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什么人在争执，都是熟悉的声音，说着类似于“让我进去”、“不便进去”之类的话。
半晌，我陡然间清醒过来。
听这声音，争执的人就在房门口无疑，而且就是我当下最不想见的两个人。
奈何避无可避。
难道又出了什么事？
我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后脑，一溜烟地穿衣下榻，拖拉着鞋子披头散发地就过去开了门。
“出什么事了吗？”
忙不迭问出口，就迎上了慕风的灼灼视线。
我直觉不妙，奈何他眼角发红，没等我反应就抱住了我，声音哽咽发抖：“子扬……你没事就好。”
我僵住，目光一转落到边上站着的张良韩?q许澈林菱身上……头皮顿时一炸，正想挣扎，然而张良没给我机会，一手一个把慕风生生从我身上掰下来，那神情堪称冷静。
冷得其余三人齐齐往后退了小半步。
慕风把视线移到张良身上，缓缓敛了焦灼和急切，道：“三师公。”
张良微微扬唇，笑得连我也想退后，奈何手臂被他扣死，走脱不得。
“子尧既然还称我一句‘三师公’，我便不忝再作一次教诲之义。你与子扬纵使从前同窗情谊深重，但男女之防，事关名节，你明白吗？”
慕风神色不变，只是看了一眼张良的手，随后温和谦逊地微微低头，说：“三师公教导的是，学生明白。”
我被这两个人的笑惹得浑身发毛，再一看周围，几个同行的人一个赛一个的平静，压根不能指望……最后只剩林菱全然无辜地盯着这一出哑剧。
我招手喊她过来，控制着自己语气云淡风轻：“林菱，过来。你的伤怎么样了？”
林菱扶着腰慢慢走到我身边，拉住我的手，低声说：“韦先生跟我说了，都是外伤，也没伤到要害，等伤口愈合就好了。”
话虽如此，她的脸色依然苍白，说话时一顿一顿，眉心时不时蹙起，可见疼还是疼的。
我有点心疼，看向韩?q：“子车，林菱的伤还得麻烦你多费点心。她挺怕疼的。”
这话一出，四周便陷入一阵诡异的寂静。好在韩?q沉默了一会儿冲我点了头，说：“放心，有我。”
我点了点头，视线转了一圈落回慕风身上。
“子尧，稍后我们整理完毕就要回小圣贤庄了，你……”我拿不准张良和慕风提过没有，话说到这没有继续，目光在二人之间游移。
张良看了我一眼，接口道：“子尧昨夜怕是还受了内伤。如果不嫌麻烦，不如与我们一起回去，让二师兄亲自替你诊治。”
合理合情，体贴入微。我却没敢看慕风的眼睛。
“三师公盛情，学生却之不恭。”慕风点头，脸上看不出什么异样，“我这便托人送个信给家中长辈，以免他们担心。”
张良闻言便淡淡笑了，道：“既然如此，我和子扬就能安心了。临冰，传信的事就交给你了，宜早不宜迟。”
许澈难能可贵地稍微愣了一下，而后很快点头应下。
“子尧和林姑娘有伤在身，早膳过后，我们坐马车回庄。”张良吩咐完毕，扫视一圈，淡声道，“先这样定下。”
话音刚落，韩?q和许澈很有眼力地先行回房。慕风又看了我一眼，目光平静之中隐隐一点涩意，一触即收，也没多说什么，同样离开了。
然后，张良悠悠看向林菱。
我就觉得林菱原本抓着我的手逐渐僵硬，很快，她撒开手，乖乖巧巧地说了一句“伤口有点疼，我进去再躺会儿”，便撂下我头也不回地钻进了身后的房间。
晨光熹微，走廊上寂静无人。
我扯了一下不得自由的那只手，给了张良一个眼神。张良这回倒是从善如流地松了手……然而方向一转，落在我耳边，理了理我那一头还没来得及收拾的长发。
“大庭广众，仪容不整，有伤风化。”张良语气淡淡，收了手，仿佛是谁家恪守礼教的兄长，“以后不可如此。”
说完，转身，也回房去了。
