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抽着眉毛，看着这个一身黑色夜行衣、刚刚从窗户翻进来、现在正拿着一把匕首架在我脖子上的妹子，心下恻然——我和有间客栈到底什么仇什么怨……在这里过了两次夜，两次都有人闯进来并且对我的性命表示出兴趣……
还有，今儿大家伙儿都是怎么了一个个不怕死地犯夜禁……
“你是谁？”清冷冷的声音低低地响起，我默默翻了个白眼——姑娘，这台词不应该是我的吗？！
问题是这姑娘目光幽黑幽黑地盯着我，那表情就像在说我不该在这里似的——不是一个时代的交流起来都这么困难吗！
毕竟小命拿捏在人家手上，我只能配合回答：“凌颂。”她原本就皱紧的双眉皱得更紧，身体微微一晃，本就苍白的俏脸这下更白了。如果我没看错，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是茫然。
我差点一时冲动问她是不是想找什么人，话到嘴边，被我咽回去了——我赌两个铜板，她背景不单纯。有句经典的话叫“你知道得太多了”……
而且现在也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大概一个小时前刚刚远离有间客栈的某些群体似乎又开始朝这个方向聚集了……
我心情有点复杂——这姑娘右肩膀上鲜血淋漓，很明显受了伤，再加上尾随而至的秦兵以及这一身衣服，不难推断出是违犯夜禁被发现甚至被追杀的人。至于为什么违反禁令……虽然我不敢冒险问她，但看她的身手和气质也知道，其中牵扯到的事情十有八九简单不了。她既然不是帝国的人，那么，本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原则，其实我很乐意配合她——但如果直接这么说了，这姑娘会信吗？
诸般念头不过一闪而过，她满含杀气的目光让我打了个寒战——怎么又是打算杀人灭口！
情急之下，我急忙冲她低喊：“你不能杀我。”她一怔，而后又拧起眉，反问：“为什么？”
“你应该也知道，秦兵已经发现你进了这里，他们很快会包围客栈并开始搜查。你受了重伤，想要硬闯出去，根本没有活路。”我竭力保持尽可能快的语速的同时尽可能说得清楚，“你现在只能想办法躲过搜查，所以，你不能杀我。因为这客栈里还住着另外两个我认识的人……客栈老板也认识我。如果我失踪，秦兵很快会锁定这间房，这对你不利。”
她默了默，我心里虽急，却也不敢刺激她。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她幽幽道。
楼下嘈杂的声音越来越响，我深吸一口气，说：“姑娘你是江湖中人吧？有没有什么吃了之后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人但是过一段时间后如果不吃解药就会有麻烦的那种？”我一口气说完，她又怔了怔，大概是没料到我会自己讨禁制，不过她很快就明白了我的意思——万一我走出房间之后出卖她，那我就得跟着她一起死了。
于是，这姑娘还真的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瓶子，倒出一粒药塞到我嘴里。
我积极地把药给吞了……
“一个时辰后，如果没有解药，关节会像针扎一样痛。”她的语气比之前缓和了不少，眼中似乎还闪过一丝犹豫之色。我倒吸一口凉气——母上啊……那会比死还痛苦吧！妹子我和你什么仇什么怨？！你这么狠毒你家里人知道吗？！大约是注意到我眼中的惊恐之色，她居然又补充了一句：“这次来得匆忙，带的药有限。”
什么鬼……
我嘴角抽了抽，半晌后才反应过来——这算是在解释吗……
此时，楼下突然传来“砰砰砰”的敲门声，我惊得浑身一颤，好在那姑娘已经把匕首收了回去。
“你打算怎么做？”我看着她，她皱着眉，脸色并不好。
默默叹了一口气，我上上下下扫视了这间屋子一遍，初步确定这里其实不适合藏人。我下了床，不知不觉走到窗边，秦兵的大嗓门已经传到了楼上：“……有违令夜行者进了你们客栈，所有人都到大堂来！”
心中一紧，我忽然发现了点东西……
伴随着叫骂声、抱怨声以及一片交头接耳的碎嘴，房门一间间打开，众人中十个有九个是衣衫不整地走出房间，一边打哈欠，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半睁眼整理衣服，一边推推搡搡地往楼梯口走去。我打着哈欠走出房间，随着人群走向楼梯，半眯着眼，一副没睡醒欲求不满的样子，精神恹恹——苍天作证，我这是本色出演。
不料走到楼梯口的时候，后面突然有人撞了我一下！
我大惊，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失去平衡地往前倾，而第一眼看过去的就是下方楼梯口密集的人群，脑海中刹那闪过四个字——踩踏事件……
“当心点。”腰忽然被人搂住，及时帮我稳住了身体，同时，清亮醇和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于是，因为逃过被踩死的厄运而感到庆幸之后，从腰部开始，我浑身都不受控制地先酥麻后僵硬……
