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q秉持着职业道德,作为白幡内最为镇定的一个人,冷静地打破沉寂,问出了下一个问题:“你看到了什么?”
“人不见了……”慕风眼底有一丝忧色,想来是刚从不祥的梦境里醒来又恰好发现梦境中出现的人失踪,所以不由得不安。
“你出去找了,是吗?”韩?q开始引导着慕风将他的行程一一说出。
“是。”
“是自己一个人找吗?”
“不是。”慕风缓缓地摇了一下头,“我叫醒了同学。还有,告诉二师公。”
“去找二师公的路上,你遇到过什么人吗?”
“没有。”
“告诉二师公之后,你是自己回来的吗?”
“不。和二师公,一起。”
“回来之后呢?你做了什么?”
“找子扬。”
“只有你在找吗?”
“大家都在找。”
“子钟也在找吗?”这一句,韩?q问得尤为清楚。
慕风缓缓地摇了头:“没有。”
“那你后来,看到子钟了吗?”
“看到了。”他眼中再次浮现哀伤。
“他在哪里?”
“他,躺在地上……”
“为什么躺在地上呢?”
慕风的呼吸声沉重,声音有些发颤:“他……死了。”
“是你发现的吗?”
“不是。”
“那是谁呢?”
“是……子然。”
“后来呢?你回去休息了吗?”
“不。找子扬。”他声音稍稍急促。
“你在哪里找到子扬的?”韩?q柔声问道。
“石头上。”
“他在石头上做什么呢?”
“睡觉。”语气中带着明显的释然。
至此,韩?q终于移开了她的目光,看了我一眼。
我默默地低头,如之前一般,将一小包粉末撒进了香炉之中。
……
我们三人走出去的时候,所有人看慕风的眼神都不大对了。慕风虽然还有点茫然,却仍然很坦然。而我实在没胆量一一细看,眼观鼻鼻观心作四大皆空状。
“温先生,现在,可以证明子尧的清白了吗?”张良微笑道。
温毅等人看了看慕风,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头:“看来,这小子确实没做什么。”“哼!”慕老爷冷哼一声,看向慕风,那表情……有点复杂。“这小子和阿开的死是没关系,但是另外一个人呢?”李跃冷笑,“你们可是说过会把凶手交出来的。”“伏掌门,我们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慕少爷把人放走这件事,我们温家可以不追究,但是那个杀害我弟弟的凶手,总该杀人偿命吧?”温毅盯着伏念,冷声说道。
“杀人自该偿命。”张良微笑着接过了话,“但是,偿命的不该是子扬。”“张良先生这是什么意思?”温毅的脸色一瞬间沉了下去。
“两位师兄。”张良转过身面对伏念和颜路,行了一礼,“子房先前,隐瞒了一件事。”
伏念和颜路相视一眼,一言不发。
“子尧说,他在子时后不久醒来时就发现子扬不见,而一直到丑时初,他才在石头上找到昏睡中的子扬。但在这一段时间里,子扬并非一直孤身一人。”张良一字一字说得清晰,“子时初,我曾在三省屋舍附近的凉亭中遇见子扬,直至子时二刻左右才离去。”
他看向谭中平:“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谭总管之前说的是,在子时一刻前后目睹了子扬杀害子钟。”
他说:“我虽无法肯定子扬在遇到我之前和之后都做了什么事,但除非她又□□之术,否则,如何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
“谭总管,昨天晚上,你到底看到了谁?”
……
吸气声此起彼伏,众人瞪大了眼,目光齐刷刷地射向谭中平。而被张良几句话逼到死角的谭中平浑身僵硬,面色苍白,抬头一看,接触到众人满是审视和怀疑的视线,神情有些慌乱:“我、我没有说谎!我真的看到了!”
“两位祝由师傅不是还在吗?”慕庭身侧的翠衣少年开口道,“谭总管有没有说谎,试试不就知道了?”
闻言,谭中平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再次环视一眼四周,最终咬牙:“好,老汉愿意让两位师傅在我身上施展祝由术,以证明老汉的清白!”
