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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看小说 > 和宿敌奉旨搅基 > 第47章 ——
    一扇隔着生死的门。

    门内,被郝春误以为已经行将咽气的陈景明赤着上身,松墨烟般的长发披覆肩背,正皱眉与人说话。

    “先前恩师明明说过,此去江南,一切依计行事。”

    一缕淡而白的烟喷过来。月南华唇边斜斜叼着支白铜杆烟斗,木质白托的异域欢喜面盖住了神色。“程家五郎的心思,这世上惯来没人能猜着。”

    陈景明抿唇,突然嘶地倒抽了口冷气,扭头,恰好对上建业侯十四郎冷淡的脸。

    “且先忍着,这毒须剜肉剔骨才能除尽。”十四郎顿了顿,又淡声道:“但你虑及皮囊,便解不清,只能先拿药压制。今后每逢蝉鸣之夏,便会忍受这虫蛊蚀骨之苦。”

    陈景明垂下眼皮,目光落在左肩头下大块淤紫。“平乐侯爷生平爱美色,下官一无所有,所仰仗者,不过这具皮囊。若是剜了块疮,怕他觉着恶心。”

    “啧啧,龙十四,你听听!”月南华笑着眯起一双琥珀色的猫儿眼,磕了磕烟袋里的烟灰,闲闲地刺了十四郎一句。“人家这小情儿当的,可真是,尽心尽力。”

    十四郎面不改色地将手掌按住陈景明那块伤口,内力暗催,不片刻便从那处淤紫皮肤下拱动出细小如芥子的黑色虫卵。大股腥臭味弥漫在庙内,神像下陈景明的脸色都变了。

    嘶嘶,从陈景明齿缝间漏出一丝两许的忍痛声。

    “嘘——!”月南华突然停下动作,掉头侧耳听门外动静。过了几息后,笑道:“这可不是平乐侯爷?这么快就寻来了?”

    “还快?”十四郎手底按住陈景明伤口,嘴里咬了块三尺长的白布条,白布条垂下,末端浸满月氏族人特有的引蛊药草。听见月南华居然在夸赞郝春,立即口齿不清地嗤了一声。“要是阿月你同我吵架,我绝不会扔下你一个人。更不会过了这许久才来寻你!”

    是不快。

    再来晚一步,恰好能赶上替他收尸。

    陈景明垂下眼皮,点漆眸中神光晦暗不明。

    “你可别搁这挑拨离间,”月南华笑吟吟地拖长了语调,话语里就像掺了蜜。“中原有句俗话,叫做劝和不劝离。阿四你得替那位小侯爷转旋些个。”

    十四郎抿唇不说话,单眼皮微扫,显然不屑。

    门外又传来郝春嘹亮而又热切的少年嗓音,一声声问陈景明在不在,又问他是不是还活着。

    陈景明垂下眼皮始终不吱声。

    “哟,”月南华瞧得有趣,又在红衣腰间的白玉带上磕了磕烟灰,雪白欢喜面后那双琥珀色的猫儿眼微眯。“你怎地不应他?刚不是还一直盼着他来吗?”

    “我并不曾盼他。”陈景明静静地抬起眉,望着月南华,一字一句,说的分外凉薄。“我知他于我并不上心,又怎会盼他。”

    这次月南华沉默了一瞬。

    当年与十四郎相遇后,十四郎也不曾拿他当真,两人于江湖隐门宗首神龙山头一夜情迷,回头十四郎就悔了。他千里迢迢追至河间,又撞见十四郎正护送着程怀?上京赴考。

    那些年,他也曾问过这个问题——倘若我明知那人于我无意,为何却要像那逐火的蛾,不死不休?

    “那人于你无意,你便不再逐他了吗?”时过境迁后,月南华噗地吐出一口袅袅白烟,仰起头,雪白欢喜面后窥不清神色。

    陈景明蹙眉,片刻后猛地扭过左肩头。

    “别动!”十四郎恼怒地低斥一声,手指如钳,按住陈景明。“你是想死吗?”

    陈景明当然不想死。若是当真想死,方才那个吊梢眼少年带着十几个贼人持刀动杖地冲进来时,他就不会拼死逃入城隍庙,以身子抵死门闩。

    他只想活。

    他只想,为了那位骄矜不可一世的平乐侯爷多活几日。

    “再忍着些,等这些虫卵破皮而出,只消拿药草压制住就成。”十四郎见他沉默,以为是被自己训斥的缘故,便难得多说了两句话。“只是虫卵年年初夏都会复生,在仲夏时节,必得再有这药草替你除尽。还有一则,得有个人帮你用内力催出虫卵才成。其中种种艰辛,都只因你眼下不愿剜去这块死肉的缘故。”

    月南华忍不住笑了。“龙十四,你这是安抚他呢,还是吓唬他?”