好在，张良很快放开了我。我正想维持礼貌，向他说一句“谢谢”，张良却似乎浑然不在意似的，自顾自下了楼梯。我有点发怔，心里隐隐烦躁，却不知道是为什么。
“子扬，你还好吧？”慕风忽然出现在我身边，我回过神，回头朝他笑了笑：“没事，太困了而已。”慕风的眼中似有忧虑，而在我们下楼梯的过程中，他忽然倾身靠近，低语：“若稍后我被揪出，必不牵累子扬。”我一愣，转头便想解释——不料因为慕风和我离得近，他又正低着头，我这么一转，直接把额头送到了他唇下。
我和慕风都是一僵。
随即，我往后退了退，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正想开口解释，忽然觉察到人群中似有一道目光直直地朝我射过来，下意识地就偏头看过去，却发现是张良——他正站在楼梯末，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这里。
心里一跳，之前的不安和躁意越发明显，但张良却又已经点尘不惊地往前走，一下子让我开始怀疑是自己看错了。
我摇摇头，回头看向慕风，勉强笑了笑：“你别多想。”
虽然不知道慕风怎么想的，但这次秦兵找过来，九成九和他无关。
差不多所有人都到齐之后，秦兵统领略略扫视了我们一眼，然后大手一挥：“上去检查。”“是。”二十几个秦兵一齐应道，声音洪亮，吓得不少人都是一抖——包括我在内。
紧接着，客栈四处响起噼里啪啦的声音……
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从小到大我就是个老老实实的孩子，窝藏违逆欺骗官方这种事情根本就不是我应该做的好吗……
我埋着头，以免被看出我眼中的不安——大堂里还站着二十多个秦兵，围成一圈，将我们围在中间，确保没有人会偷偷溜走，目光像探照灯似的扫来扫去。
当然，除去这些，有间客栈外头也被秦兵围了个紧。
大堂里人不少，但此时居然没有人发出什么声音——除了众人呼吸的声音，可见秦朝百姓对帝国是得有多大的畏惧之心啊……想当初我读高中那会儿，每次校领导在上面讲话，下面的同学唧唧喳喳的声音能让你完全不知道上面讲了什么。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又开始怀念我在现代的生活——多么自由，多么幸福，多么和谐，多么有人身安全保障啊……
咳，回到正题——话说回来，作为帝国武器，秦兵们的效率还是挺高，我不过神游了一会儿，二十几个秦兵已经搜查完毕，一小队一小队回到大堂。我心惊胆战地往他们队伍中一扫，没发现什么，心中稍定。
“报告莫统领，没有发现疑犯。”
“报告莫统领，没有发现疑犯。”
“……”
上去搜查的秦兵都已经集结完毕，但结果显然并不如意——对那位莫统领来说。
大堂中一片死寂，莫统领沉着一张脸，面色不善，冷厉如刀的目光从我们面上一寸寸扫过，众人惧怕，纷纷低头，避开目光相触。
“一个个搜身。”莫统领沉肃的声音响起，我一惊，霍然抬头，不料头刚举到一半，就撞上了他阴沉沉的目光，心中顿时一沉。等到我看清他唇边划起的一丝讥诮时，心一下子沉到了太平洋水底。
“你，出来。”闪着冷芒的长矛被缓缓抬起，直指我的眉心，前后左右的人忙不迭避开。我有些慌了，双脚却像钉在地面上一样，死死迈不动。到这个份上，我也只能硬着头皮抬头，看向那位莫统领，竭力扯出一丝笑，尽量把目光变得迷茫：“啊？”
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我是心虚不假，但问题是我怕的是暴露性别归属好吗！
我鹤立鸡群一般站在人群中，“享受”着众人的目光洗礼，真是既尴尬又无奈。余光瞥见慕风就在我身前不远处，左侧三四步的距离，面带焦灼之色。
……其实，抛开性别问题，目前真没什么可担心的啊……
莫统领没买我的账，冷冷一笑，说：“把衣服脱了。”
“……”
感觉我穿越以来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给自己挖坑然后被人推进去……
周围的人群没多大反应，毕竟在他们眼中看来，不过是一个青年正在被勒令脱衣以验明正身罢了。男子汉大丈夫，坦个胸露个背什么的，虽然不大文雅，但也没什么——哦，对了，文雅是什么？能吃么？
深吸一口气，我整了整表情，义正言辞，说：“不。”
话音刚落，周围响起一片吸气声，紧接着人群中传来低语，我听到最多的一句是：“这小子胆子够大啊……”莫统领双眉高高挑起，惊怒错愕冷峭皆有，围观的秦兵更是瞬间横起□□，一窝蜂地指向我。w~
虽然已经有心理准备了……但是还是很吓人好吗！刀剑无眼你们造吗！
我估摸着莫统领是完全没料到我会直接拒绝，沉默半晌，才冷声道：“你凭什么说不？”
“大人，在下是儒家弟子。”我死盯着莫统领的眉心，不去看他刀锋一样的眼神，力求调整出一个恪守礼仪的儒生气质，“当众脱衣，不合礼数，恕在下难以从命。”闻言，众人的目光中顿时多了怜悯的味道——可怜见的，为了什么劳什子礼数和莫统领做对，这孩子是读书读傻了么…… m.a