他握紧拳,似乎是不堪羞辱,从人群中走出,看都不看我和韩?q一眼,径自掀起白幡进入,脖子上的青筋已然暴起。
我和韩?q在他脚风平息之后慢悠悠地走了进去。
谭中平坐在温毅和慕风曾坐过的位置上,人似乎还在颤抖,眼眶泛红。
我和韩?q走了过去。
这次,我和她换了位置。
见我们坐下,谭中平深吸一口气,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抬头看我:“两位先生,可以开始了吗?”
我冲着他笑了笑:“请看着我的眼睛。”
谭中平依言照做,暂时平复了自己的心情,集中精力和我对视。我按照此前韩?q教我的方式,尽量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淡漠平静,不致于让他起疑,直到宁神的香气从香炉中冉冉升起……我更加专注。
突然间,谭中平的瞳孔瞬间睁大,整个人僵住。
而后,他的眼睛缓缓合上,人却依然保持着刚才的坐姿。
我暗暗松了一口气,移开视线,看到韩?q把手从谭中平的背后收了回来。
刚才那一瞬间,她趁着谭中平的注意力被我吸引住时,将一根银针刺进了他的穴道。
韩?q开口了:“谭总管,昨天晚上,在学生寝室附近,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子扬杀了子钟。”谭中平回答,声音沉缓。
“他是怎么杀的呢?”
“他……”他似乎有些迟疑,一边回忆,一边回答,“他站在子钟身后,用力地……勒住了他的脖子……”
“他当时背对着你吗?”
“是。”谭中平迟钝地一点头,呼吸却突然变得不稳,“他、他把头转过来了。他看到我了……是……是那个叫子扬的学生!”
“不要害怕,”韩?q安抚道,“他没看到你,你是安全的。但现在我要问你……你还记不记得,他穿着什么样的衣服?”
“衣……服?”
“他的衣服。当时月色很好,把他的衣服照得很清楚,是不是?”韩?q引导道。
“对……月色很好,我看得很清楚……”谭中平喃喃。
“所以,你从他的脚开始,慢慢,往上看。”
“从脚开始……”
“到腰部以下。”
“到腰部以下……”
“这次,看清楚了吗?”
片刻沉默后,陷入回忆追溯的谭中平突然抖了一下,接着,用有些诧异的语气回答:“是……曲裾。”
“现在,他又转过了身,背对着你。”
“背对……”
“月光很清楚,你能看得清他的后背。”
“对,月光很清楚……”
“他的背,是什么颜色的呢?”
“背……是……”谭中平的眉毛渐渐拧了起来,艰难地回忆,在喃喃念了好几次“背”之后,眼皮忽然一抖,“是黑色。”
韩?q不动声色,继续:“是一件黑色的衣服吗?”
“不、不,”谭中平开始焦躁,“不是衣服,不是,那是……是他的头发!”
“很长吗?”
“很长!一直、一直到腰!”
“好,那现在,他再一次把头转过来了,他看着你了。现在,你再好好看看,他是谁?”
“我、我不认识这个女人!”
……
长发及腰,身着曲裾,又是谭中平不认识的女人。
我感到寒意一阵一阵地从心里散发出去。
韩?q从容平静地把银针从谭中平身上拔下来,同时给我递了个眼神。我定定心神,再次取出一些粉末放入香炉之中。
谭中平的神情渐渐平和下来,缓缓睁开了眼睛。他抬头看了看我的韩?q,眼神有些不安,大概是明明能确定自己没有说谎,但仍是需要有人证明。
我问他:“谭总管,你现在想起,是谁杀了子钟了吗?”
谭中平一愣,眉头一皱正要开口,却陡然间僵住,似乎是突然回忆起了什么事情,眼神满是不可置信。
我和韩?q起身,走了出去。
……
在厅中等候的多数人的脸色已经变了,目光纷纷投向大厅中央的白幡,默契地安静等待。片刻后,谭中平颤抖着掀起门帘走了出来,往前刚走几步,便脚下一软,跪了下去:“三位当家,我……我……”
“您先起来说话。”张良迅速走过去把他扶了起来,视线却越过谭中平看向我和韩?q,眉心轻轻皱着,“两位师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极力克制着自己的脸部肌肉,好歹没让它抽起来:“按这个情形来看,谭总管极有可能是中了凶手所施的幻术,才会认为是子扬杀了子钟。”
人群中顿时传来一阵低呼:“幻术?!”