    十四郎在叮嘱陈景明时,已经顺势将浸满解毒药草的白布条缠住陈景明后背,此刻口齿间不再咬着布条,他便抬头认真地望着月南华道:“只是说实话。”

    “噗!”月南华一口气喷出,险些笑岔了气。“不愧是龙十四!实话总是这样难听。”

    十四郎抿唇,略有些委屈。

    破旧城隍庙外传来一声马匹的长嘶,随即庙门被大力推开,郝春高坐在马背上,手持钢刀冲进来。

    庙内三人皆闻声回头。

    “咦,”郝春诧异地环顾四周,没见到贼寇,倒是见着了月南华与建业侯十四郎,诧异地高挑浓眉。“闹哪出呢这是?”

    月南华见到郝春那副被陈景明易容的模样,又笑得打跌。“哟喂,这还是那位风流倜傥的小侯爷吗?怎地叫人弄成了这样?”

    他倒是认得出来。郝春那双丹凤眼虽然叫猪皮胶黏住了,但眼神骗不了人。寻常的世间粗莽汉子,哪能有这样烈马似的眼神。

    郝春呲牙咧嘴,露出两颗雪白小虎牙。“嘿嘿,国主与建业侯怎地到了这里?”

    “倘若我们不来,你此刻就只能与他收尸了。”十四郎勾动手指,在陈景明后背缠好白布条,随即抬头淡漠瞥了眼郝春。

    郝春目光立刻被那根白布条吸引了。陈景明通身肌肤如冷玉,在城隍庙内越发像座玉雕,美玉有了瑕疵,总是令人格外瞩目。“喂,你怎么了?”

    陈景明不动声色地弯腰捡起外衣,披在身上,这才轻描淡写地垂着眼道:“无甚,叫那起子贼人划了一刀。”

    郝春不信。鼻端轻轻耸动,嗅到药草刺鼻的腥味,忍不住皱眉道:“这气味不对啊!你这家伙莫不是中毒了?”

    倒是骗不了他。

    陈景明略有些无助地望向月南华。按照先前三人约定的,他中了蛊毒这件事须瞒着平乐侯爷郝春,否则他便不肯依,江南道上的事儿必定会起波澜。

    月南华果然眯起那双琥珀色的猫儿眼,叼着旱烟袋岔开话题。“西域起了战事,我们此趟来,是替应天帝君代为向平乐侯爷传一句话。”

    帝君有旨,郝春立刻翻身下马,利落地单膝跪地,低头道:“臣平乐侯领旨!”

    月南华依旧懒洋洋地斜倚在廊柱,噗地喷出口白烟。“应天帝君的意思,是让平乐侯赶紧收拾着,即刻回长安,领兵出征西域。”

    郝春悚然抬头,随即目光利箭一般射向陈景明。

    陈景明薄唇微张,一双点漆眸内满是茫然,正调过来望着郝春。两人四目相对,皆明白过来,这件事是临时起意,先前这位兼任魔教教主的月氏国国主从未提起过。

    “……为什么?”郝春回过神,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月南华。“我以为,我一路护送陈御史出京,陛下与大司空是知道的。”

    “君有令,你还敢问为什么?”月南华模糊地笑了一声,袅袅白烟升空,完美掩饰住了那张雪白欢喜面后世人唯一能窥探的猫儿眼。“平乐侯爷果然好胆识!”

    郝春一噎,顿了顿到底不甘心。“不是,眼下卢阳范家沿途追杀于他,若是我走了,他怎么办?”

    “没有你,他也照样能活。”十四郎见他居然公然质疑月南华,顿时沉下脸,语气淡漠。“更何况,先前那伙流寇闯入城隍庙时,你并不在现场。”

    郝春张了张嘴,知道这件事他辩驳不赢,便嘻嘻地笑起来,两颗小虎牙微露。“话不是这样说,建业侯爷……”

    “这里并没人要与你说话。”十四郎简短地截断他,眉头微蹙,那双单眼皮的眼睛里目光如电。“你即刻出发,返回长安。”

    郝春嗖地一声从地上站起身,被猪皮胶黏住的眼角微夹,怪声笑道:“空口说白话呢,建业侯爷?你说回就回啊?小爷我的夫人还搁这伤着呢!再说了,你俩张嘴就让小爷我回长安城,有圣旨吗?拿来瞅瞅啊!”

