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孙老板头一抬，奇道：“安秀才，是你。你好久都没来我书店了，今天怎么来了？”
“前些日子琐事缠身，不得空闲，今日终于落得清净，这不就马上来了？”安照随便答道：“这里还要我抄书吗？”
“要！当然要！抄书的可我不嫌多。”孙老板笑道：“何况安秀才写得一手好字，我都舍不得卖了。”
“哪里有孙老板说的这般好？”安照也笑。
“好了，还是老规矩，十册书二十文，你到后屋里去吧。”
“好嘞！”安照笑着应道，便进了里间。里间有两排书桌，数位读书人正坐在那认真书写，一个伙计迎上来，把安照安排到一处桌前，给了几本旧书和空书册，便要她自个抄去了。
里间一时间寂静下来，只有些翻动书页的声音。
她抄了大约一个时辰，抄得腰酸背痛，脖颈僵硬，手腕无力，看看天色大约要黑了，便唤来伙计，把抄好的书给伙计点了，伙计一数，正好是十册，便付了二十文钱给安照，安照揣着钱便走了。
她在书坊门口站了会儿，却又没回家，而是往赵今家里去了。
……
赵今是赵县令的远房亲戚，如今就住在县城一个小宅园里。安照在赵今的书房里坐立不安，等了许久，赵今才珊珊来迟，赵今一进门便笑问道：“安照，你怎么这么晚还来找我，有何要事啊？”
“赵姐。”安照一拱手，两人见礼完毕后，安照急问道：“赵姐，还记得我以前托你问的事吗？”
“哦，你说那事啊。”赵今一点头：“你不提我都忘了，你怎么这么久都不来问我。”
安照面露尴尬，她前些天心烦意乱，又有怨气，早把这事抛之脑后了。如今怨气消解，心中愧疚，自然第一个来问这事。她说道：“这个，现在问不也一样吗？赵姐，赵知县是怎么说的？”
“知县说，没有卖身契就不能消奴籍，若是能消，岂不是给人漏洞来钻？若有逃犯流寇来了我境，随便花了点钱就能得个新身份，这不是纵人作乱？”赵今坐在椅子上缓缓说道，眼看安照面色焦急，她话锋随之一转，说道：“不过！知县说她相信你我的为人，不会与这等恶人有所来往，她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只要给二十两银子。”
“……二十两银子啊。”安照仰天长叹一口气。
“安照，二十两银子也不算多了，”赵今说：“毕竟这也是要担风险的。”
“不多，不多，”安照笑道：“银子可以再赚，只要能弄个自由的身份，二十两银子值了，只是我可能得凑几年了。”
赵今挠挠下巴，想道：安照虽然一年有五两的份例，可一向省吃俭用，大家也都看在眼里，知道她不是个富裕人。现在竟然连二十两银子都不放在眼里，这倒是第一回见。她说道：“安照，不如我借给你这笔钱吧？你日后记得还我就是了。”
安照摇摇头：“多谢赵姐，可是我不能借，这笔钱得我自己攒出来。”
“这又为何？”
“尹凉手里还有些地产，若是卖掉，应当也值二十两，我要是借你钱，还不如要他自己出钱算了。”安照言道：“而且，我要是真借你钱去给他消籍，他定要打听我这钱哪来的，我说是你借的，他定会把地卖掉还你钱的。那到底还是他自己出钱，要我在中间何用呢？”
“哦？”赵今笑道：“那你要如何？”
“当然是我自己攒钱办这事，就当赠他个礼物。”安照笑着说。
……
安照敲响家门时，天已经快黑了，尹凉一打开门便气呼呼地问道：“你又去哪儿混去了！”w~
安照忙保证道：“哎呦，尹凉，你可错怪我了，我这些天一直都安安分分的，哪里还敢乱跑啊。”
“那你今天去哪了？”尹凉指着她说道：“天都快黑了，是不是又出去瞎混了？”
“没有没有！保证没有！”安照掏出二十文钱给尹凉看，又指指身上的几点墨迹，而后揉揉腰和脖子，说道：“我去了个书店，在那抄书，抄得腰酸背痛，得了二十文钱呢！”
