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不……慕风知不知道咱那位三师公昨天是撂下工作没完成就消失了的……
踏进偏厅的时候，我简直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伏念本来应该是正在和颜路商量什么，看到我和慕风出现的时候，脸色阴沉得像盛夏暴雨到来之前的天空，就连颜路看起来也是忧色重重。
我觉得我的心跳已经开始抽风了……
但在心里挣扎的时候，我看到了怀里的小家伙。
说实在的，我还真没料到这红狐跟我这么亲，明明是第一次见面的不同物种，居然能在我怀里趴得这么天经地义，毛绒绒的尾巴半搭在身上，一袭火红的“毛毯”下半露出深色的鼻翼，其上是两道弯弯的弧，叫人见之就忍不住产生庇护之心。
——咦，这就是传说中的狐媚吗？
我决定，为了我怀里的小狐狸，还是应该鼓起勇气……
“见过掌门师尊、二师公。”
伏念看了我们一眼，显然注意到了我怀里的活物，稍微怔了怔，不过开口时问的却是：“你们三师公呢？”语调之阴沉比起平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种问法，不是个傻子就能听出来他心情是有多不好……
慕风平静作答：“三师公有些要紧事要处理，因此暂时无法过来。”闻言，伏念满脸都是“他能有什么要紧事”的不悦。
不过，这次的事情，我个人觉得还是挺要紧的。
我埋着头不说话，但已经能感觉到伏念的目光正重重落到我身上，手心里不由攥了一把汗。
“子扬，你怀里的……狐狸，是怎么回事？”
“回师尊，这是我们回来时遇见的，不知怎的便缠上了，也便带回来了。”我面不改色地盗用了张良的回答，隐约见到伏念的脸一抽，颜路眼神微微愕然。想了想，我又轻轻地补充了一句：“这狐狸受了伤。”
放低姿态博取同情什么的……
伏念皱眉，一时没开口，我趁机继续问：“师尊，弟子可否将这狐狸留下？”伏念的眉毛直接拧了起来，过了半晌，似乎想到了什么，却不动声色地说：“留下便留下吧。”“多谢师尊。”我笑了笑，松了一口气，但伏念的下一句话让我的笑容整个又僵住了。
“你和子房昨天是怎么回事？为何在外留宿？”伏念声音一厉，接着又看向慕风，“还有子尧，宵禁时间将到却擅自离庄，现在你们又一起回来，究竟是怎么回事？”
“启禀师尊……”我一边慢吞吞地开口，一边斟酌措辞，“弟子与三师公并非有意在外留宿，只不过昨日发生了一些事情，耽搁了时间，待打算回庄时，已到了宵禁时间。为免违反禁令，三师公与弟子不得不暂且在有间客栈过夜，及至天明方回。”
“哦？”颜路与伏念对视一眼，前者微有诧异，“你们遇到何事了？”一顿，颜路的目光落到了我怀中的小狐狸身上，“莫非，是因为……”
我深深地埋下头：“与这狐狸无关。实在是……是弟子吃饭吃得太慢的缘故。”
伏念：“……”
颜路：“……”
虽然狐狸似乎可以作为很好的借口，但问题是作为目击证人的慕风就在旁边，而一旦我说了谎……且不论会不会被伏念和颜路识破，又一个把柄被捏在张良手里才是麻烦。至于丢脸什么的……算了也就这样了。
然而伏念和颜路一瞬间幽了的目光还是让我觉得头皮发麻。我微低着头，只能在心里咬牙切齿——这种看起来就像借口的理由，如果是张良来说，自然和我没什么关系，但张良偏偏要我来解释，这是诱导伏念和颜路怀疑我呢还是怀疑我呢还是怀疑我呢？
“咳……原来如此。”颜路轻笑一声，打破沉寂，恢复温文尔雅的微笑，看向慕风，“子尧又是为何？我记得昨日，你并未与子房、子扬一同下山。”“回二师公，弟子先前不知道子扬是和三师公一起离开，见子扬至宵禁未归，弟子担心他遇到了什么麻烦，所以擅自下山，幸好最后遇到了三师公与子扬。”慕风说到这里，停了停，长揖，“请两位师公责罚。”
我皱眉，不知道该不该为慕风辩解几句。但他明知宵禁时间快到了还擅自下山，又确实违反了规矩。
“明知故犯，确实该罚。”伏念语气微沉，我心中一紧，正待开口，同样低着头的慕风忽然递了一个眼神过来，那意思似乎是……让我不要开口求情？
