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察到张良语气中的不悦，我立刻缩手，站直，低头，乖巧地打招呼：“三师公。”
慕风有些好奇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也向张良行了一礼。张良神情淡淡，缓步走近，在慕风面前站定，温声道：“子尧，你先回去，我和子扬有事要谈。”慕风大约还是有点不情愿，但张良已经说得这么明白，他也只能点头遵从：“是，学生先回去了。”说完，他转头，再看了我一眼，才走出了大厅。
张良一言不发，一动不动，浑然天成的压迫感沉沉落下，我小心翼翼地呼吸，杵在原地，身体渐渐僵硬，后背渐渐被汗水浸湿。
大概就这么静止了有十秒的功夫，张良终于开口了。
“跟我来。”
换个地方罚站的节奏吗Orz……
张良已经转身走开，我硬着头皮跟了上去。颇为安慰的是，因为前门还在送客的缘故，现在四处游散的儒生不多——所以也就没几个人会看到我惴惴不安地跟在张良身后的熊样啦……
一路上，我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一边走路一边分神思索要怎么应对张良可能的盘问。因此，当张良在前面突然停下脚步的时候，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差点直接撞了上去。
“到了。”张良淡淡开口，我愣着抬头看，发现已经站在院门口。
张良再次出声：“当心门槛。”
我：“……”
院子清幽雅致，房间不止一间。我跟着他进了右边的一道门，一眼望去，房间的摆设干净明朗素淡磊落。
实在和主人的行事风格大相径庭……
张良好整以暇地在矮桌边坐下，从从容容地倒了两杯水，而后略一抬眼，像是才注意到我还站着似的，眉梢一挑，作势一让：“请坐。”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情，理了理衣服闷声不吭地坐了下来，拿过桌上的杯子，喝了个干净。
放下杯子，我才发现张良正面含微笑地看着我。
“子扬分明是率性之人，此前却一直压制本性步步为营，不觉得累吗？”
我握着杯子的手猛地收紧，忍不住重重地将杯子搁在桌上，怒极反笑：“三师公分明对我并无好感，却一直从我的一言一行中锱铢计较着弟子的人品动机，不觉得累吗？”
说得好像是我没事找事玩自虐似的！要不是有你在狐视眈眈，我哪至于说句话都得一个字一个字地琢磨！
张良犹然不动声色神情淡淡，替我续了一杯水，反问：“子扬是这么认为的？”我咬牙冷笑，懒得回答。张良微微眯起眼眸，忽然唇角一弯：“我承认，此前，我对子扬多有试探。”听到这话，我愣了愣，心里还是疑惑，下意识地抬头，却见张良双手捧起茶杯，手臂平举，端庄肃然地递到了我面前，语气认真：“若是因此曾失礼于子扬，我在这里向子扬道歉。”
我彻底呆了，目光愣愣地从那杯水移到了张良脸上，被他过分认真坚执的眼神逼视得承受不住，愣是没敢接那杯水，最后颇为狼狈地转头：“三师公有话请直说。”“子扬以为，我所说并非诚心？”张良尾音上挑，我还是不敢看他，但是语气却不受控制地放缓：“但三师公现在不是又在逼迫我了吗？”
张良默了默，淡淡开口，语气似是无奈：“看来，子扬对我成见颇深。”
我哑口无言——现在这杯水，接了，等于默认张良说的尽释前嫌的要求，诚然事实如果真能这么发展，我乐见其成，问题是这狐狸哪句真心哪句假意我彻底分辨不了，何况我找不到他突然相信我的理由；不接，等于默认张良说的我对他有成见的说法，就这么被恶人先告状我又实在忍不下。
“罢了。”僵持了一会儿，张良叹了一声，把杯子放回到桌上。
原谅我再次懵了……
眼前这个人真的是那只坑死人不偿命的三狐狸？不是颜二爷附体了吧？
