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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看小说 > 公主家的马夫 > 第8章 枣泥味
    “停车!”

    燕离驶出宽巷,听见车厢里传来一声低弱的声音,娇声娇气的,还隐约带些吃痛的呻.吟。

    不过,长街上车水马龙,繁华喧嚣扑面而来,瞬间淹没了那细微声音。

    所以,他装着没听见。

    扬鞭打马,驱车上了街面,依旧行得飞快。

    恍惚中,车厢里的人儿还有些妖娆哼哼,像一只……遥远的夜妖。

    燕离甩甩头,驱走脑中闪念的这个奇怪比拟,专心去超越街面上的那些龟速马车,或是躲闪一些摇摆行人。

    “停车!”

    终于,车厢里的娇弱变成了彪悍,一声高亮的呵斥,中气十足,呵到他没有办法再装聋子。

    正好瞅着右手边有一个小巷口,遂一个急拐进去,再猛地勒马……马停,车驻,一气呵成,驾车的儿郎腰板挺直,晃都不晃一下。

    驾车这种雕虫小技,如何难得了他?人车马合一,收放自如,那是必须的。

    与此同时,车厢里“咚”的一声……呃,动静有点大。

    像是从座上跌落下来了……

    燕离心头咯噔一下,知道自己搞砸了,却也僵着不动,只盯着地面墙根处的堆雪看,拿一个后背等着里面那人的爆发,就跟等着一个要塞进他后颈窝的雪团一般。

    哪知却没声了。

    刹那间,天地寂静。这处原是一条火巷,两边高墙,隔绝了整个世界,街面的喧嚣被阻断。

    “公主……”

    燕离心头有点儿发虚,侧头唤了一声。

    还是没声。

    他终是转身,推开车厢门一看,这才真的吓着了,萧琬果然在地板上蜷趴着,露了小半张脸,双眼都是紧闭着的。

    果然是给撞晕了。

    他赶紧跳起来,进车厢去,察了察鼻息,倒还绵延,脸上也没个血口肿包之类,这才略略松口气。

    再把她抱起来,往坐位上放。

    马车宽阔,坐位中间置一搁手放物的小几,两侧位上铺着厚厚的锦绣软垫,进深几近可以躺靠。

    燕离先把人抱到坐上,本想腾手过去把角落里那个锦枕拉过来,再将她放躺。可哪知那昏着的人,没个重心,他一撤手,她就一偏,眼看又要撞到中间的小几上,燕离只得回手一揽,将她抱住。

    这一揽,方觉温香软玉入怀,过电一般,让他后脊发麻,灵魂出窍。

    仿佛,不是他在抱她,而是那一身娇软绵香将他缠着了。

    又陌生,又熟悉,又遥远,又亲近,又禁忌,又刺激。

    毕竟,有过那种透彻的缠绵,就跟有个蛊印在身心的深处,稍有诱发,便会蠢蠢欲动……

    一时间,燕离竟忘了要放手。

    好在,她晕着的。

    等燕离从销魂中回神,暗自这般庆幸了一回,再把人往锦垫上放倒时,萧琬却醒了。

    头未沾枕,眼先睁,眼珠子转一圈,看清楚眼前光景,她便犟了力道要坐起来,燕离本想扶她的,却突然转念,缩回了手,且还退开两步去。

    因为,那现场,就跟他要图谋不轨一般。

    好在女郎腰腹也蛮有力,就着那半倒的姿势,一个挺腰便坐了回来,头脑也十分清醒,准确地接上了晕过去之前那茬儿:

    “有你这样驾车的吗?”

    “……没有。”燕离默了几息,竟这般老实答话,答得他自己都发笑。他这会儿已经没有气了,反倒有种歉意与软绵,浮上心头。

    “……”萧琬本是咄咄质问,被他这样一接,犹如打到了棉花上,后头的话也跟着软了些语气,“今日若真是把我撞折在这车里,看谁还会给你开那么高的工钱,放眼整个平城,你也找不到像我这么慷慨的主顾……”

    “倒也是……”燕离又点头,一副煞有介事,且也觉察到了自己这种高个子杵在车厢里的局促,索性蹲跪下来,跟车座上的女郎说话。

    虽说,做不到点头哈腰赔笑脸,可这般软和的态度,已经很不错了。

    萧琬垂眼看着在她面前屈膝的儿郎,几个眼神碰触,那种恨恨的恼意,就渐渐变成了心里的痒,再冲着旁边几口吐纳,揉一揉额角,也找不到一个确切的痛点,先前的晕厥,一半是因为颠簸,一半是因为酒意,倒也无甚大碍。

    也就差不多消了气,只还剩些好奇,拿他盘问:

    “你刚才在跟谁置气呢?”

    “没跟谁……”燕离低头,否认。

    “那为什么把车赶得那么急……”萧琬还想刨问一番。

    “饿了,想早点赶回去吃饭。”燕离居然给胡诌出这样一个理由,不过,他确实是腹中空空啊。

    “呵……”萧琬笑,倒是不再追问了,只伸手过去,抱过小几对面那个描金漆盒,打开来,把那些油纸包好的煮饼,一个一个地往小几上放,一边仔细辨认纸上的口味,且还念念有词,像个小孩儿在清点自己的宝贝:

    “豆沙的,杏仁的,枣泥的……你想吃哪种口味?”

