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个人是张良，纵然还有年少轻狂意气，已尝过国破家亡，以韩非为师，以流沙为友，以百家为盟，步步为营，分寸自知。
说得难听点，无利不起早。
所以，如此一掷千金……为的到底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物？
人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我只怕自己枉作羔羊，死不瞑目。
“说到底，你还是介意我是否对你隐瞒了什么。”张良弯了唇角，笑意微微。这话一出，原本沉闷压抑的气氛顿时消了一半。
总觉得张良的说法也没错但就是哪里不对……
“所以你们是不是查到了什么线索？”我破罐子破摔地问，推开张良，重新坐了下来，“我总觉得，在摸清底细之前就把我和林菱高调推出的这种行为，不符合你们的风格。”
张良扬眉，尾音微挑：“我们的风格？”
像是一句反诘，如果是之前，我大概会下意识地浑身僵硬寒毛倒立手心冒冷汗……但可能是昨晚已经被张良拿自由“威胁”过的原因，此时我居然没了从前“怕是要被灭口”的畏惧，反倒从张良的语气中听出更多的好奇。
我给自己倒了杯水，润了润嗓子，恹恹回答：“谋定而后动。”
张良闻言默了默，先是低笑，随后幽幽轻叹：“我感觉……你似乎越来越难以掌控了。”
“咳、咳、咳……”我一口水呛住，抬头瞪他，气到无言以对。
张良眉眼含笑：“好像开始吓不住你了。”
“……”
那你开心个什么劲？？？
以及，吓……是几个意思？敢情之前都在不动声色地恐吓我啊？？？
“要说线索，并非全然没有，不过目前只有一些零碎信息，无法得知大概。”张良说回正事，“此前西边为了对付墨家找上了流沙，卫兄正好有一些计划，便顺势答应。如今墨家余部转移到桑海隐匿，和流沙不无关系。”
我愣了一下，意识到张良现在说的正是机关城一役。
墨家和流沙有旧仇的事情，我现在“应该”有所感知，但基于张良这个人的立场，我却不能不感到意外。
“那子房先生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我回忆着当初刚得知张良和流沙有联络时的复杂心情，借以控制自己的神情符合常理，“是流沙的朋友，也是墨家的朋友，两家人打架，你帮谁？不过话说回来，流沙和你似乎是老乡？所以你现在是……帮流沙圈养猎物？卫先生得欠你多大人情？”
张良神色不变，不答反问：“子扬既然推测出如此耸人听闻的真相，没有想过以此投名换取墨家的信任吗？”
“墨家的信任？”我半真半假地回敬他一眼，“算了吧，他们早就把我当成你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何况我的把柄都在你手里。”
闻言，张良唇边笑意加深：“识时务者为俊杰。”
我心道那可不是嘛，粉随正主。
“不过，谁说两家非得打架？”张良悠悠继续，“流沙本就不属于西边的势力，目的也并非墨家。墨家虽然意难平，但共同利益当前，聪明人总会知道权衡利弊。”
三言两语，点到即止，不过意思很明显，符合观局者之前的主流猜测。
我有点忍不住，想着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趁机多问了一句：“那儒家呢？小圣贤庄呢？”
张良脸上的笑意稍敛，语气忽而意味难明：“子扬，儒家本就无法置身事外。”
他看起来不想再多说，而我也没有真正参与到他们要做的事里的打算，既然确认张良并非一意孤行拖儒家下水，自然见好就收，敲了敲桌面，把话题拉回重点：“所以，关于我和林菱，到底有什么线索？”
张良收回思绪，淡淡一笑：“西边既然要借流沙的力，自然不得不对流沙开放一些限制。卫兄便顺势而为，物尽其用，借此挖出了不少情报。”
如果不是顾忌张良和流沙的关系，我此时真的想呐喊一句“奸商”……
“其中和我们有关？”
“也不是。”张良摇了摇头，“当时只是查到阴阳家在暗处瞒着西边还有一个隐秘计划，正在等着什么人出现。”
我顿时愕然：“那也不一定是我们吧？”
张良莞尔：“仅凭这个情报和星魂对你们的关注确实还不够，但……”
他说到这里，忽然停住，视线移向门口，而我也才觉察到有脚步声正在渐渐靠近，听起来还挺熟悉。
“回去再谈。”张良笑了笑，起身开门。我跟在他身后，门一开，两个小小的影子就投了进来。
“三师公！真的是你啊！”天明乍乍乎乎的声音响起，清亮活泼，听得我心中的郁气都散了七八分。