尹凉见是自己错怪她了，语气渐弱，问道：“你怎么突然想去抄书了？”
“挣钱呗。”
“你缺钱吗？有什么要买的东西吗？”尹凉问道。
安照眼珠一转，想道：这是要给他惊喜的，可不能给他问出实话来。于是说道：“也不算是为了挣钱，你看，我要读书就得不停的买书，可是我抄书的时候能读很多书啊！还不要钱，还给我钱呢！这对我读书不是好事吗？”
尹凉想了想，道：“也对哦。”
……
时间一晃，就快到中元节了。自安照和尹凉两人置气那天之后，安照一直规矩得很，不再乱跑，尹凉看在眼里，又心疼她每天晚上抄书的辛苦，心里的气也消了，两人的关系终于又渐渐回暖。
前些天，三年一度的乡试开始了，双河县有一百多人参加了乡试。安照，陈夕等去年刚刚参加童试的学生也有许多去碰了碰运气。结果和往年一样，整个双河县并没有一名秀才中举。
尹凉本来以为安照会受些打击，为此给她做了好些好吃的糕点，还时不时弹几首新曲子给她解闷闷——任谁呆在家里练个几年都会把这些技艺练到绝顶的，尹凉觉得他现在都能出去直接当糕点师傅、或者去弹琴卖艺了。
不过过了几天，却看安照总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尹凉才知道她一点也不灰心。按她说的话，毕竟她今年才十五岁，要是能中举，那才是没天理呢。
这段时间，青竹总是使人以各种各样的理由邀请安照，却总被安照拒绝。直到今年的中元节。
双河县的中元节，她们已经是第三次经历了，可还是十分兴奋，在这一天，街上会有各种有趣的把戏，也会有许多没吃过的点心，还有县城中心广场上的戏台和中元花会。
安照今天与几位同学约好了中午在摘星楼吃个饭，然后看一下午的戏，上午就拉着尹凉到处逛。
这不，她俩又在一个首饰摊前争执起来了。
“尹凉！”安照叹气，手里正拿着一个青色的玉簪，“你的木簪都戴了好久了，换一个好的吧，花不了多少钱，再说我现在也有钱了。” m.a
尹凉摇头，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哪里来的人，我又不喜欢这些东西。”
“可是你那根簪子都好旧了，花苞都磨秃了，多难看啊？”
“难看怎么了，我才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呢。”尹凉指指头上的桃木簪，“这个多好啊，朴素又实用。”
安照讲不服他，也就不说了，自顾自把簪子直接买下来，安照已经摸清了尹凉的心理，只要自己买下来放在那，尹凉本着不浪费的思路，早晚会戴上。
那摊主笑眯眯地说道：“小姐拿好，这玉簪子一看就很符合你家夫郎的气质，他一定是喜欢的紧，不好意思明说而已。”
安照笑道：“大娘说的是，我家夫郎只是脸皮薄。”
两人走后，尹凉瞪了安照一眼，小声说道：“谁是你夫郎的，不是都跟你说了好些遍了，我不会嫁人的。”
安照举着簪子，仔细端看，那簪子有三四寸长，通体光滑，泛着浅浅的青色，样式简约大方，只在端头雕了一柄如意。她笑着收进怀里，说道：“我知道归知道，但是对外还得称呼你是我的夫郎啊，要不然你怎么解释自己的身份？”
“那你也不用跟一个不认识的人说啊。再说了，我们早晚要分家的，不是跟你说让你找个其他的良家公子吗，你找的人在哪呢？”尹凉气道。
“我这不是学业繁忙，没时间找吗。”安照挠挠头，“你就暂时再陪我一段时间呗。我还要上学呢，现在谈情说爱太影响我读书了。”
尹凉这下没话说了。
她俩在街上逛着，看了不少耍把戏的。眼看天到中午，就走去了摘星楼，在这里遇到了安照约好的几位同学。其中有和安照同一年考上?生的赵今、唐芝、还有从杨柳村就是同学的陈夕、陈菱，以及另两名秀才、一名是县城富商出身的秦玉，是比她们早一年的?生，一名是安照以前在青牛村郑先生私塾里的同学，刘茵。如今这几位女子都在县学读书，互相之间也算得上熟悉。大家见礼之后，便在摘星楼吃了午饭。
