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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看小说 > 君自风中缓缓归 > 第19章 第十九章
    意识朦朦胧胧间,周围都是水汽,耳边有轻微的水声,好像很近,又好似很远。唐缓清醒过来些,发现呼吸之间,都是药草的味道。

    她稍微动了动身子,随之而来的是更加真实的轻响,雨中那钻了骨髓的疼痛已经消失,周身竟奇迹般的围绕着一股暖意。

    费力地掀开眼皮,唐缓动了动微僵的脖子,发现她正穿着中衣坐在一个盛满水的木桶之中,因着渐渐变低的水温,周围水汽似已散去不少。

    她浑身没有什么力气,再次轻微地动了动身子,却惊讶地发现,她的身体竟然被一个似架子的座椅固定在了浴桶之中,应当是有人怕她溺在水里才有了此举。

    难道最近地府的繁文缛节也多了起来,走奈何桥之前还要先泡澡不成?

    惊讶间,几步之外突然有脚步声响起,来人将步子放的不能再轻,因此到了近前才叫她听了出来。

    她微微转头,余光瞥见立在她身后的一架红木屏风,一众侍女模样的人手中提着木桶,轻手轻脚地绕过屏风走了进来,一个接一个地将木桶中的热水倒进旁边另一个浴桶之中。

    屋中水汽又氤氲而起,侍女都退出去后,一个高挑身影绕过屏风走了进来。

    唐缓依稀能看出,来人是个男子,只是身形却并不是她所熟悉的。

    那人先试了试另一个浴桶中的水温,然后走到唐缓跟前,弯了腰身,想将她移到另一个桶里,只是指尖刚沾了水,却猝不及防地对上她的目光。

    那人的面色略微苍白,许是因此,唐缓莫名觉得此人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看起来像是身有旧疾。他面孔温和俊秀,意外地愣了愣,含笑道:“终于醒了。”说话间并没有停了动作,直至唐缓周身再次没入热水之中,才取了帕子将手擦干。

    “你是谁?”依旧活着的事实让唐缓不知是喜是悲,因着觉得此人并无恶意,她收回目光,哑声问道。

    那人闻言和气一笑,放低了声音道:“我是个大夫,王爷请我来给你治病。”

    当得起王爷的一个“请”字,唐缓不由想起那日钟??绥与峥国新皇的对话,不确定道:“楼大夫?”

    “正是。”那男子语气温和,笑着答道。

    没有想到令钟??绥信任倚重的楼大夫居然这样年轻,唐缓一时沉默,照着那人刚才的话中之意,难道她此时已经身在悫州北静王府?

    本以为她心中定然烦乱很久,此时此刻却发现她已平静得很。

    唐缓动了动手腕,发觉这般使力根本无用,便抬头道:“劳烦楼大夫帮帮忙,我实在是泡够了这药汤。”

    楼大夫却丝毫未动,对唐缓低声诚恳道:“泡够了时辰再出来,这药汤暂时护住了你的心脉,是好东西。”~

    “呵,不过是早一日晚一日的事情,何必如此费力,难道楼先生自信医术胜得过四月谷去?”

    唐缓只是就事论事,却不料那楼大夫又是一怔,末了轻声问道:“你这君子阵是从四月谷带出来的?”

    唐缓没料到此人居然真有些本事,一语道出了“君子阵”这个名字,不由接道:“怎么,你能解?”

    楼大夫沉默片刻,答非所问道:“你可是曾以身试毒?”

    唐缓抿了抿唇,回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楼大夫的声音更轻,好似怕惊扰了谁似的:“你这身体里,除了君子阵还有其他毒素残留,若是不清干净,即便寻到了四君子,怕是也对解毒不利。”

    唐缓闻言心道:这个人,倒确实有几分真本事。

    “四君子……解毒……”她重复了几个字,蓦地自嘲一笑:“你可知,那是三百多种毒.药呐,就是去问温凌那个疯女人,她也定然记不清她自己的哪种解药尚欠火候。即便记得,你说她会打自己的脸承认吗?”