“难道又是阴阳家?”
谭中平从刚刚就一直埋着头弓着腰,听到这话,身体顿时晃了晃,再次要跪:“老汉愧对三位当家信任……”“谭总管。”张良架住他,语气温和,“你也是受害者之一,不必如此自责。方才,是在下失礼了,请见谅。”谭中平长叹一声:“先生说的哪里话?是老汉给诸位添乱了。”
“但谭总管看到的杀人凶手,到底是谁?”翠衣少年疑惑地开口问道,“听谭总管刚才的描述,似乎是一个女子?但你们小圣贤庄,不是不收女弟子吗?”
“小圣贤庄确实不收女弟子,但此时,却有一位女客住在庄上。”张良说道,松开了谭中平,看向门口,眉眼淡淡,“韩姑娘,你来得正好。”
我们随着张良的视线看向厅门,便见到了立于门外姿态婷婷容色秀逸的女子。
紫色曲裾,黑发及腰。
在她身边,陆凡和祁江无声向厅中三位师长行了一礼,便退入了同窗之中。
小圣贤庄的一干人神情复杂,眼风时不时溜到张良身上,而他们家三师公却只是带着一股事不关己的漠然淡淡看着门外女子。门外女子沉静地打量着厅中情形,一言不发。
刚收拾好情绪转过身看门口的谭中平一抬头,顿时瞪大了眼:“是你!”
韩姑娘微微蹙眉,看了看他,没什么表示。
翠衣少年身边的绯衣姑娘迟疑地开了口:“这位是……”
“韩姑娘之父与在下之父是昔日故交。昨日她带旧时信物而来,刚好,在小圣贤庄住下。”张良淡淡道,目光依旧落在韩姑娘身上,“谭总管,你为何如此惊讶?莫非,这就是你昨晚看到的人吗?”
谭中平怔怔地:“她……这……”
“可这位韩姑娘不过是个姑娘家,怎么能杀得了阿开呢?”李婧质疑道。
我听得差点克制不住——这话的意思是如果他们知道我也是女的那就不会追着要我一命抵一命了是吧?
伏念问道:“韩姑娘,谭总管说他昨晚看到的杀害子钟的人是你,你作何解释?”
韩姑娘倒是十分从容不迫,她抬脚跨过门槛,端庄地走了进来,淡淡说:“是吗?在下倒是听说,谭总管看到的人是子扬,怎么又成我了呢?”话里带几分嘲意,听得谭中平再次一脸羞惭地低下了头。
“谭总管是被凶手以幻术迷惑。”张良微笑道,“想来是凶手行凶时被他撞见,索性对他用了幻术,乱了他的记忆,顺便让子扬做了替罪羊。”“哦?”韩姑娘轻轻扬眉,也笑了笑,“这么说来,现在是幻术被破解了?”她目光一转,落到我和韩?q身上,“是两位的功劳?”这语气轻飘飘的,却莫名叫我头皮发麻。 m.a
“这么说来,韩姑娘也认同此事?”张良笑着。
“在下见识浅陋,不敢轻言是非。”韩姑娘神色不动,“只是我有个想法,不知对错,便请在座诸位为我断一断。”
她顿了顿,道:“若能解幻术,反推之,是否也能施幻术呢?”
众人顿时一静,一静后,看向我和韩?q的目光隐约藏了疑惑。
真是个伶牙俐齿的姑娘呢……
我冷笑,反问她:“依韩姑娘的意思,倒是我们二人心计叵测,有意栽赃了?只是不知道韩姑娘与我们有什么仇怨,才让我们费这一番苦心!”
韩姑娘轻轻一笑,道:“我与两位自然素不相识,不过看起来,两位却是子房故人?”
