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新的茶香之中,混着一股奇怪的味道,好像零落的玉兰花,一点点腐败。他忍住了没有吐出来,尽量表现得什么事也没有一般,放下茶杯。今天的染雪真的有些奇怪,难得她也会把茶泡得这么失败。
染雪对他的迟疑一无所觉般,垂眸将茶斟满,貌似漫不经心问:“朝上的事情,都处理完了吧……”
“嗯,刚歇下来。”
染雪的表情他看不懂,似乎有什么期待,又似乎不抱希望。她应该是有话要对他说,隐隐想起,似乎染雪进宫以来,从来都没有要求过什么。
染雪只是静静坐着,陪他喝茶谈天,所有的话,都掩藏在她平静完美的笑容下,不曾出口。那些许的疑惑,便在她的笑容里一点点忘却。
抬头看看天色,没有注意到染雪的笑容有点松动,说着:“我也该走了。”
许久并未听到染雪的回应,转头,见她幽幽的目光正望着自己。染雪见他转头,收回了目光,“你可以不去吗……?”
楚世一怔,方明白了她今日的异样是为何——只是他的[明白],又能明白多少?
“染雪,我毕竟是皇上,所作所为都牵系着整个后宫的稳定,许多事情不能够随心所欲一意孤行。你应明白,后宫妃嫔不多,但每一个都牵扯着身后的势力,我若专宠,后宫势必再起风波,对你也……”
染雪漠漠的一张脸,笑容似是而非。“我知道了。”
楚世想再说什么,最终没有出口。染雪如此善解人意,应该会明白的吧……
[雪崖……你等着。我一定立你为后,一生只白首一人,你肯嫁我,我决不负你……]
——曾经,有人在她耳边毫不动摇的说着。
“你果然全都忘记了……”
“什么?”
“没有。我自语罢了。”染雪垂眸,不再看他。
楚世轻轻叹气,并非不为她心疼,只是……现在的他,所作的只是一个君王的考量。
他转身离去,染雪缓缓抬起头,感到自己身后一双温柔却冰冷的手,带着一片黑暗,终于完全将她吞噬。
[凭什么,只有我一个人堕入黑暗?]
[若不能完全属于自己,那么便毁掉吧。]
毁了,是不是就可以不用这么辛苦。
为什么心里这么苦,要怎么样才能结束?她回来,是个错,可是自己已经陷入这个错中无法拔出——
楚世来到桐澜宫,却没有像往常一样见到君渚跑出来迎接。君浓款款走出,似乎略觉惊讶,“皇上,怎么只有您一个人?君渚没有去接您?”
一怔,楚世才想起跟君渚约好她会去御书房接他来,结果一担心染雪,都忘记了。
“朕有些事情,从别处过来的。君渚到了御书房没有见到人,想必徐总管会告知的。”
君浓淡然微笑点头,“不如皇上陪臣妾把上午那盘棋下完,君渚也就该回来了。”
和君渚的坦率爽朗不同,君浓就像一朵静雅平和的解语花,静静无澜,且聪慧内敛,无论什么时候,都让人感到安然舒心。
这一盘棋,花的时间比预想的要多,两人太过投入,一盘完,才发觉天已将黑,君渚却还没有回来。
这妮子跑去哪里了?知道皇上在这里,她应该比谁都急着回来才是……只是她习惯不把担忧表现在脸上,楚世也觉察出有些奇怪,吩咐内侍道:“派几个人去找找。”
“是。”
天渐渐黑下来,派出了几批人,却都没有见到君渚的踪影。徐总管前来禀报,梁昭仪的确去过御书房,知道皇上不在立刻便离去,并未逗留。派人去各宫询问,也都没有见到过她——从御书房到桐澜宫的这一段路,说远不远,一个大活人就这么不见了? m.a
“加派人手,到路经的各宫去问!——其他的几个宫也派人去查询一下!”
“——对了,君渚的随身宫女呢?”君浓一句话将人点醒,只是如今君渚不见踪影,她的随身宫女又到哪里去找?
君浓并未放弃,向调来的护卫略略描述侍女的样貌,看着他们离去。
这种时候她却没有如其他女子一般急得不知所措,而是压下了担心,冷静的去想,这让楚世也有着几分欣赏。
天已黑透,事情特殊,楚世将墨枫也留在宫中一起寻找。墨枫办事雷利,很快便在尚衣坊寻到一个曾经路经遇见过君渚的小宫女。不曾见过龙颜的小宫女,一番话说得战战兢兢,“是……回皇上,奴婢是去桐秀宫送衣裳,路经那里,确,确实看到一位娘娘……”
“是梁昭仪吗?”
“皇上赎罪,奴婢,奴婢不认得,只是看那衣服是一位娘娘……”
君浓开口问道:“穿什么样的衣服?”
“回娘娘,是荷绿的宫装……”
楚世和君浓都见过今日君渚的确是穿着荷绿的宫装,且按照徐总管见到君渚的时间来算,应该是君渚无疑。
“你见到她是往哪里走?”
“回娘娘,看方向,本来是往桐澜宫来的,后来……”
“后来怎么了?”
“似乎,遇上另一位娘娘,她们,便一起往御花园的方向走了……”
“另一个人是谁你可认得?”
“回皇上,奴婢所走的地方,被树丛遮掩,没有看到那位娘娘的容貌,只看到一角水蓝的丝袍,然后梁昭仪随身的侍女拜了下去,奴婢才肯定是位娘娘……”
水蓝丝袍?这后宫里几乎每个妃嫔都有各种不同颜色的丝袍,这如何去找?