    楼大夫听了这话,脸色好似更差了几分,唐缓无暇顾及,接着道:“楼大夫别白忙活了,”见那人眉心微蹙地看着她,唐缓心中竟升起一丝解脱的快意,“我四十多日前便服下了银丝寿客,如今估摸,也就七八日光景可活,楼大夫让我此番泡着药汤,不如死后多给我烧些纸钱……”

    尾音刚落,身后屏风发出轻微声响,屋中二人齐齐转头,只见屏风旁边正立着个人,依旧俊朗的面孔染了几丝憔悴,身上穿的竟还是雨中那时的衣裳。他清贵依旧,却略失往日的漠然与镇定,眼中生出许多血丝来。

    唐缓低垂了眉眼,避开钟??绥的目光,楼大夫却并未察觉到什么,只劝道:“既然人已经醒过来,王爷还是先去休息吧,三日只睡了刚刚那一小会儿,身子定是熬不住的。”

    钟??绥没有理会他的话,一步一步走到唐缓跟前,手中握着的,是那丑陋的半成木雕。他双拳紧握垂在身侧,好似尽力克制着某种情绪。

    楼大夫见他如此,无奈叹气地上前解了唐缓身上固定用的宽布带,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

    关门声落,屋中一时安静非常,唐缓轻笑一声,动了动刚刚恢复自由的双臂,然后抬起头来。

    她张扬着被水汽模糊了的眉眼,对着面前神色难辨的人幽幽开口:“这世道如此不公,偏偏是记挂少的人,活得最是舒服,王爷以为呢?”说话间,她慢慢踩在桶中那木架子似的座椅上,衣袖带起的水哗啦啦落回桶中,水声轻响中,唐缓湿漉漉的手轻抚上了钟??绥的脸。

    钟??绥听懂了她的话中之意,却并未辩解,他握了唐缓的手,只低声唤了句“阿缓。”

    唐缓只觉可笑,这语气竟像极了十年前,温柔的让人只想沉溺其中。她粲然一笑,嘴角却是嘲讽的笑意,曾试想过无数种与他重逢的画面,却没有一种是如今这样的。

    “君子阵足以成为王爷开锁的钥匙,可是如今看起来却没甚用处,这岂不是意味着,说的再多,对王爷都是无用之言。呵,王爷忘的,倒也彻底。”

    钟??绥未说话,他曾凝神回忆过许久,记忆中却没有关于“君子阵”的丝毫痕迹,或者说,没有眼前人的丝毫痕迹,可是,他在见到她的第一眼,就认定她是特别的,这许是天意。

    唐缓见他似走了一会儿神,只觉整颗心还浸在黄连水中无法解脱,她将手从钟??绥手中挣脱出来,似笑非笑地再次开了口,说出的话却似淬了毒一般:“我只想问一句,为什么要死的人不是你呢,林玉?”

    这被唐缓默念了无数遍却数年未曾唤出口的名字,让钟??绥一愣。四目相对,钟??绥从她偏执的目光中看出了她说此番话时的认真,以及对他的无尽恨意。

    她字字诛心,钟??绥想起的却是刚刚楼大夫与她的对话,只觉胸口莫名的有丝丝的疼。

    唐缓猜测,这番话也许会激怒他,毕竟是久居上位的人,即使她曾救过他的命,也不会容她如此放肆。可是那又如何,她之前贪了恋萍水相逢的善意,即便知道那温暖并不纯粹她也未在意,只是此时此刻,她却再也无法自欺欺人地稀罕他的愧疚和同情。

    一梦十年,转眼已至梦醒时分。

    唐缓高高地扬着下巴,眼角的泪意却止也止不住,她索性别过头,不料钟??绥从旁边取了毯子来将她浑身裹住,双臂一伸将人抱了起来。

    他声音不高,好似耳语:“阿缓,我从未想过,失去记忆对我来说不是一种经历,而是一场灾难。”

    他将人轻放在床上,似是想唤侍女进来。唐缓手中攥着毯子,虽是极力忍耐,眼泪却还是啪嗒啪嗒落了下来。

    钟??绥伸手去擦,唐缓却偏头避过,她伸手抹了把脸,末了抬头盯着钟??绥,一字一顿:“我不会原谅你。”

    “恨我,便来报复我。把身体养好,明日,我们启程去昭国,”钟??绥顿了顿,“碧竹丝在昭国。”

    “哈哈哈……”唐缓伸手将毯子甩在钟??绥身上,歇斯底里地朝他吼道:“你这副样子,真叫人恶心!”