我忍不住，探出头，就看到天明翘着呆毛一脸讶异，而少羽倚在门前柱子上，有点生无可恋。
“昨晚你突然急匆匆地走了，我还以为出——咦？”天明的目光落到我身上，“子扬？你怎么也来了？”他的视线在我和张良之间转了一圈，自然而然地接着问，“是三师公带你来的？”
——毫无疑问，彻头彻尾地不在状况内。
“呃……”我嘴角一抽，余光瞥见少羽扶额叹息。张良看了我一眼，轻描淡写地对天明说：“子扬是高先生他们带来的。”
天明顿时陷入迷惑。
“不过你们来得正好。”张良微笑道，“子扬要回小圣贤庄，但不知道路，就麻烦你们二人带她回去了。”
“啊？”天明一双眼睛睁得老大，“可是我好不容易才有时间——喂你小子干嘛！”话没说完，被先行反应过来的少羽用力揉了一把头顶，瞬间炸毛转移重心。
少羽不客气地勾了一把天明的脖子，说：“你还是少说两句吧！”
“我总共才说了几句！！！”
少羽叹了口气，看向张良：“三师公放心，子扬就交给我们了。”
他这么一说，天明再是满腹疑问也不好再扯，一边挠头一边闭嘴生闷气。
张良全程淡定脸，对某些傻孩子的懵逼视若无睹：“嗯，有劳。”随后看向我，见我神情自然，再次笑了笑，说，“一路小心。”
我点头表示明白。
张良不合适亲自送我回去。小圣贤庄附近十有八九有人盯梢，横竖墨家在阴阳家那边本就是黑的，无论认不认得出天明和少羽都无伤大雅。
……
不过天明的思维运转效率大概还不适合用来解决这种问题，一直到我们三个离开据点走在路上，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为什么是我们陪子扬回去？三师公不是也要回去吗？”
少羽听而不闻。
我极其诚恳地问：“为什么要张良先生陪我回去？你们不是也要回去吗？”
天明噎住。少羽则是没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又看了我们两人一眼，天明终于绝望闭嘴。
耳边一时安静下来，只听得到脚步声轻响和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脑海一静，自然而然地想起刚才张良向我透露的线索，然而内心依然觉得荒诞不实。
我对自己和林菱的来历一清二楚，阴阳家等的人不该是我们。这其中恐怕有什么关键信息被掩盖住了。暗处的人……
但听张良的意思，除此之外的其他线索似乎能把范围圈定在我们身上。
这就……让人毛骨悚然了。
我禁不住后颈一凉。
“咔嚓”一声，脚踩断了小径上的树枝，把我吓了一跳，正暗自感叹自己如今草木皆兵，同行的少羽却猛地顿住脚步，脸色一变，低声喝道：“什么人！”
我和天明双双停下，对视一眼，一个僵硬一个茫然。
难不成阴阳家的人这都能盯上？
山道上一片寂静，天明和少羽一人一边将我护住，做出防备姿态。我掐住掌心，内心一阵阵惶然。
半晌，一个纤细的身影从前面一个大树后面探了出来，藕色裙裾，头顶两个小圆髻，巴掌大的小脸，神情无辜，看起来，有点眼熟……w~
俩少年虽然有点诧异，不过戒心依然没有放下，直勾勾地盯着忽然出现的小丫头。少羽皱眉问道：“你是谁？”
小丫头怯生生地树后走了出来，往前走了几步，顿住，没敢靠近的样子：“我……我叫阿芋。”
少羽默了默，按流程继续：“你在这里做什么？”
阿芋眨了眨眼，神情懵逼：“啊？我家就在前面，我偷溜出来玩呢。”
“……”天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少羽却还存疑：“那你躲在树后面做什么？”
闻言，阿芋把视线移到了我身上，指了指我，不安地回答：“我……我是觉得这个小姐姐和我前几天带走曜曜的小哥哥长得很像，所以……所以才想偷偷看一看。”
这下，三个人六只眼全盯着我。
我嘴角一抽，心道何止长得像，明明是长得一模一样。
抹了把脸，我扯出一丝笑，说：“阿芋……我……之前就是我把曜曜带走的。当时……呃……当时为了方便，穿的是男子的衣服。”
“真的是你啊！”阿芋眼睛一亮，小蜜蜂似的飞了过来，杵在我跟前，有点激动，“那曜曜现在怎么样了？”
“挺好的……”
好吃好喝地在小圣贤庄里呆着呢，哪像我又是跳楼又是逃命，这日子过得真是人不如狐。
少羽和天明对视一眼，前者举起手，插嘴道：“呃，等等，我打断一下，请问……曜曜，是……怎么回事？”
我一怔，才意识到那小狐狸虽然之前就被我抱养了，但生性不羁神出鬼没，至今没和这俩孩子打过照面。
“曜曜是只小红狐狸，之前在山下捡到的。”我解释道。 m.a