我一愣间，伏念已经做了决定：“不过念在你情有可原，罚你明日起去晒一遍藏书阁的书卷。”
我觉得有点意外，觉得伏念就这么让一个普通弟子去接触有秘密的藏书阁，真是一件很怪异的事情。但一想到昨天陪张良去藏书阁时看到的浩如烟海的藏书，我看向慕风的眼神顿时充满了同情。
慕风倒没什么为难的神色，从容地应了一声“是”。我正思索着，伏念又开口了：“子扬，你与子房虽然并非有意，却也犯了规矩。你们二人明日起与子尧一起晒书。”
“……”累觉不爱了啊喂……我垮着一张脸，凄凄惨惨地应声，“是。”
表示我作为曾经的祖国未来花朵之一承受新时代价值观洗礼的大好青年绝对不是好逸恶劳之辈……但是和张良一起做事不是明摆着和狐狸共伍么？！我还要命呢！
我悲痛欲绝的神情落到了伏念眼中，立刻换来一阵斥骂：“哀哀戚戚，成何体统！四体不勤，如何治学？读书人当视典籍为珍宝，怎能嫌弃？！”
“……弟子受教。”我整了整表情，只能咬掉门牙和血吞——师尊你不懂我的痛……
短暂的静默之后，颜路温温和和地开口了：“子扬不是说这狐狸受伤了吗？趁时间尚早，我替它看看吧。”我顿时在心里内流满面，冲着颜路笑得分外感激：“多谢二师公。”瞧这位多么地善解人意体贴入微啊！遇到这种老师简直就是学生修了八辈子的福气啊有没有！
颜路笑着站起来，说：“子扬随我去我院中吧。”“好。”我忙不迭点头。身边，慕风也开口请辞：“若师尊无事，弟子……”“有事。”伏念慢条斯理地打断，“你暂且留下。”
隐约有种伏念打算拿慕风出气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甩掉不靠谱的脑补，我给了慕风一个“好好做事将功补过”的眼神，便跟着颜路走出了偏厅。
“子扬的脸色不太好，是不是昨晚没有休息好？”颜路一边给狐狸缠绷带，一边若无其事地问了我一句。
我心里一紧，扶着狐狸的手微僵，小狐狸却敏感得很，一偏头就看了过来。我鬼使神差地对着它一笑，而后看向颜路，说道：“确实。也不知道为什么，昨晚总睡得不安稳。”“哦？睡不安稳？”颜路有些疑惑，一刀剪断了余下的布条，极其自然地便说，“可需要我替你看看？”
“啊？”我一愣之后，反应过来颜路说的“看看”是什么意思，连忙摇头，“不用不用。弟子从小就这样，换个地方睡觉就得好几天才能适应。”“哦？”颜路语气淡淡，也没接着问，就只是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我忐忑不安地扶着毫无畏惧、正转头四顾的狐狸，没什么技巧地岔开了话题：“这狐狸伤势如何？”
“没什么大问题。”颜路答，“看样子是之前落到猎人的陷阱里，不慎伤了后腿。不过没有伤筋动骨，过几天应该就没事了。”“那就好。”我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把狐狸抱回了怀里，有点怕它一时兴起开始乱窜——话说虽然之前那个叫阿芋的小姑娘对它的伤口做过处理以致于我此前基本没看出它受了伤，但作为一只受了伤的狐狸，跑那么快还跳那么高，真的合适么？可惜在现代的时候忘了百度一下狐狸的相关属性，也不知道狐狸喜欢吃什么——呃，就算知道，我喂得起吗？
脑子里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不防颜路忽然问：“子扬喜欢狐狸？”“不算吧……”我下意识地回答，颜路似乎有点惊讶。我回过神，解释道：“其实算起来，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狐狸。不过之前传说故事听多了，对狐狸也就比较好奇。”“传说故事？”颜路眼中的惊讶不去反浓，想了想，说道，“《山海经》中倒是有‘九尾白狐’一说。”“九尾白狐？”我一怔，然后低头看了看怀中一身红毛的小狐狸，蓬松的一条大尾巴在我腰侧甩阿甩的……
