧着长大,不好低头罢了。我给她个台阶,叫她顺着下来也就是了。”

    庄妈妈感慨了一句,“太太是有福的,在娘家受宠,到了夫家也没有难伺候的公婆,您简直把太太当亲闺女似的。”

    老太太默然,似是勾起了一些回忆,“若我当年也有这样的婆母,也不至于今日这般……看着太太这几年如此自苦,倒让我想起当初的我来,她现在就跟那时的我像得很,以为靠着娘家,日子便能顺顺畅畅地过下去了。所以,我便也忍不住多疼她些。”

    庄妈妈迟疑了半晌又问,“老爷如此宠爱殷姨娘,您要动手,老爷肯么?”

    老太太眼中有一瞬的风雷般凌厉的光闪过,“出了人命,他不肯也得肯。晏府的门楣经不起他糟蹋了。他就算记恨我也无妨,反正我也只是嫡母罢了,只要能跟太太和和睦睦的我便心满意足了。”

    庄妈妈急忙道,“瞧您说的,天下哪有您这般没有私心的嫡母?那年您接了老爷回府,亲自养了好几年,又是托人请名师指导,又是亲自上门去曹家提亲的……没有您,老爷哪里有今日?”

    老太太一哼,“不见得罢……尤氏那心思,估计还觉着,若非我的儿子没了,还轮不到她的呢。她把殷氏弄出来是费了心思的,只怕一直打着我这崇安堂的主意,想着什么时候我眼睛一闭才好。”

    庄妈妈面含不屑,忍不住抱怨,“太姨娘心思多,就该被您辖制着才稳当,那年殷姨娘的事情一出来,便该送走她的,要不是老爷哭求,您又心软,哪里还能容她至今?仔细一想,毕竟是亲生母子,骨肉连心,您又哪里好生生让母子分离,只怕这样老爷也要与您离心了的……这些年,您受的这么多委屈,做的这么多妥协,又有哪个放在心上了?要我说,当初若给老爷聘一位您娘家的族女,还怕拿捏不住老爷么?”

    老太太摇摇头,“我虽出身承平伯府,但到了这些年已不复当初我爹在时的光景了。你瞧瞧冯家那几个姑娘,有哪一个比得过太太?冯家又如何比得上曹家的助力?这些年,守儿仕途平稳,有些风浪也算有人扶持都经住了,背后谁不是在看曹家的面子?嗳……我累了,等老爷回了金陵,我再同他细细说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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