我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等反应过来后恨不得把人拉回来拍到门板上——要不是某些人一大早在我门口吵！我能没梳头就冲出来看吗！
还以后！以后本姑娘回了现代，天天披头散发！教导主任都不管！你管得着吗！啊！！！
我愤愤然打算回房，不料视线一转，就看到了避让在转角的石兰。她手上捧着一盆水，神色清清淡淡地瞧着我，眼底藏着一点生动，可能归类为戏谑。
于是，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莫名其妙地就觉得，脸有点烫。
大概，是天气太闷，吧。
……
有些事让人挺纳闷的，譬如张良这么个心眼比蜂窝还密集的人，身边怎么就跟了许澈这一个实心的。
自张良那一句“宜早不宜迟”出口，许澈转头就出客栈奔向了慕家。
我之前还有些担心，以此前慕家人对慕风在小圣贤庄经历的不满来看，想让他们松口放慕风上山怕是不容易，而许澈又是个格外耿直的风格，这一去也不知道能不能说服他们。
没想到，我和林菱还在房中吃早饭呢，许澈已经回来了。
“老师，我回来了。慕老先生同意子尧和我们回小圣贤庄，不过还有个条件。”
他说完，张良还没出声，却有另一道温软娇俏的女声响起：“子房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听到走廊上传来的声音，我和林菱相视一眼，不约而同三两下吞下嘴里的食物，麻溜地冲过去开了门看戏。
那跟在许澈身后、从慕家带来的声甜人美的小姑娘，果不其然，正是那天和慕老先生一起去小圣贤庄砸场子的慕家小妹。
此刻慕小姑娘俏生生站在张良眼前，眼底带光，耳根微红，大着胆子盯着张良。
张良却只问许澈：“临冰，何时有了话说一半的毛病？”
许澈：“……”
被自家老师一刺，许澈老老实实合盘托出：“慕老先生说，有二师伯亲自诊治，是子尧的福气，只是子尧毕竟是老先生最疼爱的晚辈，这一去心里终究挂念，不如便让慕姑娘随行，也好照顾子尧伤势。”
我在门边听着差点笑出声——族兄受伤，族妹照顾，这理由真是堪称扯淡。
张良总算看了那慕姑娘一眼，出人意料的是，语气温和，毫不迟疑地点了头：“既然老先生心意如此，便只好辛苦慕姑娘了。临冰，带慕姑娘去看看子尧，也好让慕姑娘放心。”
许澈低头应是，带着小姑娘去了慕风房间。
我还探着头欣赏着小美人的背影，冷不防，和张良抬眼望来的目光相撞。
干干净净，似乎什么东西都没有。
我一怔，而张良已经收回视线，入房关门。
捏在手心的早点突然就有点咽不下去。
……
早饭吃完后我们一行七人各自收拾好东西，在客栈门口上了马车。慕家姑娘慕盈袖看着人娇体弱小闺秀，行动力倒是不容小觑，为慕风鞍前马后……自然，也就和慕风上了一辆马车。
一辆马车七个人放不下，所以分了两拨：我、林菱、韩?q一辆车，韩?q驾车；张良、慕风、许澈、慕盈袖一辆车，许澈驾车。
临上车时丁掌柜就在门口，看着这个安排神情有些复杂，目光时不时飘到我身上。
我回敬了他一个灿烂的笑容。
丁掌柜：“……”
上车启程，我在车上找了个安稳的位置坐好，想着如今的处境，觉得头疼。
按原本的计划，只要安安分分地等着盗跖从千机楼中取出千机密码铜盘，我再经由张良向墨家借来一用就可以了。然而昨晚被假韩?q和星魂一顿搅和，直接导致我和林菱的安全指数掉到张良的容忍度以下，不肯随便放人了。
就算那个铜盘的起效机制和来时一样……到时候我和林菱突然消失，其他人会怎么想？
一想到这，心口就是一堵，忍不住，想叹气。
“颂颂，”林菱忽然开口，“你心悦张良先生吗？”
我一下子呛住，连连咳嗽，偏偏林菱目光炯炯，似乎浑然不觉自己问了个什么。