话音刚落,四下一片寂静。
我感到心里的小火苗“蹭蹭蹭”地往上顶,快要冲破天灵盖。
“这两位确实是在下的故友。”张良从容接招,“正如韩姑娘亦是在下故人。”
“说得也是。”韩姑娘勾了勾唇角,“论起来,在下好歹是子房的未婚妻子。”
闻言,温家和慕家的人都瞪大了眼,儒生们的脸色则变幻不定。
张良似乎有一瞬间变得面无表情,但很快,恢复从容,道:“韩姑娘可愿接受祝由术引导?”她神情淡淡:“我似乎已经别无选择。”张良微微一笑,不置一词。
她走了过来,带着一张和韩?q一模一样的脸。
我竭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超然一点——起码别流露出对这个人的任何情绪。
她停下来,先行一礼,倒是十分礼貌得体,很有大家风范的模样:“麻烦两位了。”我不知道韩?q作何感受,但看到眼前这个人如此惺惺作态,我抑制不住地有点恶心,不想再看,索性转身,打算先进去。
但肩膀突然被人扣住。
肩上那只手的力道大得像是想把我的肩骨捏碎,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已经被那力道硬生生拖着往后一扯!我踉跄后退一步,撞上了一个人,紧接着,脖子陡然间贴上一股凉意……
“韩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伏念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目光冷厉。
张良就在我面前五步外,眼神如刀:“韩姑娘,你这是不打自招了吗?”
“韩?q”挟持着我,冷笑:“韩?q一时糊涂,枉信故人,成了别人手中棋子,事已至此,无话可说。但我还是想让你们看看,这位术法高超的祝由师,到底长了一张什么样的脸!”说完,指尖已经摸到了我的下巴。
我心下一沉,想阻止,然而已经来不及,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把掀掉了不久之前我刚戴上的面具。
小圣贤庄的学生纷纷惊呼出声:“子扬?!”“怎么是子扬?!”
我尴尬窘迫得几乎无地自容——装了那么半天结果猝不及防被人揭穿真是让人很想遁地好吗!
“放开我!”我转头怒视她。
她眼中却似乎晃过一抹诧异,视线在周围飞快地扫了一下。我还没来得及看清她停顿的方向,她却忽然扬起唇角,一笑,低声说了一句什么:“……真是下得一盘好棋……”我听得云里雾里,她却忽然盯住了我,笑意森寒。
我浑身的寒毛瞬间都立了起来:“你想干什……”
话未说完我已然噤声,因为我看到她将匕首扬了起来,凛冽刀光一闪而过,方向正朝着我的心脏。
一瞬间,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可是那匕首并没有落到我的身上——距离我最近的韩?q眼见情势不对,立即抢身靠近意图解救我,不料就在她扑到时,刀尖陡然间掉了个方向,直直地冲着她飞了过去。
一臂之距。
韩?q的瞳孔瞬间放大,来势却扭转不及。
我感到心脏都快停住。
下一刻,却有一片白色的影子流云一般从眼前晃过,似乎极轻,速度却极快,而云影当中绽开一朵绯红,潋滟醒目。
另一个天青色的身影也朝我这个方向扑了过来,但“韩?q”在挥出那一刀之后便推开了我并顺势暴退,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栽到了来人身上,顿时僵了僵,一僵过后,便想往后退开,却已经被人伸手环抱,动弹不得。
心脏似乎有一瞬间停止了。
一瞬之后,张良松开了我。
我立刻退开,心跳如鼓,不敢抬头,扫视一眼四周,发现并没有人注意到我们这边,松了口气,而后,转身。
“韩?q”在出其不意地挟持我、掀开我的面具、袭击韩?q之后,趁着现场陷入混乱之际准备逃走。反应较快的儒生已经出手试图拦下她,然而这个外表柔弱的姑娘内里实力惊人,不过几个呼吸间的功夫已轻松放倒一片儒家弟子,夺门而去。
……
远处似乎还有人在喊叫,只是我料想,多半徒劳无功——因为伏念、颜路、张良三个人,没有一个追出去。
厅中大多数人都已经失声,艰难地从刚才那一场混乱引起的当机中重启系统。
张良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两位师兄,是子房识人不清,引狼入室,为祸师门,愧对师恩。”
我心里忽然冒出了一个想法:从刚才,到现在,他说过了很多话,可是或许只有这一句,是真正发自肺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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