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页   夜间
快看小说 > 和宿敌奉旨搅基 > 第61章 长安陌上行
    永安十七年,四月初八。

    平乐侯爷兼征西骠骑大将军郝春于函谷关中伏,前后皆是敌兵,乌古尔部落出尔反尔,竟然与前后车师国联手反扑,在谷内狭窄处伏兵三万,只为了活捉郝春。乌古尔带兵的人是阿拉汗,他前次被郝春俘虏过,与郝春有不共戴天之仇,亲率乌突骁勇骑兵围堵于东路。

    郝春持一杆红缨枪杀到浑身雪白战袍染成了血色,?丽眉目间遍布煞气。他率着上千骑兵且战且退,好容易挣命似的,挣到了函谷关外。守关的陆几却闭门不出,厚重的石门关着,隔绝了他最后的逃生机会。

    “开门!快开门!”

    郝春麾下的亲信反复骑马冲撞石门,抬头冲守关的兵士怒骂道:“见死不救,难道你们竟然敢叛国吗?”

    上头守关的兵士俯身望下来,也扯直了嗓门吼。“陆大人有令,说平乐侯爷出征前立过军令状,只有赢了才能回来!”

    赢?他妈的谁不想赢?!

    郝春回身望着铺天盖地的尘沙渐起,阿拉汗率着上万乌突铁骑正在追来,他逃了四天三夜,阿拉汗就足足追了他四天三夜。如今好容易距离大营就隔着两扇石门,门却不肯为他开。

    函谷关,怕就是小爷我的绝命地了。

    回不去了……

    郝春自嘲一笑,环顾四周仓皇的亲信们,约还剩下三百人跟着他。“谁带着鹰?”

    一人答了。

    “传信回营,就说这战非小爷我贻误战机,而是说好的援兵特么不来!”郝春咬牙,这次他千里奔袭,眼见着就要直捣黄龙时却遭遇埋伏,他率众奔到约好三路军马汇合的界谷碑,那处却一个鸟儿都没。

    说好了应援的人,怕都早就随陆几投靠了安阳王秦典,誓要杀他。

    郝春抹了把脸,鬓边两缕发从银色鹰翼盔搭下来,湿汗淋淋的,混着尚未干透的血渍。“再有,给……算了,小爷我亲自写。”

    回头是数不清的追兵,门上吊楼立着不肯为他开城门的陆几的兵,狼烟在沙漠中直直地燃起。郝春到底不服气,恨恨地写下可能是他今生最后一份奏折,参监军陆几贻误战机、见死不救。

    郝春亲眼见鹞子兵领了他这份奏折,拨转马头,绕过函谷关大营直取小道沿着贩马贩骆驼的沙道送信去长安。

    他嘴里头叼着笔,忽然想起来他居然还没写过家书,倘若他这趟当真死在关外,偌大一座平乐侯府该如何处置?王老内侍被帝君赐给了他,原本还指望着他养老呢!可惜人在马上,他能写家书的时间极短。函谷关山头敌军的叫喊声铺天盖地,山谷内有回音,听着似乎足有百万人。但一个车师国能有多少人?就算是上下车师国倾巢而出,也不至于有这么大动静。怕还是疑兵之计!

    郝春心里头琢磨心思,下笔就歪了一瞬,落笔居然写了“寒君”二字。

    寒君是那家伙的字,一开始在伏龙寺外遇见,那家伙就始终拿这字当名来糊弄他。他稀里糊涂地气了四五年,如今回头看,冥冥中莫非一切皆有定数?他在伏龙寺与那家伙相遇时,寺内光头和尚姬央正在念经,念的是《往生咒》。

    《往生咒》是念给死人听的。

    他如今,也快死了。

    郝春自嘲地嗤笑一声,绢纸落下字句居然难得真实。他难得地、心平气和地与那家伙道——

    【寒君先生,你我生皆不逢时,小爷我死了,亦无他念。你往后,好好过,平乐侯府夫人的名头留不住你。你往后爱同谁好,就与谁好。】

    阿拉汗带的乌突人铁骑已近在眼前,马蹄声踏如惊雷。

    “报——!”

