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块半人高的台子，地面和立柱都是琉璃烧成的，细细看来，没有缝隙，因为它是一块完整的、不带瑕疵的琉璃，就像嵌在青砖灰瓦中的碧玺。
起初他不明白，为什么要在打打杀杀的地方铺上脆弱的琉璃。直到他也站了上去，雨水和血顺着剑流下，他在倒影中看到了自己布满血丝的眼睛。
那双眼绝望中带着杀气，仿佛在说：“不要死。”
我不要死。
这块琉璃帮他看到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挣扎，但齐首辅的本意并不是要摆片镜子。他的目的更为实用——仿照皇宫光滑的屋顶。
日后，他们将遭遇很多劲敌，有一半是在王宫之上。齐首辅希望他们在杀掉对方的同时，动静能小一些。
那一次白尊输了，三个月以内的“新人”，是可以输的，齐首辅褒奖了胜者，也小小地褒赏了他，夸他反应快，有个性。但转而又训斥他剑法仓促，一味求快，如果他想吃到他母亲做的桂花甜糕，就好好练剑，活到三个月以后。
“我不想死啊！”白尊心想，我真的不想死啊。
放眼望去，这里一半人身世凄惨，活着的每一天都是为了报仇。另一半觉悟很高，出身很好，是为了家族或者国家自愿来的。从一开始，他们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是以面对生死要比他坦然得多。
他是被愤青老爹送进来的，每一天都是那么难熬，每个伤痕累累的夜晚和每个心如死灰的早晨，他都在想：我要活下去啊。
很快，白尊被分到了貂蝉门下，日夜勤加练习，可不论他怎么勤奋，都不能满足师父的要求，她总说：“你还有时间喘气，你的对手已经在掏飞镖了”。她代号貂蝉，长得并不好看，右脸被火烧过，从头发到下颚都是焦黑色的，像一具干瘪的尸体。~
但她从不掩饰，相反，有了这个疤以后，她觉得自信多了，总是挺胸抬头，像男人一样抱着剑。
暗卫这一行，性别歧视是存在的，而且万分严重。只有在执行特殊任务，比如美人计时，才用得上女暗卫。
他们要杀一个人，往往不用计谋，只用拔剑。是以女暗卫平日十分悠闲。
全营一共有两个女孩。一个是他师父貂蝉，二是他师姐赵水簪。白尊经常听到师姐弹琴，作诗，感觉她不是来做暗卫的，而是来选秀的。
师姐还会配药，有一次他受伤了，是师姐亲自给他敷的药，她手指柔软，声音温柔，低着头说：“对不起我忘加桂花了，可能会有点苦。”
“我不怕苦。”白尊握紧拳头，一饮而尽。
师姐轻笑，因为怕划伤脸颊，她总是带着一副白色的面具，但白尊就知道她在笑，而且笑得十分羞涩。
除了他师父貂蝉和兄弟贾优这两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师姐是他见过的第一个女孩。她漂亮、温柔、善解人意，她喜欢低头，喜欢对着他们娇羞地笑。
天哪，白尊多少次捂着自己心口说：“师姐是暗卫，她会杀人，说不定她手上的血比我还多。”
想陪她练剑的人，能站满十个校场，根本没他的份。渐渐的，他强迫自己对师姐淡泊些，但如果师姐来找他诉说一些心中的烦恼，还是会激起他强烈的保护欲。
真搞不懂，这样温柔甜腻的笑容背后，师姐究竟在想些什么，又把我当成什么，一个练手的傻瓜？
直到现在，每当锦幔低下头，对着他脸红的时候，他都会想到那张白色的美丽面具，以及她们深不见底、变幻莫测的心。这女孩把我当什么，我对她这么坏，这么凶，这么轻浮，她怎么报复似的越来越黏人？
他曾经觉得锦幔就像只雀儿，很好玩，今天与快锋一战，却又把他拉回了灰砖青瓦，饮血为歌的暗卫营。
自己任务在身。
作为暗卫，一把训教有素的刀，感情二字太过晦涩，他无心琢磨，更无心去承担一段荒谬的责任。
锦幔与李骏惠同车而行，起初有些拘谨，走了一段才适应。他比自己年长五六岁，穿着蓝色的布帛长衫，想事情时，会不自觉地把玩着那柄折扇，打开又合上。
从商多年，虽然没有挣到钱，却比读书人灵活。他不介意和奴婢同车，见她紧张，还问了一些问题，比如平时喜欢吃什么之类的。
锦幔吃过许多糕，但最先想到的，还是那个酥皮核桃糕。
