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感谢这信仰——好歹张良在动筷子的时候相当完美地演绎了“食不言寝不语”这一条孔门规矩。
再加上，丁胖子做的饭菜确实令人回味无穷——所以，把一顿饭吃成蜗牛速度，大概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终于舍得放下筷子的时候，我恋恋不舍地抬起了一直低着头。
张良正单手抵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瞧着我，显然早就吃完了：“子扬这顿饭吃得十分细致。”我挺直了背，一本正经地回答：“子曰：‘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子扬如此勤勉，甚好。”张良笑吟吟地点头，笑容里隐约含着点诡异的光芒。我只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谨慎地应道：“三师公谬赞。”
“正好，子扬这饭吃完，赶上日落之景了。”张良含着笑说，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恣意悠然地走了几步，伸手推开了窗户。
我随着看过去，一时间有点怔怔。
窗户大开，遥遥望去是一处山海之景，夕阳正坠落到海平面，海面上金光灿灿，画一副残阳如血，映苍天如洗。不知道是哪座山峰拔地而起，迎海矗立，山石草木染上落日余晖，色调奇异。晚风猎猎，浪打礁石，也不知道有没有谁如诗中所说，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景致难得，我坐在位置上，凝神观看日落。而张良就在窗边负手而立，大半个身子侧对着我，束在脑后的长发被风吹起，撩到身前，映得容颜如玉。
光线渐渐弱了下去，海天澄明，凉意渐渐泛了上来。
张良回过头，迎着我的视线莞尔一笑：“这景致如何？”我“唰”地把头低下去——好吧我承认，我之前视线的焦点其实是在他身上……
“咳，很美……”我由衷赞了一句——桑海果然是风水宝地，山美水美人更美啊……
“看来，子扬很满意？”张良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我觉得有点没头没脑，但仔细一想，这次下山除了有那么点不和谐的小插曲，整体来说还是很值得回味的——于是点了点头：“子扬多谢三师公了。”“不必客气。”张良笑着说，“既然子扬感到满意，不知可否帮师公我一个小忙呢？”“呃？”我头皮略麻，抬眼瞅了瞅笑得温温和和的张三先生，略感无奈——怎么就忘了张良这厮业余是专门卖人情的呢……“三师公但说无妨，子扬定尽力而为。”“也不是什么大事。”张良微笑道，“就是现在太阳已经下山，宵禁时间已到，良有些苦恼，不知该如何回庄上去。嗯……子扬可有什么好建议？”
“……”
“子扬该不会……”张良迎着我拔凉拔凉的眼神，轻轻皱起了眉，语气听着有点委屈，“该不会怪我没有及时提醒你吧？”
“……”
“子扬吃完饭的时候已经是日落时分，那时，我们便已经来不及了。”张良眨了眨，神情很是无辜，“良以为，不如趁此机会赏一幅落日之景，更为上算。”
“……”
“原本良注意到子扬吃饭速度偏慢，有心提醒，但子扬吃饭时一直低着头不肯看我，儒门又有规定，吃饭时不许出声，良也是无计可施啊……”张良扼腕叹息。
我抽着嘴角，此时终于恢复了说话的能力：“三师公误会了，子扬绝无怪罪三师公的意思。”
怪你有用吗？有用吗？有、用、吗！
张良你要不是故意的，本姑娘的姓氏左右倒过来写！
“如此便好。”张良展颜一笑，一双湖蓝色的眼瞳熠熠生辉，我差点再次被亮晕过去，连忙偏头看向窗外。这一看，心里又是一沉——老天，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天已经暗下来了。
张良，你到底想干嘛？
“事已至此，子扬有什么好办法吗？”张良依旧站着，很有压迫感地居高临下俯视我。我不得不低头看地面，先让自己冷静下来——不管他想做什么，宵禁时间已经过去，我们两个都被困在有间客栈，当务之急还是先解决这个问题…… m.a
沉吟片刻，我扶着桌子站了起来，看向张良，尽量让语气听起来镇定一点：“三师公，我们有必须在今晚回到小圣贤庄的理由吗？”“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张良反问。我忍住想拍死他的冲动，解释：“若是没有，那我们便在有间客栈住一晚，等明天一早宵禁解除，再赶回庄上去。至于掌门师尊与二师公那里……”我看了看张良，面无表情地说，“今日是子扬连累了三师公，回去后，子扬自然会向两位师公说明原委，任凭师公处置。”我抱着一丝侥幸心理，停了下来，但接着，张良慢悠悠地出声了：“那若是必须回去呢？”