“你是说，郑先生还记得我？”安照与刘茵交谈道，其实在鲤鱼村时，她俩并不亲密，只是现在离了家来到双河县，也算是他乡遇故知，两人才友好起来。
“对啊，”刘茵答道：“我与郑先生说你考上了?生，她十分高兴，还说要写信给荷叶村的陈先生，要陈先生请她喝酒，因为是她把一个好苗子介绍到陈先生那里的。”
“想不到，郑先生也有这样洒脱的一面。”安照把双臂收在脑后，望着天花板说道。
“是啊，郑先生平时对我们很严厉，看到她笑，我都冒冷汗了。”刘茵笑道。
安照想了想，说道：“说起来，我在来县学之前跟过三个先生。再早几年，在我很小的时候，其实也读过几天的书，只是可惜啊，我对那时候的那位先生叫什么、长啥样、都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
尹凉说道：“忘记的估计再找也难了，不过郑先生对你言传身教，我觉得你是该去拜访一下她。我们这些年只偶尔回鲤鱼村，都没有长住，也没有时间让你去青牛村，我看，我们不如找个机会回去一趟，你到时候去见见郑先生，我就在袁柳家里坐一会。”
安照说道：“嗯，是啊，我是该买点东西看看她去。”她想了会儿又问：“哎，刘茵，你知道刘山吗？她现在怎么样了？”
“刘山啊，”刘茵叹了口气，“也算不错，前些日子刚还完了家里的债，总算是可以谋划着攒钱娶夫了。”
“是吗？她人怎么样？”安照欣慰道：“她爹爹的病好了吗？”
“她现在人晒得老黑，虎背熊腰的。至于她爹爹……”刘茵叹道：“已经去世了。”
“啊？”安照惊道：“什么时候，她爹爹的病一直没有治好吗？”
刘茵低声道：“不是病死的，是自尽的。”
“自尽？”安照皱了眉。
“是啊，听说她爹爹的病只要坚持喝药也能一直吊着命，可是这样就会入不敷出，她爹爹受不了自己成为家里的拖累，于是有天支开了家人，上吊了。”
“那，刘山她？”安照问道。
“好几年前的事了，她早就过来了。”
安照默默不语，尹凉也低下头，这个故事着实令她们悲伤，这就跟当初偷偷断药的安叔一样，不想成为家里的拖累，于是选择去面对死亡。这究竟是勇敢还是懦弱、是负责任还是不负责任呢？谁也说不清。
“好了，别想那些了，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等你回鲤鱼村去的时候说不定她还跟你笑嘻嘻地打招呼呢。”刘茵笑着打了个哈哈。
几个人又聊了许多学业上的事情，她们都是县学里的同学，说起话来十分熟络，而陈夕不时瞧着陈菱，只见陈菱现在已经对安照没有什么多余的反应，只像普通同学一样拿以前私塾里的事情说笑，这才放下心来。看来陈菱现在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不懂事的小孩了。
饭后，她们就站在外面的栏杆上等着看广场上的戏曲，不久之后，苏锦、江砚、袁青等熟人竟也陆续到了这里。
中心广场的周围有不少酒楼，逢年过节时，每个酒楼的二楼走廊上都会挤满了人，而苏锦她们好像习惯了似的，都只往摘星楼这里走。
她们见礼结束，就趴着栏杆，那边戏台子已经上人，马上就要开始唱戏。这时她们身后一阵骚动，一道清脆悦耳的喊声传过来：
“安小姐。”
众人回头，只见青竹正站在大堂，含情脉脉地望着安照。他梳着淡妆，身穿象牙白的长衣，显得气韵深远了许多。
尹凉立刻冷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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