    “将军,东边儿角能突围,绕过函谷关后有个狭道!”

    先前去送折子的鹞子兵突然杀回头,高声冲郝春叫嚷道:“将军,快!跟着末将去东北角!”

    郝春嘴里叼着笔,忙一抖缰绳,扬鞭策马,顺着鹞子兵指的路率领残部夺命狂奔。约莫半个时辰后,果然见这座凹盘似的关口有个疑似能通一人的狭道,往常巡营时他经过此处,狭道都被蔓草掩住,今年春大旱,水退了,这才见到一条路来。

    郝春顿时精神一振。

    人一旦有了活着的奔头,就犯不着写这些个颓丧玩意儿了。他掷下笔,把刚才写给陈景明的那条绢纸团成一条,顺手扔给旁边传信的那鹞子兵。“得,这玩意儿也绑鹰腿上,寄给爷长安城里那位夫人。”

    “是,侯爷!”鹞子兵满脸烟灰与血,响亮地应了,郑重地把郝春写给陈景明那封家书揣入怀中,仰起脸,又特地多问了句。“侯爷还有甚口讯要传不?”

    郝春拨转马头,人已经蹿出去一箭地儿了,闻声遥遥回头,高喊道:“就一句!爷不同他过了。”

    半个时辰后,郝春冲入的狭道突然爆发出一阵惊雷。惊雷声连绵不绝,车师国伏兵喊杀声震天,火光冲天而起。

    郝春及他所率领的亲信骑兵们,尽数湮灭于火海。

    **

    长安。

    永安十七年初夏的四月烈风卷袭沙漠,长安城内却暑光正艳,替郝春送折子与家书的鹞子兵从关外而来,奋力策马奔向长安。

    可惜陈景明一不在御史台、二不在平乐侯府,他正在去往西域督粮的路上。

    去年三月恩师与他说,郝春特地写了折子奏明陛下,说是从今而后都不要再见到他。朝廷要派督粮官?可以,只不能派他陈景明。折子被恩师程怀?扣下,当面递与他看。陈景明当时当地如五雷轰顶,又觉得恍惚不能信,捏住文书问了又问,这折子……当真是平乐侯亲笔?

    恩师只笑了笑,袖着手让他自个儿看。

    陈景明看了,一个字一个字、如同不认得那些字那样地,逐个看完了,然后他又扬起脸怔怔地问,倘若他从今后竟当真不再见我,恩师,我该如何?

    程怀?挑动长眉,冲他笑得异常凉薄。寒君,你莫不是忘了,你二人本就有婚契在身,就算是战事耽搁,他不及今年赶回长安与你成亲,难道你就不能赴西域去寻夫吗?

    陈景明眼底燃起一丝希望。

    程怀?起身拍了拍他的肩头,笑得意味深长。寒君啊,有些事……你须让一让他。比如这个夫与妻的名头,你既已占尽便宜,便在外场让他个面子,又如何?

    感谢恩师点拨!陈景明当时瞬间霍然开朗,躬身心悦诚服地道,学生受教。

    自此便是一年余。

    平乐侯爷郝春惯来心狠,竟然当真凉薄到片语都无,从不肯寄信与他。他倒是学了恩师程怀?所教授的那套,逢年过节,必定心平气和地主动去信问候郝春。有时廖淡几行字,有时是长安城的特产,还有次平乐侯府内的腊梅开了,他封了几瓣腊梅寄往边关,好让那厮也能嗅一嗅花香。

    那厮惯爱的是桂子香,可桂子香被长安城的小倌儿如玉用过,陈景明吃不准那厮接到一袋桂子蕊时想到的是谁……是他陈景明,还是那个娇滴滴的小倌儿如玉?