    十四郎挑眉,大概是没料到郝春会来这么一出,倒是觉得意外。“你不信?”~

    郝春把头摇的拨浪鼓相似。“不信。”

    陈景明微微垂下眼,薄唇不明显地翘了翘。郝春这厮惯来是个泼皮无赖,建业侯这样的正经人,哪里说得过他。

    月南华显然也发觉了,嗑了磕烟斗,笑了声。“不信?”

    “不信!”郝春昂起头,回答的特别大声。

    “哦,”月南华不急不慢地补了句。“那你就不信吧。”

    居然不催他?

    郝春挑眉,龇牙咧嘴地握着乌黑马鞭笑了。“多谢国主成全!”

    “本国主成全你个屁!”月南华带笑骂了句,闲闲地离了廊柱,走向十四郎身边,看似漫不经心地轻声道:“左不过你是抗旨,回头,自然有人来锁了你回京受审。我急什么?”

    嘶……!

    郝春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国主所言,确实在理。”陈景明沉吟着开口,修长手指轻拢外衣,粗布衣裳发出??轻响。

    郝春望着他,目光不自觉往下溜。心思便有些不属。“小爷我没说不回,更没想要抗旨,这不是什么……”

    陈景明下颌轻抬,认真地凝望着郝春。他极少有这样认真地待郝春。郝春便突然住口,目光落在他脸上,从青翠长眉到那双深不见底的点漆眸,随后轻巧地避开,又沿着陈景明两片薄唇往下溜。

    咦,这家伙脖颈长而柔美,浑似天生便是个贵胄世家子。从下颌到脖颈处皆是大片皎莹玉色……论姿色,分明远在号称“美郎君”的裴元之上啊!

    裴元自幼就爱敷粉,因胎里气血不足,行动时容易喘,便又特地修饰出一种弱不胜衣的姿态。

    但是裴元敷了粉的白,也抵不上陈景明受伤后那一抹浅淡薄唇。

    郝春目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溜达到了外衣没能拢住的胸腹,嘴一张,下意识就把心里话冒了几句出来。“你如今让人伤了,小爷我不放心。”

    陈景明望向郝春,点漆眸中神色不明。“侯爷是何意?”

    郝春话都说了一半儿,顿时反倒理直气壮起来,胸口一挺,像头雄赳赳气昂昂的雄鸡。“小爷我不放心你,得留着,先护送你去江南!”

    陈景明眼眸微动。“哪怕抗旨?”

    郝春挑高一对儿浓眉,龇牙咧嘴地怪笑,露出两颗雪白小虎牙。“陈大御史,难得糊涂、难得糊涂。”

    噗!月南华忍不住又笑了,胳膊肘捣了捣身边的十四郎,声音不高,却确保在场每位都能听见。“这才叫你侬我侬、少年多情呢!”

    十四郎抿了抿唇,压着月南华鬓发擦过一个吻,惊动的月南华那张雪白欢喜面咔嗒轻抖。

    “唔……小孩子们面前……”月南华带笑骂了声,却在十四郎探身时反手勾住他脖子,愈发柔腻地低声窃语。“龙十四,你如今当真是越来越胆大。”

    “不比旁边那位少年。”十四郎淡声应了,眼角扫向依旧杵在原地的郝春。

    哎哟喂,又来了!

    郝春看见建业侯爷这眼神就心底长毛,忙拉住陈景明的手。“走走,咱俩出去说话。”

    两个少年手指交握,一个温热带汗,另一个则冷似寒冰。

    郝春怔住。“你到底是受伤还是中毒?怎地手这样冷?”

    从陈景明指缝间渗出丝缕寒气,寒冷彻骨。两人贴近时,郝春似乎还闻到了隐隐然的腥臭。

    陈景明立刻挣扎着要甩掉他的手,脸色铁青地道:“放开!”

    对这句命令,郝春置若罔闻。他不仅不放,反倒左手轻挑,快速地拆开十四郎刚替陈景明裹好的白布条,食指按压陈景明心口那处肌肤。

    嘶!

    “你丫转过去!”郝春也变了脸,难得疾言厉色。

    陈景明两道扇儿般的羽睫轻抖个不停,片刻后,他避开郝春视线,轻声道:“往日也不过萍水交情,就连晌午那会儿,侯爷独自离去时也不曾回头望过下官一眼。侯爷如今这样作态,却又是做给谁看呢?”