    阳阿长公主很大方地,准备跟她的车夫分享她最喜欢的甜食。

    “不吃!”燕离当即拒绝。他抬眸看了一眼那堆煮饼,突然觉得犹如一堆硬石,堵得他心塞。

    “你不是饿了吗?”萧琬没太跟上他的跳跃思绪,眨了眨眼睛,蠢蠢地道出。

    “现在……不饿了!”燕离硬着脖子,答得很有骨气。她的相好送给她的东西,他才不吃,再饿也不吃!

    萧琬凝神看了他几息,低笑着嗔骂了一声“矫情”,便转头拿起一只油纸包,打开来,掰下一小块,放入自己口中,细细咀嚼了,再来寒碜他,吃得斯文秀气,说得慢条斯理:

    “你不吃,我吃,这种枣泥的,我最喜欢了……那年,大概是七岁吧,父皇正在北边跟蛮子打仗呢,几个皇叔起了贼心,突然发难,合起兵来把皇城给围住了,又来封宫,我的那些哥哥姐姐们,腿脚利索,又都有些后族接应,竟都逃出了皇宫,我和玉山哥哥跑得慢,母后便把我俩藏在兴庆宫后面的枯井里……有十来天吧,在那个漆黑的枯井里,我饿得连脚趾头都动不了了,可每当我快要昏迷,玉山哥哥便给我喝一口清水,吃一只煮饼……人的记忆有时候真的很怪,明明饿得晕晕乎乎,我却能清楚地数出,每一次,是第几只,是什么口味……一共是十二只,还全部是枣泥味的……”

    萧琬说得入了神,燕离也听得入了神。

    在那嚣张的外表之下,她似乎总能有些隐秘的理由,让他暂时忘记对她的成见。~

    “后来,解了围,与母后说起这事,她说彼时仓促,总共就只找到一盒煮饼和一罐清水,打了个小包袱,塞给玉山哥哥……一盒煮饼,装满就是一打,十二只,也就是说,他全部留给了我,自己一口都没有吃……”

    女郎的声音,乍听有些哽咽,再仔细辨析,却又突然上扬,卓绝而干脆:“所以,后来,我长大了些,稍微醒事的时候,就发誓,就冲这一盒煮饼,往后余生,我都可以为他做任何事情……”

    燕离沉默了,不觉收起浑身的刺,试着去理解她的心境。因为,像萧琬这种一生下来就被人捧在掌心里宠的人,也会有这种落难时刻,也会有这种诚心执意,这多少让燕离觉得接近了些。虽然,他一时还没明白,那个被她一口一个“玉山哥哥”亲昵地称呼的人,是谁?

    “他想做皇帝,我便帮他做了皇帝,他想要稳固皇权,我便帮他排斥异己,他想要西征,我便帮他谋划西征,他想要洞悉这帝京里那些豪门内宅的肮脏事,好做朝堂上的掣肘,我便与那些诰命夫人喝茶,与那些纨绔子弟交往……虽然,有时候也觉得,挺没趣的……不过,也没什么,这些事情,我没有去做之前,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原来能有这么大的本事,能帮他这么多……”

    女郎悠悠的话语,说来轻描淡述,但其中的风云变幻,杀伐决断,还有艰难忍受,却不是这一派云淡风轻能够轻松掩盖住的。

    燕离有些心惊了,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不是知道得太多了些?当今天子的意外继位,一年之中的时局大变,竟有她的功劳在里面?且那些排着日子的频繁交游,竟也存着这般隐秘目的?

    燕离又觉得,之前似乎是有些……小看她了。

    萧琬却霎时收拢了敞开的心扉,变回那人畜无伤的娇娇公主:“哎,我与你说这些做什么,我本是想说,我是真的好喜欢这种枣泥味的煮饼,想你也能尝一尝这种滋味……”

    人畜无伤,却只挑他来逗。

    口中说着想他能尝那煮饼滋味,手里已经将那块她掰了个缺的煮饼给递了过来,且整个人也从坐位上滑下来,递到他面前来。

    燕离赶紧一个侧身后仰,后背却抵了车厢壁,纤手里的煮饼,却已递至他的唇边,饼上的芝麻,已经沾了他的唇。

    “尝一口嘛……”萧琬的声音,甜甜地求他,有些发黏,像萦绕鼻间的煮饼气味。

    燕离无法再拒绝这种食与色的诱惑了,他有些晕,差点就着她的手便咬下去,赶紧先吞咽一口气息定定神,再伸手接过煮饼,自己拿着吃。

    终是不敢劳驾她拿他当大爷伺候。

    “这才对嘛,吃饱了,才好干活儿。别忘了,你还领着我那么多月银呢。”萧琬见他不再拗了,心下莫名轻松,嘴上开始滑溜,手上也开始滑溜,见着他唇角沾的芝麻,抬手便去拂。

    那温凉的手指,从燕离的唇边拂过,差点没把他点化成一尊雕像。

    那根青葱白玉手指,先前掰过煮饼的,沾有一些滑腻的油脂,带着一种甜糯的香气,想一只昆虫的细足,从他唇上借力而过。

    许多年后,燕离都记得这个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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