    话落,不管穿没穿鞋袜,下了床便朝着门口跑过去,开门时正巧撞上了准备敲门的楚三。

    只一停顿的功夫,钟??绥便将人伸手捞了回去,唐缓不管不顾地挣扎,一巴掌狠狠扇在了钟??绥脸上。

    这一巴掌让屋内三个人都愣了愣,唐缓不再挣扎,只恶狠狠道:“你今日不让我离开,我便把你这府里的机密全都泄露出去,让这整个北静王府给我陪葬!”

    楚三闻言大惊,忙看向钟??绥,钟??绥却只顾伸手安抚地拍了拍唐缓,温声道:“若是不痛快,便再扇我几巴掌,扇够了吃些东西可好?”

    唐缓面无表情道:“留我在此,你他日可莫要后悔。”说着,也不再挣扎,到里间让婢女服侍着换下了湿衣。隔着屏风,只听楚三道:“王爷,宫里来了人,说是传圣旨。”

    钟??绥整理衣裳的动作顿了顿,问道:“何事?”

    “应当便是那丞相暴毙案。”楚三答道。

    “他倒是用心良苦,不过,此次也算是正合我意,”钟??绥语气平淡,“听闻昭国禁卫右将军也在那日暴毙?”

    “据说正是。”

    “备纸笔。”

    楚三不明所以,“王爷……这……”

    “既然皇伯父委我以重任,我当要尽心尽力。你准备一下,明日启程去昭国,顺便问问那右将军一事有什么线索。”

    “顺便?王爷,昭国太子婚期将至,您此时过去,在别人眼里岂不是自己找人诟病?人家都正等着我们行差踏错,此事万万不可。”

    钟??绥也不客气:“我没有在征求你的意见。到时若真有那没眼色的人,便也怪不得我。”

    ***

    钟??绥处理完正事回来时,唐缓正准备吃午饭。楼大夫交代过她只能吃些清淡的,钟??绥便让厨房将午饭都换成了清粥小菜。

    唐缓此时没什么胃口,只吃了两口便放下了筷子。钟??绥见此,也停了筷子,商量道:“隔壁街的如意糕味道不错,你再多吃两口,然后我们去隔壁街?”

    一瞬间便叫人想起了雎城那一晚,团糕的味道好似还留在齿间。唐缓差点便笑答他一句好,出口的却是:“呵,王爷的脸,可不是下饭的脸。”

    周围的人头垂的更低,钟??绥却并未在意,唐缓能感觉到他的纵容,却也更加想跟他对着干,一点余地也不曾想过要留。

    钟??绥笑意中带了三分无奈,却依旧觉得,只要唐缓还愿意和他说话,虽然难听了些,也是好的,尽管这妥协令他自己都感到诧异。

    正在这时,楚三进来禀道:“王爷,林小姐一行已经进了大门,说是风寒刚刚痊愈,出来散心,来此小住几日。”

    钟??绥微微点头,见楚三有些欲言又止,便问道:“还有事?”

    “楚六也一同回来了。”楚三小心打量钟??绥一眼,又看了看正全神贯注地瞧着青花瓷碗的唐缓,问道:“明日,林小姐可一同去?”

    钟??绥喝了口水,听了这话诧异地看了楚三一眼,问道:“她去做什么。”

    楚三忙点头退了出去。

    唐缓手指摩挲着瓷碗边缘,心道,这林小姐莫不就是那将军府的大小姐,钟??绥传说中的那位救命恩人?她倒要看看,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子。若是好,她便可放下心来,若是不好……她为何觉得更能放下心来呢。

    胡思乱想间,已有女声在耳边响起:“飞暖见过王爷,此番冒昧前来,还望王爷见谅。”说是冒昧,话语间却未见丝毫局促。

    唐缓就着这话音抬头望去,一时间只觉世界太小,不由地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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