“你怎么会这么问？！”我感觉整张脸都在烧，只能捂着嘴巴勉强掩饰。林菱偏头看着我，笑得促狭：“没什么，我就是觉得那位慕姑娘好像是冲着张良先生去的，你可能要小心了。”
我心道我又不瞎，那小美人上次见张良就是一副迷妹看到男神的样子，这次就大胆了，巧借名目之利更进一步，只是……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揉了把脸，“相比之下，我倒觉得慕姑娘比较值得担心。张良先生这个人心思深不可测，慕姑娘……看着就涉世未深，哪搞得定。”
届时一片芳心被狐狸踩成玻璃渣，也不知道会不会扎伤狐狸爪——好吧，想得远了，那时候我大概已经不在这里了。
林菱定定看着我，目光蓦地意味深长：“颂颂，你是觉得……慕姑娘配不上张良先生？”
我一僵，下意识反驳：“我不是这个意思。”
对面林菱不言不语，一副“洗耳恭听”状。我按了按额角，强行捞出自己的理智和逻辑：“这种事当然还是要两……”
我顿住，“两情相悦”这个词哽在喉间，无法出口。
张良和谁会两情相悦，这个问题什么时候轮得到我来指手画脚了？
“当然还是要看两个人的缘分。”我挣开乱七八糟的念头，强行客观，“别人是不应该胡乱插手的。”
譬如你我这些终将离开的异乡人。
林菱轻笑了一下，意味难明：“这样啊……”
我忽然间意识到什么，抬头冲她笑了笑：“不用担心，我说过，会带你回去。”
被窥破心事，林菱动作微僵，抿着唇偏开视线，眼眶却是微红：“我知道，我……我不是不相信你，我只是觉得，如果你想要留在桑海，我……我也可以自己走。”
我愣了一下，继而生出一种荒唐不真实的感觉。
“唉……看来还是要想想办法让你早点恢复记忆，免得你整天胡思乱想。”我叹了口气，摸了摸林菱的发顶，心情复杂。林菱神色略茫然，我憋着一腔心事说不出口，有点窒息。
正想再安一安林菱的心，马车却突然剧烈颠簸了一下，而后紧急停下。车内我和林菱两个人毫无防备，差点从座位上滑下去，林菱更是脸色一白倒吸一口凉气，想必是牵扯到伤口了。
我心中陡然不安，不敢贸然出去，只是挪到门口，靠着车门问驾车的韩?q：“子车，什么情况？”
“有人拦路。”韩?q沉声道，“你们别出来。”
“我们又见面了。”一个女声传来，与韩?q的本音极为相像，我懵了一下，而后反应过来。
又是她！
我按住跳动的太阳穴，忍住爆粗的冲动。
如果说之前她从小圣贤庄掉码逃走时，我对这个人的身份和立场还持有怀疑，经过昨晚那一遭，我现在基本可以认定她和阴阳家脱不了关系——尤其是星魂。
“来的都有谁？”我掐着一手冷汗低声问。如果星魂也来了，那现在张良面对的情况和昨晚的我比起来也差不了多少。
“除了她之外还有十几个蒙面人，没有别人了。”韩?q迅速回答我。
我听了这话喜忧参半——星魂不在，假韩?q却带了十几个帮手。
“韩姑娘几次三番与我们作对，如此罔顾少年相交情谊，实在令人难过。”张良的声音隔着马车传来，看来已经先行现身。
三言两语，似乎意有所指，我微微一怔，假韩?q似乎也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尔后开口，语气冷硬：“你看起来可半点不像顾惜情谊。张良先生，不必绕弯子。今日你那个学生和她的同伴必须留下。”
张良闻言轻笑：“哦？可是我的学生今日在场的不止一位，韩姑娘指的是谁？”
气氛一瞬间绷紧，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丝线横在颈间，令人不敢随意呼吸。
假韩?q冷笑一声，厉声：“那就都留下！”