天明眼睛一亮，十有八九是对小狐狸产生了好奇心。少羽则若有所思，瞥了一眼阿芋，不知在想什么。而阿芋对余下两个人视若无睹，只是睁大了眼看着我：“小姐姐，我很想曜曜，你可以带我去看看它吗？”
我一怔，还没说话，少羽已经脱口而出：“不行。”
天明诧异地看着少羽，刚想开口，被少羽一肘子堵了回去。我瞥了一眼少羽的脸色，一时间没有回应，心中也在犹豫——虽然阿芋瞧着人畜无害，上次张良在场似乎也没对她表现出什么异常，然而小圣贤庄如今局势不太乐观，万一这孩子真的有什么问题，引狼入室的后果，我们还真是承担不起。
但如果阿芋确确实实是个普通小丫头，这样一个小小的要求却极力回绝，似乎又太不近人情了点。何况小狐狸耳朵上的记号至今意义不明，从这丫头身上不知能不能打听到什么。
我斟酌了一下，委婉劝解：“阿芋，不是我不肯，只是小圣贤庄有规矩，不能随便让人进去。”
阿芋委委屈屈地看着我：“那……那我不进去，你把曜曜带到门口让我看看，可以吗？”
我和少羽交换了一个眼神，这次心中稍安，冲着阿芋笑了：“好吧。”
小丫头顿时笑逐颜开，蹦蹦跳跳地过来扯了我的袖子与我们同行，并且开始喋喋不休地问我那小狐狸被我带走之后的情况。天明和少羽不堪其扰，双双加快了脚步在前面拉开一大段距离。而我避无可避，由着阿芋问个不停，挑着问题逐一回答。
“那把木扇你拆开了吗？”阿芋突然压低声音问了一句。
我听的头皮一炸，差点抽出袖子后退三步，却被她薅住胳膊——小丫头一边天真无邪地笑着，一边冷静低声提醒了我一句：“自然点。”
我僵着四肢，好在从阿芋身上没有觉察到明显恶意，才有了勇气重新提步，一边在脸上糊上僵硬的笑，一边咬牙低声反问：“你到底是谁？木扇是怎么回事？”
“我就是阿芋啊。”小丫头笑得没心没肺似的，“木扇可是你自己要我给的，提醒也是你交代的。”
我脑子顿时一懵，一刹那的感觉仿佛大白天见了鬼，回过神，大热天里只觉得后背直冒凉气，三观尽碎——虽然穿越之后已经碎了一半。
再加上阿芋是一边挂着面具般的天真笑容一边说的话……
“唉，我就说你会是这个反应，你还不信。”阿芋无奈，这下是彻彻底底和天真懵懂的小丫头扯不上边。我思绪混乱，勉强定了定神，又做了几次深呼吸，才颤抖着声音，开口：“怎么回事？”
阿芋脸上笑呵呵的，说的话却半点不按套路走：“我怎么知道呀？当初你交代的时候也什么都没说。”
我万分懵逼，勉强抓一个关键词：“当初？什么时候？”
“不能说呀。”阿芋轻巧回答。
我喉头一哽差点内伤，怀疑这丫头别是认错了人吧？！
“没认错，就是你。”阿芋轻飘飘地看了我一样，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我虽然年纪小，找人是不会错的。”
好不容易挑拣出来的思路接连被断，我感觉自己成了无头苍蝇，死盯着阿芋，却半句话都问不出来。
阿芋翻了个白眼：“别问了，我没什么能说的。交代完这两句我就走。”顿了顿，打量了我一下，有点忍不住似的，补充了一句，“好心提醒你，多保重，别被人拆了。”
我：“？？？”
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悲伤，阿芋似乎知道一些内情，然而半遮半掩也就罢了，透露出来的内容我愣是一个字都听不懂。按了按跳动的太阳穴，我缓了缓气，捞出一个差点被我遗忘的事情：“那曜曜呢？那小狐狸，又是什……怎么回事？”
阿芋笑呵呵地回答：“我凑巧捡到的呀！”
这和此前的说法吻合，令我稍稍安心。
然而，她紧接着又补了一句：“正好它也在找你，我就顺便帮了一把呀！”
我顿时石化，皲裂，仿佛整个灵魂都要随风而去。
阿芋却当真来也如风，却也如风。
我眼睁睁看着她说完上一句话后立刻变脸，松开我的手，懊恼又惊慌地说：“糟了糟了！我差点忘记了！我家灶上还煮着粥呢！”一边说，一边人已经掉头往林中人家里飞奔，只剩下余音情真意切留在原地，“小姐姐！我先回家了！等有空了就去小圣贤庄找你！你一定要帮我照顾好曜曜！”
前面的天明和少羽两个人才转头，就已经只来得及看到小丫头一闪而逝的背影，继而二脸懵逼，收回视线，齐齐看向我，仿佛是我说了什么把人家小姑娘吓跑的。
“……”我闭了闭眼，揉了一把脸，捡起片刻前在风中破碎的理智，平静且镇定地说，“我们快走吧。”
早回去早安心，免得夜长梦多再节外生枝。
这次俩孩子都若有所悟，用力点头，转身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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