“既然子扬对我还有戒心，那么这杯水，暂时不喝也罢。”张良微哂。坦白说我对于张良这么友好体贴的运行模式实在有点适应不良，又实在没办法继续保持横眉冷对，气势早就弱到不能再弱：“三师公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张良笑了笑，说：“其实我对子扬并无恶意，不论子扬信或不信。”我扯了扯嘴角不予置评——你当然没有恶意……你只是被害妄想症比较严重而已。
“但子扬对我、对小圣贤庄，同样有所隐瞒，这一点，子扬不会否认吧？”他唇边笑意加深。我不能反驳，只能转移重心：“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此言得之。”张良点了点头，“人都有不愿诉诸旁人的苦衷，因此，我不是不能理解子扬的隐而不说。”
听到这里我很想“呵呵”——你能理解的话那之前是谁见缝插针地挖我的身份来历甩都甩不脱？
“但，正如子扬所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话锋一转，语气稍沉，“我虽然无意针对子扬，但为了小圣贤庄的安危考虑，我不得不小心谨慎，以防万一。”
我再次无言以对。
好吧我承认……对于张良的多次试探，我不是不能理解，毕竟现在局势这么乱，何况他还冒险把两个通缉犯偷渡进小圣贤庄了，这个时候要是出了什么岔子，所有人都会万劫不复。而我的身份来历确实含糊不明，张良不怀疑我都枉费他小圣贤庄三当家的名号。
我只是对自己现在无法从哑巴吃黄连的状态里脱身而感到悲愤——于是有火无处泄时直接把责任推到了张良身上——而已……
张良见我不说话，笑了笑，继续道：“何况……说实话，到目前为止，子扬已经被我发现了不止一个疑点。如果我真的打算针对子扬，自然有办法把子扬赶出小圣贤庄。子扬以为呢？”听到这话，我心下一沉，然后，就听到张良刻意放低了声音，带着笑意说：“比如，子扬其实……不是男子……”
“我信。”我立刻打断他，瞥见他眼底从容笑意，不甘心又无可奈何，“三师公到底想问什么，直接问吧。”“我看得出，子扬身上的秘密不少。”张良微笑，“但我也说过，我无意针对子扬。”
我不敢直视他：“所以呢？”打算不问了？
“所以，我请子扬选择一种方式。”张良一边说，一边随手拿起又一个空杯子，推到前面，“一，我问，子扬答。二……”他顿了顿，拿起另一个空杯子，放到我面前，微笑，“子扬自己决定，如何向我解释。”
我狐疑地看了张良一眼。他扫了我一眼，补充：“子扬说多少，我就听多少，绝不多问。”
听多少未必信多少吧……
我嘴角抽了抽，而张良依旧笑意从容。我沉默了一会儿，拿起了第一个杯子，朝他晃了晃：“我选一。”闻言，张良微挑眉。我不作解释，放下空杯子，举起眼前那杯水，一饮而尽。
那一刻张良眼中有一丝光芒一闪而逝，唇角上扬的弧度微微加大。我视而不见，正襟危坐目不斜视：“问吧。”大不了保持沉默。
我算是彻底看破了——对张良这类人来说，不说不做未必无错，但是多说多做必定多错。简而言之，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本来我已经做好了接受密不透风的盘问的心理准备，不料，却听到张良一声轻笑，道：“子扬很紧张？”
我愣了一下——这……好像也是个问题？？？
“有点。”我如实回答，眼角余光一扫，瞄到张良正按捺着嘴角的笑意。
哪里不对的样子……
没等我反应过来，张良再次开口：“子扬对我，似乎尤其警惕？扪心自问，虽然我对子扬确实存疑，但并不存在刻意挑衅之举。倒是子扬对我……”张良眼眸微眯，笑容意味难明，“所以，第一个问题：子扬为何对我避之惟恐不及？”
难道能说是因为我是某种意义上的旁观者所以对你的狐性早有提防吗……
我面无表情地盯了他一眼。