“礼数？”莫统领冷笑，“生死大事面前，礼数算什么？”
“……”
如果我糊涂一点，或许会认为，他的意思是，我不该为了什么见鬼的礼数违背他的命令。但显然，他的意思不只是这个——生死之事重于礼数，所以我敢违抗命令，多半是因为眼前之争为生死之争。
咬咬牙，我恨恨地盯着他：“孟子曰：‘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若生与义不可全之，当舍生取义。”——我到底在说什么……
莫统领目光微闪，大概已经开始思考眼前这个疑似脑子缺了一根筋的人多半不是他要找的人。我狠下心，抬脚往前走。莫统领皱紧眉，他周围的秦兵往前一步，将他护在身后，手执□□对着我，神色警惕。
……就这情形看来，那姑娘的战斗力应该不弱。
我一边想着，一边继续坚定不移地往前走——我是儒家弟子，我不怕死……为了维护名节，豁出去了！
衣襟将将要碰到枪尖时，一个温润如水的声音打破了此时凝重僵滞的气氛：“子扬。”我脚步顿住，心里却没来由地一跳，隐隐生出希冀。
所有人的注意力似乎都被转移，包括面前的秦兵和莫统领，目光都落到我身后。我却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转头。
张良说话时，似乎就在我身后不远处，他话音刚落，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便响起。我还在纠结着要怎么做比较合适，一只手忽然搭在了我肩上，不轻，却有力道。下意识地抬头看去，正迎上张良泛着淡笑的从容不迫的目光，心里顿时安定许多，不自觉地便往后退开一步。
张良把手收了回去，负手身后，却往我身前靠了靠，隐然成了庇护之势。
庇护……我有些恍惚。
“张良先生这是……”莫统领拧着眉开口，眼中犹疑之色更加明显。我稍微松了一口气——看来张良和他应该认识，至少，他知道张良这个人。
“劣徒莽撞，不知进退，得罪了莫统领，良在此处向统领大人陪个不是，还请莫统领看在小圣贤庄的面子上，莫与小徒计较。”
我心里微微发紧。
事实上，问题的关键在于莫统领怀疑我是违背夜禁令的人，所以要搜我的身。但张良有意无意地转移了重心，变成是我拘泥于礼数而不肯配合搜查工作——这个主意倒是和我一样。
莫统领没道理看不出这点，但由我来说和由张良来说，效果却又不同。我来说的话，有避重就轻之嫌，之前冒险用这个方法，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张良来说的话，则是一种保护的姿态。现在，就看莫统领愿不愿意给张良这个面子，顺着台阶往下走了——毕竟，张良也算是代表了小圣贤庄。
……虽然，张良其实是不值得帝国信任的……
莫统领犹豫片刻，道：“既然张良先生亲自求情，在下便不予计较了。”我暗暗松了一口气，同时，心里多了点愧疚……
“不过……”他忽然放低了语调，拉长尾音，听得我心惊胆战，“这位小兄弟方才说，当众脱衣，不合礼数。既然如此，我派个人关起门来检查，总可以了吧？”
“……”我心里老泪纵横——能混到统领这一职，果然不是吃素的。
难道姑娘我的贞操今天真的不保了吗？莫统领我和你什么仇什么怨？！
但现在再继续拒绝，很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的啊……何况这个要求，张良应该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
“莫统领说得有理。”张良轻笑，“不过，良有一事，尚且疑惑，不知莫统领可否一解？”闻言，包括我在内的一众人，都有点迷茫地看着张良——这货到底想干嘛？莫统领微微蹙眉，不过仍是说：“先生尽管说。”“为何非要让小徒脱衣呢？”张良的语气中透着一听就很真诚无辜的困惑。
我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刚才莫统领要求我脱衣，我下意识地联想到，刚才那姑娘是受了伤的。虽然我拒绝的真正原因不在这里，但秦兵方面并没有给出明确的解释，而我这种趋避的态度，极有可能已经加重了对方的怀疑。
但……张良呢？
我心跳更快——他也会认为我就是那个违背夜禁的人吗？又为什么会……站出来呢？
“因为，”莫统领沉肃的声音阻止了我的胡思乱想，“方才我等在追拿违令者时，伤了对方右肩。”一干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朝我右肩膀看了过去——自然，没道理能看出什么异常，因为本来就没异常。张良倒是岿然不动，笑了笑，道：“原来如此。”“欺人太甚！”我突然怒气冲冲地大喝，“在下是儒家弟子，虽资质愚钝，也知恪守儒门礼义，自不耻为宵小之辈。汝怎可妄疑在下人品，辱没斯文！”
——话说，书呆子都是这么掉书袋的没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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