    陈景明垂下眼皮,自嘲又自失地笑了笑。马车轮子辚辚,外头风景渐渐转为荒漠。

    “陈大人,可要歇会儿?”

    陈景明撩开马车帘子,朝外看了眼,皱眉问道:“还须多久到达函谷关?”

    “快了,约莫再走半个月就到了。主要粮草辎重,行不得快的。”

    陈景明眉头拧的更紧了,沉默片刻,突兀地问道:“若是你押送粮草在后、本官先行呢?”

    与陈景明搭话那人是从龙虎贲军中调来的小王五郎,永安十年曾在伏龙寺伴郝春冶游过的长安纨绔之一,因此很是晓得些郝春与陈景明俩人间的私事儿。小王五郎呵呵地笑了声,打趣道:“陈大人竟这样急?再多候半月又何妨?”

    陈景明一双点漆眸内漾起笑意。“嗯,就这样急。”

    顿了顿,又淡声道:“自古相思最急。”

    **

    五月初一,九龙殿内。

    从未红过脸的帝君秦肃与大司空程怀?在殿内吵的不可开交。程怀?咬牙冷笑不已,拍案怒道:“你这是怨我不该派他去西域?”

    秦肃浓眉紧皱,手底下文书奏章也拍的啪啪响,声调扯得极高。“郝春是朕相中的新帝,可你呢,你偏要说什么历来郝家军只认姓郝的人。如今可好了,他一条性命白白儿地填在那里!朕要选谁?朕难道要选安阳王那头中山狼做新帝?!”

    程怀?胸口起伏的厉害,长发披垂,身上只穿着件月白婵衣,显然刚从被窝里被惊醒。起床气加上骄纵脾气,让他明知理亏时也不能忍,殷红薄唇微分,呵地冷笑了一声,话语如连珠般噼里啪啦爆个不休。“是了,你心里头就只有新帝,就只有你应天江山!我派郝春去征战西域难道是为了害他?如今长安城内风云诡谲,人人都在盯着陛下你百年后的龙椅,就郝春那一根肠子捅到底的脾性儿,我不派他去西域,难道要留他在长安,等着他被安阳王秦典杀了才叫完事儿吗?”

    秦肃大口地喘着粗气,鹰眼瞪向程怀?。“可是如今他死了!郝春!朕特特儿相中的帝嗣,他今年也不过才二十二岁,他的二十二生辰朕还没来得替他操办,可如今他竟死在了西域!”

    郝春战死的谍报就放在九龙殿内的案头,鲜红朱砂令人触目惊心。

    永安十七年,西域大营内监军陆几飞雁传书,报平乐侯爷兼征西骠骑大将军郝春不幸于函谷关外中伏,车师国埋兵十万,触动了□□引子,□□埋了一整条狭道,平乐侯郝春当场丧命。

    永安帝秦肃与枕边人大司空程怀?争到面红耳赤,一双锐利的应眼微红,半晌后,竟怔怔地落下泪来。

    “朕要杀了陆几!”

    程怀?气的脸皮颜色都变了,桃花眼下那粒鲜红泪痣微漾。“好好好,你便杀了陆几,你也去杀了安阳王秦典。”

    程怀?顿了顿,又冷笑道:“派他去西域原本是我的意思,陛下,你便连我也一同杀了吧!从此一了百了,我且赔一条命予你!”

    “……卿卿,”永安帝秦肃终于察觉到不对劲,发觉程怀?是真的怒了,语气一瞬间软下去。“朕……朕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怪也已经怪了,”程怀?捉袖冷笑,起身走到案边抬手磨墨,扬起下颌,对永安帝秦肃正色道:“平乐侯郝春为国捐躯,是一等功,该追赠平乐公。还有他的丧事……”

    “嗯,就按国丧大礼操办。”永安帝秦肃痛苦地闭了闭眼,哑声道:“他生前骄纵恣意,从来都是被朕宠在手心里的儿子,朕……一直拿他当儿子。”

    秦肃话语说得这样凄凉,程怀?那口气渐渐地下去了,缓了缓,手下笔墨竟然一瞬间陌生。

    “陛下?”