“子扬入学之时，我出于好意，纠正了你行礼时的错误之处，对不对？”张良挑眉，语气中竟然还有一丝委屈……
啊喂您老委屈个什么劲儿？！
“如果我没记错，那天，我本来是左手叠右手。”我干巴巴地回应他，“而三师公你将我的右手移到了左手上。后来，二师公说，右手叠左手，是凶礼。”说完我就盯着他，一脸“你敢说你不是故意害我出糗”的控诉表情。
不料，张良叹了一口气，半分无奈半分委屈地说：“那是对男子而言。对女子来说，则是相反的。”
卧槽还有这个区别？！
“子扬若不信，尽管去问问二师兄，或者庄上任意一名弟子。”张良笑得一派坦然。
去问别人然后被笑话说“凌颂是个男子女子傻傻分不清楚的下里巴人”吗……
“我信就是……”我黑着脸说，突然间，一震，反应过来，霍然转头死死盯着张良，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等等……三师公的意思是，那个时候，三师公就知道我是女子了？！”张良的表情很愉悦：“子扬总算想起这件事了？”“不不不……重点是三师公你怎么会知道的……”我有点凌乱，假如说张良是一眼看穿我的，那没道理伏念和颜路会看不出来啊！肯定有什么地方被我遗漏了……
电光石火间，我想起了一个人：“该不会……是有人告诉三师公的吧？”“哦？”张良的表情一下子意味深长，“那子扬以为是谁……”
——所以我这是再次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吗……
“子扬放心。”我正在思索如何应答，张良已经微微笑道，“丁掌柜是重诺之人，不会在背后行阴私之事。”
“……”那你怎么知道他知道的？！
“看来，子扬已经不记得了……”张良微叹，一边说着一边添水。
“……三师公请直言。”——这句话会不会变成我以后的口头禅……
张良对我纠结的脸色视若无睹，慢悠悠地喝完了水，才淡笑，答：“你我的初见，并不在小圣贤庄。”
“……”
“子扬入学前一天的早上，我去有间客栈时，恰好见到一名女子要见丁掌柜。虽然未见正容，但声音……倒是不难记住。”张良说完，便看着我微笑。
我嘴角抽搐到根本停不下来：“仅凭声音而已……”秀记忆力也不是这么个秀法啊！我记得当时客栈里面也不算很安静啊何况我说话的声音也没有特别大啊而且我才说了不到三句话好吗？！
“但我另外试探过几次。”张良微笑。
“什么……”
卧槽我到底有几次是毫无知觉地就挂了的？！
“子扬的腕脉，我试过两次。”张良一笑，把杯子推到我眼前。
我满脑子都是圈圈——我记得张良两次想替我把脉都被我避开了啊……因为知道把脉可以试出性别所以我一直都很小心的不是吗？到底是什么时候我怎么会完全没印象……
张良扫了我一脸的茫然，笑容里透出黠意：“这个，留给子扬慢慢想。”
“……”
“子扬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张良挑眉，出言提醒，我则用更加茫然的眼神回应他——我发誓我真的彻底被绕懵了……张良的第一个问题是什么？
半晌，张良无奈地叹了一声，再问了一遍：“子扬为何对我避之惟恐不及？”
谁来告诉我为什么一只披着人皮的狐狸会有这种清澈里带着控诉控诉里带着哀怨哀怨到到让人完全招架不住的眼神……张良你的节操掉了快点捡起来保持你高贵冷艳的形象啊！
我调开目光：“因为我害怕被三师公看穿。”闻言，张良略一扬眉，表情明显有疑问。我扶额放弃挣扎：“好吧……因为直觉三师公是相当聪明的人，这个答案三师公满意不？！”
片刻沉默。
我正满心羞愧地想着自己的答案会不会太□□裸，就听到张良轻笑一声，说：“满意。”
“……”
“接下来，是第二个问题。”我刚把手放下，就看到张良一脸温和地问，“凌颂并非你的本名，是不是？”“……是。”说完，我发现张良还盯着我，眨了眨眼，反应过来，坦白，“其实我姓宋名翎，南宋的宋，翎毛的翎。”说完，我发现张良露出了思索之色，便有些疑惑了——不就是把姓和名倒过来顺便换了两个字嘛有什么好想的……