你真的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必须回去吗？！
我默默调整了一下情绪，表情更加谦恭有礼：“若是必须回去……”我顿了顿，咬牙，眼神忍不住就有点凶恶，“那子扬万死不辞，赴汤蹈火也要助三师公顺利归庄。”
“……”张良的脸色在注意到我的目光之后略有点不自然，不过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接着又笑了，“子扬忠心可鉴，师公我深感欣慰。”略停了停，张良又补充道：“不知子扬是否知道，宵禁之后在外行走，按律该受何惩罚？”我顿觉后背一寒：“这个……不知。”张良施施然笑了：“轻则拘禁，重则……就地正法！”我眼角瞬间一跳，笑得有点僵：“那……三师公认为，这个晚上，巡夜的人会从轻，还是从重呢？”“良并非巡夜之人，怎么会知道这个呢？”张良笑得浑然不在意，我简直想哭了——我真是脑子被驴踢了才会说我要帮他！必须回去的人是他又不是我！我目送他离开可以吗？张良注定不会死在这个时候，但是我万一被逮到这小命说不定就从此交代了啊！到时候死在这个世界连叶落归根都没个指望了！
我越想越觉得悲从中来……
冷不丁听到某个黑心的师公轻笑了一声。
“子扬何必如此忧愁？良还没有回答之前的问题呢……”张良好整以暇地笑道，那眼神像逮着老鼠看着猎物挠墙欲死的猫。我在一瞬间的恼怒过后，目光炯炯，张良却笑了笑，一挥袖子又坐了下来，抢先开口：“子扬，你可知明日会发生什么事情？”一边问，一边悠哉悠哉地倒了一杯水，喝了。
我后背凉飕飕的——三师公，你这话问得有点灵异啊……我压下心里毛躁躁的感觉，跟着坐了下来，假装镇定地回答他：“听二师公说，明日一早，相国大人将造访小圣贤庄？”“不错。”张良浅浅一笑，替我倒了一杯水，递过来，继续，“明日相国大人将至，然而，今日离庄之前，良尚有事情未交代完毕。”他话音刚落，我沉默了。
所以说……今晚是在劫难逃了吗？
突然间有种慷慨悲壮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我拿起杯子一饮而尽，本想豪迈一把，不料之前说了那么多话，又着急上火的，喉咙有些干，一口水喝下去，华丽丽地——呛住了……
“咳咳咳……”我手卡着脖子咳得咽喉发痛，眼泪也咳出来了——这算不算出师未捷啊……我开始认真考虑有没有办法说服张良让我留在有间客栈，却突然感觉到背上多出来一只手……我瞬间僵住。
张良完全没觉察到我的不对劲似的，一边温柔地拍着我的后背帮我顺气，一边皱着眉，语气有点怨怪：“怎么喝这么急？呛成这样……”我感觉到身体随着张良的手一下下僵硬，好不容易止住咳嗽，那只销魂的手终于收回去了，好歹松了一口气。张良则半是无奈地笑着摇头道：“唉，子扬真是性急……殊不知，欲速则不达？”我讪讪笑了笑：“子扬会吸取教训的。”
唉……被张良这么一拍，根本就不好意思说出让他自己一个人冒险回去的建议了啊……
我默默叹了一口气，壮士赴死一样抬头挺胸，直直地看着张良，问：“三师公，等一会儿如果被秦兵发现，子扬……子扬便负责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三师公抓紧机会回庄吧！”闻言，张良正在倒水的手一顿，扫了我一眼，眼神有点异样：“哦？子扬不怕被抓到？到时候……”我瞧了瞧张良，小声说道：“三师公与丁掌柜的交情似乎不错，待会儿我们请丁掌柜帮个忙，万一子扬不能顺利脱身，还请丁掌柜照应照应。”我说完之后，张良没出声，只是看着我，那眼神里好像多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变，笑容也不见了，我被看得心里发毛，声音更低：“三师公觉得，此计可行否？”
张良又盯了一会儿，忽然缓缓笑开，轻声道：“子扬不仅忠心，而且聪慧，假以时日，必成大器。”我止不住一抖，腆着笑说：“呵呵，三师公说笑了……”将来会成大器的是你，不是我，谢谢。
“子扬的提议固然不错。”张良又恢复了他平时挂着的那种不温不火的表情，“可惜今日是用不上了。”“呃？”我乍一被表扬又突然被否定，一时愣怔，“是有何不妥，请三师公指教。”“子扬误会我的意思了。”张良微笑，“今日良并无必须在晚上回到小圣贤庄的理由，所以……可惜子扬想出这计策，却不能一试了。”说完，一副不胜惋惜的模样。