    “……嗯。”

    “或许当真是我错了,”程怀?一双桃花眼内波光潋滟,殷红薄唇微分,也有了几分凄凉意。“如今诛杀安阳王及宗室那些个宵小的计策布局太久,也该……杀一儆百了。”

    永安帝秦肃霍然一拳砸在案几,在墨汁淋漓中恨道:“杀了,都杀了,替郝春陪葬!”

    **

    五月十三,裴氏府。

    早已被罢官的裴元难得今日多了些许精神劲儿,斜歪在贵妃榻听曲。

    曲牌是旧的,词儿却是他自家新谱的。伶人正唱到“可怜一支空花”时,外头慌慌张张奔进来个小道士。门口小厮拦住不让进,那个小道士便大声叫嚷起来:

    “怎地不让说?外头都传疯了,征西骠骑大将军战死,全军都挂了孝了,从函谷关一路千里白幡,当今陛下都晓得了,怎地就不让贫道与你们家小郎君说?”

    裴元猛地惊了惊,还不敢相信自家耳朵,白着脸厉声训斥道:“你们满嘴胡说什么?”

    小道士不过十二三岁,被几个高大的裴氏家仆拦住,蹦跳着蹿起身子。蹦跳间他的头起起伏伏,声音落在裴元耳内,也断续的像是阎王爷催魂令。

    “征西骠骑大将军死了!死在函谷关外,谍报昨儿个就发到御史台,连着讣告一道儿。今儿个早朝散后,长安城各家都在派人采办治丧的东西,郎君你要是不信,随便去东西市走走,沸沸扬扬的,到处都在说呢!”

    裴元白着脸,挣命一样挣扎出尖利的细音。“不可能!”w~

    小道士脸色突然变得惊慌。

    裴元却还在直勾勾地瞪着小道士厉声道:“不能够,咳咳,你、你说谎!”

    涓滴细流声顺着裴元华贵的缂丝罩衫滚落,滴滴答答,沿着地缝儿缓缓汇成一条鲜艳的红线。

    裴元低下头,这才惊觉衣衫早已被口中呛出的血染红。他咳嗽着,手竭力想要按住贵妃榻边,就像是这十六年来他竭力想要抓住那个眉目轩昂的少年平乐侯。

    一十六年……他裴元今年夏也不过才十六,距十七岁生辰尚还查着几日。他还没得到那人一句真心话,那人却已经死了。

    不,他不能信。

    偌大裴府内,弦乐声不知何时早已停了。院落里,密密麻麻跪了一地的人。裴元挣扎着想要站起身,眼前却阵阵发黑,心口锐疼。

    “你、你们都说谎!陆几在那,陆几曾答应过要护着他……他……他怎么可能死?!”

    耳内血流得异常汹涌,裴元几乎都能听见耳内风声呼啸,呼啸声汹汹,像极了传说中大漠飞沙走石的动静。但他在刚才说出陆几姓名后,就知道自家想差了!他错的离谱。

    陆几在,所以郝春当然会死。

    陆几对他抱有那样龌龊的心思,又对他志在必得,必然会视郝春如眼中钉、肉中刺。从前在长安时陆几尚且说过必要杀了郝春,好教他从此再不能念着这人,更何况如今郝春在西域领兵处处受陆几辖制?

    兵家事,历来只须轻轻拨动一个棋子就能令对手满盘皆输。

    陆几本就是个极聪明的人。

    “郎君!”

    “小郎君……血……”

    耳边人语纷乱,裴元不知今天是什么日子,他居然连声音都听不清了。眼前的花丛一丛丛交错,日头照在他眼皮,斑驳成了暗红色的血影。

    “哇——!”

    裴元再也忍不住,张开口,喷出道尺余长的血箭,整个人如玉山倾颓。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