“据《山海经》记载，大荒青丘之国，‘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食者不蛊。’”颜路缓缓说来。怀中的狐狸似乎心情不大好，突然间伸了个腰，猛地抽出前爪，然后亮出了爪子，数道寒芒一闪而过……
呵呵……食人什么的……食者不蛊什么的……一听就不友好。
我一边伸手给小狐狸顺了顺毛，一边笑呵呵地回应颜路：“原来还有这种事。”“嗯？那不知……子扬所说的传说故事，又是哪些？”颜路看着我的目光带着几分好奇与探究。
我正在顺毛的爪子——啊呸！是手——顿时微僵。
这么一说……那些狐仙狐妖乱七八糟的故事，好像是这个时代之后才衍生出来的？
这下是说还是不说啊……
正纠结着，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笑：“怎么？子扬与二师兄正在说故事吗？”
听到这个声音，我禁不住一个轻颤，而刚刚把爪子收回去的小狐狸，突然又一个伸爪，撩在了眼前的木案上，一阵短促的“哗嚓”声之后，深褐色的木案上一下子就多了四道整齐的凹槽。
颜路：“……”
我抽了抽眉毛，看了一眼刚刚演示了一遍何为“凶残”的小狐狸，实在没有勇气拿出作为饲主的威严加以教育，只能向颜路道歉：“二师公，实在抱歉……这狐狸它……比较有个性。”
原本也呆了的颜路听到我的话，顿时忍俊不禁：“无妨无妨。”“子扬所言极是。”张良自顾自晃了进来，就在我身边坐下。颜路的神色突然略紧张，而我隐约觉得小狐狸和他不大对付，生怕小狐狸一个不爽再撩一次爪，连忙小心地往后撤了撤。而这当儿，张良已经笑着对颜路说道：“二师兄不知道吧？这狐狸第一眼见到子扬，便直接窜到了子扬身上，直接在子扬肩上坐了下来，把子扬吓得不轻，实在有趣。”张良说着，微笑转头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狐狸。
我默默地按稳了怀中的小家伙，默默地往张良旁边又挪开了点。
——要是等下小狐狸朝张良一撩爪子……究竟是张良的爪子会被废掉还是小狐狸的爪子会被废掉？真是个艰难的选择题……不过我倒是极有可能被当成心怀不轨的人士赶出小圣贤庄。
颜路只是淡淡一笑，好心地岔开了话题：“子房怎么也来了？”“我在我院中等不到子扬，料想子扬多半是带着狐狸来二师兄这里看伤，便自己过来了。”张良若无其事地回答，目光一转落到我身上，仍是微笑着，“看样子，掌门师兄是允许子扬将这狐狸留下了。”两个人四只眼睛都朝我看了过来，我点头：“是。”颜路有些不解：“子房你……”“子扬和我商量过，如果掌门师兄允许这狐狸留下，便由我来暂时照料。”张良淡淡答。
这厢，小狐狸又开始乱拱，我手忙脚乱之下，根本没有心思插嘴，只能略一分神去看，却发现颜路听到这消息后，流露出和之前安伯听到这件事时所差无几的眼神——有点担忧，有点惊讶。
我不禁怀疑——莫非张良和狐狸之间有什么不得不说的故事？
“说到掌门师兄……”颜路略一沉吟，说，“因你们昨夜未归，掌门师兄罚你们明日起便去晒藏书阁的藏书。”“哦？”张良挑眉，似乎看了我一眼，然而转眼便笑着对颜路说，“多谢二师兄相告。”
完全一副无压力的样子……
“刚才我来的时候，听到子扬与二师兄提起传说故事。”张良颇为自然地拿过桌上的茶壶茶杯，一边倒水一边问，“我记起来了，子扬的家乡是在闽越地区，想必与中原不同，有些奇事？”
颜路也用一种颇为好奇的目光看着我，我脑海里顿时脑补出张良在我脚下架上了一堆火，笑吟吟地看着我被烤的一幕……
“奇事啊……”我扯着嘴角一笑，本想干脆说没有，但看着张良那副好整以暇的样子，我突然起了计较的心思——凭什么总是他把人搅了个稀里糊涂之后端庄大方地坐在那里局外人似的看戏看得欢？据说有要紧事要做的人你居然还在这里磨洋工？
心念一转，我一边给狐狸顺着毛，一边微笑：“奇事，还真有一些。”
张良眼中的笑意似乎收了收，不过下一刻仍是淡淡地说：“那便说来听听。”