“……”我死死忍住自己掐死他的欲望，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那，三师公方才，说，明日的迎接事宜，尚未安排妥当……”“嗯？”张良挑了挑眉，依旧笑得云淡风轻，“良是为了让子扬有个心理准备啊……”“什么心理准备？”我咬牙，心情已经出离愤怒了。“明日相国大人要来，我们自然不能在此处多耽搁，宵禁一解除便要动身，这样一来，早饭恐怕是来不及吃了。再者，良未完成的事情自然落到了两位师兄头上，想必明日归庄后掌门师兄会大发雷霆。嗯……子扬先前说过，要一力承担……”张良的语气中夹杂着几分不知道是真是假的歉意。
“……”
请给我一块板砖，拍死这个祸害——谁有意见？！
在确定我们不用冒着被巡夜的人抓到的风险违背宵禁命令连夜赶回小圣贤庄之后，我虽然对此前被张良耍了一通的事情恨得牙痒痒，却也松了一口气，跟着张良出了包厢，下了楼梯。
丁掌柜正在一楼的大厅里，客人已经走光，门也已经关上，看到我们下来，有点惊讶：“诶？两位还没有回去？”张良意有所指地看了我一眼，我只觉得脸上发烫，清了清喉咙，对丁掌柜客客气气地说：“因着一些事情耽搁了，不料竟错过了宵禁时间，只好麻烦丁掌柜，让我们对付一夜了。”闻言，丁掌柜高高扬着眉，眼神里的好奇简直不能无视。我趁着张良不注意狠狠瞪了他一眼，丁掌柜才收敛了点，笑呵呵地说：“好说好说，两位住在我这里，我高兴还来不及哟～”我抽了抽嘴角，不予置评。张良客气地笑笑：“有劳。”
“小事一桩小事一桩～”丁掌柜潇洒地挥了挥手，转身去翻柜台上的竹片，一边翻一边说，“那我现在帮你们找两间房出来……”“一间就好。”张良慢条斯理地说。我正朝着柜台走去，听到这句话便是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而后艰难地扭头，一脸错愕地看着张良。丁掌柜手上动作也是一顿，回头看看我，又看看张良，表情很耐人寻味。
我已经说不出话了。
“有什么问题吗？”张良皱眉，似乎不理解我们两个为什么会表情僵硬，想了想，颇为耐心地解释了一下，“不过暂住一晚，何必给人家多添麻烦？子扬，我儒门虽然重礼仪，但并不好铺张，这一点，你可明白？”我机械般地点了点头。丁掌柜的表情还是很莫测：“就一间房啊？”五个字读出了七八个音调，也是神了。
“正是。”张良淡淡笑道。
什么叫作茧自缚？我欲哭无泪……
“那，这间……”丁掌柜递过来一块写着门牌号码的竹牌，看着我的目光写满同情……我伸出冰凉的五指将竹牌紧紧捏在掌心，恨不能把一腔火气全部发泄在它身上。张良扫了一眼我手中的牌子，淡淡道：“那走吧。”
事情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我心灰意冷地跟在张良身后往楼上走，一边走一边想着待会儿要用什么理由解释我不想躺下……
忽然间，一阵纷乱的叫喝声响起，我回过神，凝神一听，发现是外面的大街上有人在吵闹。
“快！那边！”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伴随着这些叫嚷声的还有铁甲刀枪碰撞的声音，燃烧的火把在街上来来往往，映在客栈的纱窗上，火光明灭。
我傻站在原地，转着眼珠子看了看张良，又看了看丁掌柜。丁掌柜皱着眉，摸了摸下巴，神色肃然：“看来，有人违反禁令了……”语气中的沉重是我第一次听到，我忽然间，觉得心底有些冷——之前张良和我说起违反禁令的下场时，我还没有想太多，但现在突然便觉得心里空荡。我正处在一个人命如草芥，违背宵禁令就可能丧命的时代，而小圣贤庄无疑是个很好的庇护，起码在此前的三天，我都没有感觉过诸如“生命威胁”“死亡阴影”之类的，但现在，我却突然清楚地记起了这个时代的危险性，意识到，它不是现代的人权主义社会，甚至连打着人权主义的招牌践踏生命这种说法都不存在，因为它直接无视了人权的存在。
还要在这个世界停留多久？我能回得去吗？
我没有了解过秦汉细致的历史，不知道秦朝还能存在多久——退一步来说，这个世界，秦时明月的世界，和历史的进程是一样的吗？我……如果回不去，如果遇上战乱，如果死在这里……
诸般念头一闪而过，我不知道自己走神了多久，只是忽然被一阵冷风吹得打了个哆嗦，再抬头时，发现张良正盯着我看：“子扬，你怎么了？”
我眼前一晃，忙摇头：“没。”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寒风吹来。
我忍不住转头，才看到身边的窗户还大开着，下意识便凑了过去，打算把窗户关上。
站在窗内看过去，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暗影。那一瞬间，又一队持着火把的秦兵从大街上跑过，火光照亮了窗户正对着的一条幽深小巷，我不经意地一瞥，却因为一瞬间看清了躲在巷中的那个人而僵在原地。
——慕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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