宵禁时分，城里一片寂静，只有他们的马车踢踢趟趟奔驰而过，很快便被官差喝住。
李骏惠递上腰牌，手臂从锦幔面前略过，衣角轻轻摩擦着她的脸颊。他身上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木质清香，沁入锦幔心里。锦幔小心地后退，紧紧贴住车子。
官差看清腰牌，顿时变得十分恭敬，双手递上。锦幔奇道：宵禁对民不对官，李骏惠莫非是个官？
他们到家时已经三更，李骏惠不忍惊动夫人，进了厢房。锦幔帮他点上烛火，又问后厨要来了茶水，她没有服侍过主人，天色又暗，找起东西来手忙脚乱，差点打翻点心碟子。
“不必忙了，你也回去吧。”李骏惠指着床边的被褥和衣物说：“夫人都备好了。”
锦幔这才发现，他平时用的东西都在厢房，陈妈妈说夫人身子弱，睡眠很浅，所以他不怎么回房睡。
忙了半天，天色竟有点发白了。锦幔怕吵醒小木梅，轻手轻脚地绕进了廊坊。
这一排比较冷清，路过回廊的时候，忽见一个身影跃下。锦幔吓了一跳，却见那个那人动作潇洒，再熟悉不过。
“白公子。”
白尊收剑，脸颊有些许血痕。
“你怎么……”
“没事。”他退后两步，用袖子擦了擦。
“我去打点温水来。”
“不用！”
他已经想好了，今后要离锦幔远些。
“这是一点碎银子，你都拿走吧。”
“不。”锦幔笑道：“我怎么能收你的钱。”
锦幔知道他现在在京卫所挂职，每年的俸禄是一石米。但她不知道白尊身为暗卫，从六品，领校尉衔，每年还有八石米的俸禄。
回廊是朝西的，夹在前院与后院的围墙之中，月光照不进来，他隐在暗处，淡漠地说：“以前是我轻浮了，这是一点补偿，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他温热的手指离开了，留下三五块坚硬、冰冷的碎银子，硌得她掌心生疼。
锦幔痴痴地看着他，觉得哪里有点不对。昨天这个时候，是谁把她摁在尘土飞扬的地方……晨雾正浓，锦幔周身发冷，不禁想起红顶庙的清晨，难道说，他们周旋了一大圈，其实并没有什么进展。
“我……”锦幔想大度些，可是手却像中了蛊，紧紧拽住他的衣袖。
锦幔尽量让自己平静些：“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没有。”
“是不是你……”
“不喜欢我了”几个字如鲠在喉，说不出口，因为他本来就从未说过“喜欢”二字。
白尊轻轻拖拽，把衣袖一丝丝，一寸寸从锦幔手里抽了出来。
锦幔顿时手心灼热，就像握着一块烧红的铁片。
他可真决绝啊……锦幔死死拽着他，她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可是……可是……如果……
每一次她犹豫不决的时候，都会想起白尊温热缱绻的吻，比起难以捉摸的心意，那是触手可及的温存。
锦幔红着脸，闭上眼睛，踮起脚尖，沾上他的唇，她睫毛滚烫，呼吸也是滚烫的，像喝醉了酒。
两人退了几步，白尊立刻反应过来，扶住她的肩，以前都是他主动的，这次就像挨了一记狂乱又甜腻腻的暴雨梨花针。
她强忍着眼泪，嘴唇颤抖，一直吻着他，退到了回廊的尽头。
再走就是书房了。
后院里最大的一间便是书房，门前掩着一排竹子和回廊，月影时分，清香浮动。
他们靠了一下，门便开了。锦幔跌坐在白尊身上，长袖松弛，只觉无颜见他，伏在他肩上哭泣。
眼泪顺着睫毛滚入他嘴里，又咸又凉，白尊一时也不知怎么收场，这女孩是想勾引他吗，可是刚才那种吻，毫无章法，又怎么算得上是勾引？
锦幔卷起裙子，蜷缩起双腿，颤动像一块煮化了的桂花圆子。
这就有点像勾引了，白尊脸色微红，伤口刺痛，臂上的，腿上的，耳朵上的陈年旧伤一齐发作起来。
锦幔汗珠莹润，滴入他的衣领，划过他的脖颈，露出的肌肤如月光般清冷。
他只觉得刺眼。
“锦幔。”
他咬牙说：“你不能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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