“这就要从头说起了。话说我们那里的人，相信这世上有长生不老的神仙，也相信有灵性的生物通过修炼，可以羽化成仙。而山间的狐狸，常是有灵的异兽，会些变化之能，也有他们自己修炼的办法。不过，毕竟牲畜多半不知何谓善恶，若是用来修炼的方法不适宜，是不能成仙的，多半是成了妖物。”我说得煞有介事，但说到这里，嗓子忽然有点哑了。
正想清清嗓子继续，一杯水忽然稳稳当当地出现在我面前，我一愣，头一转，正看到张良在微笑：“子扬喝点水再继续吧。”五指纤长，稳稳地握着杯子。
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张良已经将杯子凑到了我嘴边，这下，我就是不喝也得喝了……
有些不自然地埋头喝完了水，等到抬起头，才发现颜路正用一种怪异的目光打量着我，而旁边，张良云淡风轻地笑问：“子扬不继续说了？”
“咳……刚才说到……有些狐狸，修炼方法不当，会成妖物……”我试图捡起被中途打断的思绪，不料张良忽然又开口问道：“听子扬这么说，成仙与成妖，却是修炼方法的区别？但听子扬的语气，似乎妖是为人所不齿的？”我明白他的意思，笑着解释：“倒不仅是方法。只不过，行出有因，通过修炼者采取的方式，可以判断出它们起的是善念还是恶念，因此才有区分。”“哦？”张良挑眉，“比如？”~
“比如啊……”我笑眯眯地说，“天地间充斥灵气，日月有精华，若是拿这个来修炼，合乎自然之数，便是善法。而有些修炼方法为了吸取阳气，却犯了天地常法，不单是人人不齿，修炼者自身也会遭受自然反噬。”
“吸取阳气？犯天地常法？怎么说？”这回问的是颜路。
“这便是我们那里的故事里常有的了。比如狐狸，通变化之能，又天生妖媚，若幻化成女子，常常有倾城容貌。而人们常说，男子阳刚，女子阴柔，狐妖想要摄取先天阳气，便会幻化出漂亮皮相，接近男子。”我一本正经地说。
“这……”颜路一怔，“接近便可？那为何说犯了天地常法？”我眨了眨眼睛，顶着一脸的单纯无辜，回答：“被接近的男子，在妖物感染之下，阳气衰减，是有性命之虞的。不过具体原因为何……弟子也不甚清楚，家中老人也只是说，世人多为美色所惑，戗伐不自知。”顿了顿，我露出一脸困惑，“可莫非只是看一看便会被吸了阳气吗？也实在奇怪。”
我极力克制自己笑场的冲动，看着颜路和张良两个人的脸一瞬间变得五颜六色精彩纷呈，眨了眨眼，好奇地问：“两位师公，你们可是想到了什么，可解弟子心中疑惑？”
颜路：“……”
张良：“……”
——呵呵，再怎么强大腹黑，古人的思想开放程度和现代人总是有差距的。
片刻死寂之后，张良忽然笑了笑，扫了我怀中的狐狸一眼，淡淡地说：“良确实想到了些东西，比如……若是这狐狸是公的，想吸收阳气的话，是该幻化成男子去接近男子，还是该幻化成女子去接近男子呢？”
“……”我控制不住抽了抽嘴角，突然间灵光一闪，便笑了起来，“这个嘛……子扬以为，还是化为男子更有利。”说到这里，我顿了顿，明显看到颜路眼中困惑，而张良则似笑非笑，但两人都不出声。面对两个如此不配合的人，我只能自己接上：“狐狸变幻成的美貌女子已经让人有了戒备之心，但貌美的男子，平常人便不易起疑了。再者说，只听过男女有别这一说，相比之下，男子接近男子，不是更为方便吗？”我扬眉，笑吟吟地看着颜路，继续道，“容子扬直言，正如三师公，容貌姣好，然如二师公等人，不也无避讳之意吗？”语气一派磊落。
话音刚落，颜路眼中便是一片惊愕，而我透过眼角的余光，相当清楚地看到，张良的脸瞬间黑了。
——呵呵……要是你知道因为太史公一句“貌若好女”导致你男生女相之名后人皆知，不晓得又会是什么表情？
我脑补到整个人都在心里邪笑，然而下一刻，突然感觉到怀里一空……低头一看，小狐狸已经不见了。再抬头一看，一道火红的身影直直地朝门口窜了过去。
……亲，你跑这么快，腿不痛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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