“墨枫,先带人去御花园方向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是。”
墨枫带人下去,楚世闭目,在脑中过滤着水蓝丝袍可能的主人,一种不安始终萦绕心头。
墨枫所带领的人在御花园并无收获,他随即想到御花园北侧的一个梅园,此时正值夏季,平时根本不会有人过去。他果然在林中的小湖里,发现了侍女的尸体。
梁君渚在那一日失踪,多日不曾找到。
后宫上下在一片紧张里,几番搜查无果,只能加强后宫的戒备。楚世心里自然清楚,或许并不是搜查不出,而是不敢搜查。后宫都是妃嫔,没有确切证据,护卫哪里敢任意搜查得罪了她们。
楚世也只能暗中派人去尚衣坊和浣衣局,根据小宫女描述的衣服去询问。
墨枫每日在后宫例行巡视,几天以来他心里始终放着一件事。遣走其他护卫,他走入桐霖宫中。
“展大人。”
“静嫔娘娘呢?”
“娘娘……身体不适,已经歇下了。”莺歌始终低着头,墨枫细细看了看她,问道:“莺歌,你似乎脸色不太好?”
“没、没有……许是这两日没睡好……”
“静嫔娘娘身体不适,要照顾她的确辛苦你了。可有请太医来?”墨枫一直盯着她,不从她脸上放过一丝变动。莺歌抬起头时,眼中还有着一丝不安惶惑,然而迎上墨枫的目光,却已经变得坚定。
“娘娘说只是有些疲惫,歇歇就好了,若是情况不好,莺歌会去请太医。”
莺歌的态度,反而让墨枫更加疑心,无论如何,他都要亲自一看。“请通报娘娘,墨枫求见。”
“娘娘已经歇了,不便相见。”莺歌并未退步,墨枫不再多言,推开她便向屋内走去——
“展大人!”莺歌下意识想要喊人,却因为某种原因压了回去。就算叫门口的护卫进来,未必拦得住墨枫,而且,她不能让更多的人进来!她急忙赶上去试图用自己微弱的力量阻拦,心里却有着一丝期盼——墨枫和静嫔之间的关系,看似冰冷淡远,但总有种旧识般的熟悉与维护,若是墨枫,是不是能……
此时墨枫已经闯入寝宫,停在帐幔之外——
“真少见你会如此不拘礼的闯进来。”染雪淡淡的声音从帐幔内传出,模模糊糊地看到她的身影从床上起来,掀帐而出——她只套着一袭素袍,漆黑的头发并未挽起,柔顺地披在肩上,脸色看起来异常的白,似乎多日不曾见过阳光。她的笑容依然安静,安静得宛若死寂。
墨枫蹙眉,几日不见,她怎么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难道她从来都不知道照顾自己的吗?他纵使不满也不能对着染雪发,便转过头,板着一张冷冰冰的脸问跟进来的莺歌:“静嫔的脸色这么差,为何不请太医?”
“别欺负人家小姑娘了,身体怎么样我自己清楚,如果需要太医,我自然不会犯傻的去硬撑。对了,你这么急着闯进来,有事么?”
墨枫纵然满腹怀疑,看着染雪的脸色,和她若无其事的表情,却什么都说不出口,只道:“墨枫失礼,请静嫔娘娘赎罪。”
染雪浅笑,“什么赎罪不赎罪的,这里没有外人,那些虚礼还是免了吧。”
果然古板的墨枫对这句话并不赞同,他也是一是着急闯了进来,如今自然不好在她的寝宫久留。“惊扰娘娘了,墨枫告辞。”
来也一阵风,去也一阵风。染雪看着匆匆离去的墨枫轻笑,恐怕现在他才是这里最了解她的人吧……只可惜,他却没有坚持自己的想法呢。收了笑容,她转头对莺歌道:“你也出去吧。”
莺歌咬了咬下唇,应声:“是”,恭顺地退出去。
染雪转身,掀开层层帐幔,走到寝室深处——
闭不见阳光的阴暗中,寝室的墙边缩着一个人——原本华丽的荷绿色宫装被血污和灰尘染脏,一双惊恐不安的眼睛,在看到染雪的身影时骤然收缩。
染雪走到她面前,动作轻柔地解开捂住她鼻口的厚布,笑道:“你在期望墨枫能够发现吗?很可惜,不能如你的意……其实我也很希望他刚才能够坚持进来看一看,那样,一切就可以结束了……”
君渚根本听不懂她的胡言乱语,只觉得她的笑容好冷,好冷,冷得令人打颤,却有浓浓的苦浸透四肢百骸。
染雪静静地盯着她的脸,那并不犀利却没有温度的视线盯得她不自觉地向后缩去,听到她低喃,“为什么?只不过是这样的一张脸……不过是凡人的平庸姿色——我精心挑选的容貌和身体,也不行么?最终,留不住他么?”
“你到底在说什么鬼话——你疯了么!?到底想做什么!?这里是后宫,我是皇上封的昭仪!等有人发现了,你只有死路一条!”
染雪的眼睛倏地变得冷厉,一双眼睛漆黑,宛若无底的沼泽,黑暗泥泞。
“在那之前,我会毁了你!”
她不会杀她,那样根本没有任何改变,她的苦,依然继续。
她要毁了她,毁了一切。似乎只有将一切毁了,毁得支离破碎,一次痛到底,才能缓解她心里的苦。除此之外,淤结在心里的痛,找不到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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