    郝春挑眉,下意识就要怒,但从指尖传来的寒冷触觉提醒了他。他居然难得咽下了这口气,不与陈景明争吵,只淡淡地又重复了句。“你转过去,我与你看看后背伤口。”

    在常人眼中,平乐侯爷郝春惯来嬉皮笑脸,十句话里头也挑不出一句真心。他这样平淡的口吻,陈景明从来不曾见过。

    陈景明犹豫了一瞬。

    郝春却已经强硬地将他搂入怀中,长臂一伸,手指绕到了他后背,猛地按压在虫蛊那处伤口。

    “嘶!”陈景明立刻痛得脸色煞白。

    郝春神色越发凝重,将他整个人拨转,刷地将那条沾满了虫卵的白布条掷在地上,仔细地审视陈景明后背。黑色细小的虫卵被药草所激,正成群地钻破皮肤,四下逃窜。

    在郝春指甲缝里也爬满了虫卵。

    “……蛊毒。”郝春惊的张大嘴,倏地回头瞪着那两个若无其事正在你侬我侬的月氏国夫夫。“这是南疆蛊毒,你们刚才为何都瞒着我?”

    “他让瞒的。”月南华隐在十四郎身后,闻言探出半张雪白欢喜面,答的淡然。“如今既然是瞒不住,倒不如索性再多与你说一句,他这毒,眼下还算浅,只须剜去这块肉就成。”

    郝春咬牙,面部两颊肌肉细微地抖动个不停,从齿缝里迸出几个字。“那为何不剜?”

    “他不让。”月南华答的时候,琥珀色猫儿眼转了转,停顿的格外意味深长。“他说,你之所以一路忍让于他,不过是看中了他的美色。若是他皮相损了,你便再也不会看他了。”

    这样卑微的祈求,却被月南华毫不留情地说破了。

    陈景明难堪地攥紧拳,眼眸微红,猛地厉声打断道:“不过是下官一句戏言而已,国主怎可当真?”

    “当真是戏言?”十四郎呵地冷嗤了一声。他最恨人欺负月南华,月南华气性儿极高,又出身高贵,纵横天下武林,生平从未有一败绩。从来都只有他龙十四,能欺他负他。

    “若果真只是戏言,你何不剜肉?”十四郎恨陈景明为了逃避郝春质问,拿月南华做筏子,语气越发漠然。“刀在,药也在,剜肉剔骨,只在今日日落前有效。若不肯如此,此后余生,陈御史每年仲夏都会受尽蛊毒滋生苦楚。最多,也只能活到三十五。”

    后头这半句话,是陈景明最不愿让郝春知晓的。如今十四郎却也说出来了!

    陈景明面皮雪一般白,薄唇翕张,几次都凑不成语句。

    “……你、你疯了不成?!”郝春大力拥住陈景明,浓眉戟张,高声地质问道:“你就这样看自己?你就这样看我?”

    陈景明不答。

    郝春便又连声质问道:“你丫莫不是疯魔了?你是谁?你是我应天立国以来头一位由朝廷海选天下士子所取中的状元郎!你是当朝程大司空的唯一弟子!你、你今年才二十一岁,十多年寒窗苦读,你当真忍心全部弃之不顾?不肯剜肉医疮,不肯绝了这南疆蛊毒以永绝后患,当真只是为了一具美皮囊?为什么?!”

    为什么,当然只是为了他那点卑劣的不可对人言的心思。他瞧上了平乐侯爷郝春,想图谋这人真心,便不能从一开始就输给裴元如玉这样的货色!哪怕最多只得十四年,哪怕只是这厮一颗半真半假的心,该他得的,他陈景明也当仁不让!

    陈景明薄唇微抖,忍下满腹不可言说的恨意,从喉咙里卡出句冷笑。“一句戏言而已,怎地就连侯爷都当了真?”

    郝春逼问到他脸上来。“当真戏言?”

    “当真戏言。”

    “你舍了自家性命,宁可只活十四年,便只是为了小爷我酷爱美人?”

    “……侯爷想多了。下官方才同月氏国国主与建业侯所言,只是戏言。”

    “哪句才是戏言?”郝春按住陈景明肩头,不言不笑,惯来嘻嘻笑着的脸一旦严肃起来,便格外?人。他一字一句地盯着陈景明那双深不见底的点漆眸,缓缓地,又迫问道:“你且与我说,究竟哪句为真、哪句为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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