话音刚落，利刃破空之声伴随着金属相交的闷响传来，我心坠如巨石，来不及反应，张良已沉声喝道：“子车临冰！分道撤！”
几乎在张良开口的同一时间，马车猛然一震，震动中方向猛转，一个剧烈的颠簸后便开始疾行。我手忙脚乱，一边竭力扶住车壁稳住自己，一边捞过林菱，一颗心跟着马车的行驶高高悬起还未落下，便听到驾车的韩?q大喊了一声：“趴下！”
求生欲支配中枢神经，我没有多想立刻按着林菱趴倒在座位上，下一刻，风声擦过耳畔，“咄”地两声闷响接连响起，我头皮一麻，分神抬眼，就看到两支羽箭已经破开两侧车窗的缝隙斜插在马车内壁上。
林菱用力地抓住我的胳膊，脸色惨白：“颂颂，是不是昨晚的人来了？”
我松开林菱，拔下羽箭分别扣在掌心，沉沉呼出一口气，回答她：“不是他。你别怕。”声音出口，仿佛不像我自己，平静到诡异。
林菱微怔：“颂颂，你……”
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这一刻的心跳已经躁动到仿佛下一刻就要破体而出。我顾不上安抚林菱，抓紧时间问韩?q：“子车！子房呢？！”
没等到韩?q回答，马车又是狠狠一震，大概是追击的人跟上来踹了一脚。马车瞬间打滑，横移出一段后猛地顿在原地。
“铮”地一声，兵刃相交，刺激耳膜。
我在轻微的眩晕里听到韩?q短促的回答：“子房自有分寸，你们小心！”
呼吸急促，我半跪在车里，死死扶住车壁，一声不吭地听着车外韩?q和追击者近身缠斗的动静，试图思考。
那个假韩?q大概没有追过来，应该是和几个同伙一起缠住了张良……他们是冲着我和林菱来的，许澈那边不知道情况怎么样了……张良或许早就料到会有拦截，刚才下令分道时韩?q和许澈好像都没怎么犹豫……韩?q的武功应该很好，那等我们这边脱身……
突然，一声闷哼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僵住，紧接着是韩?q微变的似乎夹杂了痛意的语调：“你是什么人？！”
这一刻仿佛全身的血液都逆行回到头顶，外界的声色一并消失，只剩一个念头，清晰而残忍地浮出水面——他自有分寸，但什么是他的分寸？！
“哗啦”，车门被人从外面暴力破开，木屑烟尘四起。我想都不想，扬起一只手就把手里的羽箭朝来人扎过去。对方反应很快，在我的手落下前就已抓住我那只胳膊。我也不觉得意外，不管不顾借力而起抬脚就踹，然而依旧被对方闪过。我呼吸一颤，抬起另一只手再次出击，终于逼得来人松手一掌将我击退。
肩膀关节闷痛，我眼前一白，骤然失力，向后栽倒。
好在韩?q回转而至，从后面给了蒙面人一下，提着人肩膀把人掀了出去，动作凶悍，神情冷硬。
林菱把自己缩在角落，眼眶已经红了：“颂颂你、你怎么样了？”
“我没事，你小心。”我答得飞快，呼吸却无法平复。现世安稳的经历让我对生理上的疼痛缺乏足够的耐受性，我想要重新稳住自己，然而残存的痛意让我整个人都在轻轻颤抖，连带着四肢都没有办法聚力。
闭了闭眼，我清楚地感到了绝望。
无论在不在他们的计划之中，韩?q已经在逐渐落入下风。追击许澈的那几个人或许很快就会掉头。还有张良那边……
“砰”地一声，人体与地面相撞的声音传来，我心中一沉，抬眼，便看到车门前有黑影骤然出现，目光先是落在我身上，而后向着马车一角偏移…… m.a
流失的力气在这一刻回光返照，我破釜沉舟，在蒙面人行动前以同归于尽的心态豁出全力扑了上去，直接把人扑下马车摔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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