“南宋？”张良瞥了我一眼。
坦白说我真希望我有那个勇气瞪回去并大言不惭地表示是他孤陋寡闻……
但作死还是应该有个限度比较好。
“宋国的宋。”我说完这四个字就抿紧了嘴，表现出一副坚决不再解释的态度。张良眉眼略弯，难得地没有对我穷追猛打，爽快地进入下一个问题：“那么，第三个问题。”他伸出三根手指头，在我眼前一晃，“子扬和诸子百家的关系？”
在穿越到这个鬼地方之前我和诸子百家根本没有半毛钱关系……
我幽幽道：“我并非百家中人，但确实对诸子百家都有所了解。”海纳百川博览群书是中华民族的美好品德……
看到张良的眉微微拧起来，我默默叹了一口气，决定拯救一下他的脑洞：“三师公，我背后没有任何势力。”我本意只是为了表明自己身家清白，不料，张良忽然充满深意地看着我笑了笑：“哦？这么说来……子扬算得上孤立无援？”
我本来喝水喝到一半，一听这话顿时被呛得上气不接下气——孤立无援？他说这话是几个意思？把我料理了也没有人会上门找茬的意思？
“一个孤立无援的人能在这世道活下来，并对诸子百家都有所涉猎，这倒颇为难得。”张良笑得颇为“亲切”。
这个世道到底是多乱啊无党派人士都活不成吗……
“我说过，我是闽越来人。至于对诸子百家的了解……”我隐隐觉得太阳穴在跳，在张良注视下却无言以对，一番挣扎后，终于自暴自弃了，“我只能说，我自有我的途径了解，但不便对旁人说。”闻言，张良一挑眉：“子扬刚才还说自己孤立无援？”
孤立无援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谢谢……
“好……我承认，我背后曾经有势力……”伟大的中国□□算不算？
“……但是现在没有了。”亲爱的党啊……你的子民正在两千年前的封建社会遭受着一只人形狐狸的压迫……求支援迅速地！
张良似乎愣了一下，而后，语气缓了缓：“被逐？”
“……没错。”我就是被时间放逐了的苦命的娃……
他开始若有所思。
我揉了揉眉心：“子曰：‘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三师公以为呢？”张良扫了我一眼，淡笑：“既然子扬不愿提起，我就不问了。”听到这话，我松了一口气。虽然知道张良不大可能善罢甘休，但至少有了这么一句口头的应承，再不济，以后或许还可以拿这个来指责他言而无信。
……好吧，是我想太多。
“等哪一天子扬愿意说了，我再问不迟。”
我扯了扯嘴角不置可否——这个就是你想太多了。
“接下来，第四个问题。”
我默默看着张良那张笑得温和可亲的脸，很想抓起他的衣领问他一句到底有多少个问题？！
“三师公！”一道急促的声音突然闯了进来。我眼睛一亮，转头看了看房门，又看了看张良。张良微微皱眉，接着扬声说：“进来。”
“哗——”地一声，门被人从外面急急打开，而祁江正站在门外，神情有些急切。看到我，他不由得一愣：“子扬？”我正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张良已经出声：“子南，何事？”祁江的注意力瞬间被转移，俯身浅浅一揖，说道：“回三师公，掌门师尊请你到正门去一趟。”“发生什么了？”张良一边问，一边已经站了起来，开始整理衣服。我见势随他起身，却在听到祁江吞吞吐吐的回答后，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因为……来了一个自称是三师公未婚妻子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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