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先生，你这是……”伏念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似乎出现了裂痕。我清了清喉咙，保持谦虚的微笑：“不出伏掌门所料，凌颂既是流亡到此地，身上银两自然所剩无几，断然不够用来缴纳小圣贤庄的学费。”“那你这……”伏念的目光落在那十条干肉上，显然眼前的情况让他觉得有点脱线。我从从容容地手指那十条干肉，目光诚恳：“伏先生、颜先生，凌颂虽然身无分文，但赤子之心，天地可鉴。”
我收紧拳头强制住自己想哆嗦的条件反射。
“呃……”颜路表情有点愕然，张了张嘴，但只发出这个音节，便没有其他话了。伏念的眉毛隐约抽了抽。
“凌颂虽然才疏学浅，但也知道，当年儒家祖师孔夫子曾言，但凡愿束十条干肉亲自上门拜师的，他老人家一概纳入门下，教之以仁义之学。正是这份一视同仁的博大胸怀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入世精神，方有孔子门下弟子三千，更有无数人一生追随不离不弃。儒家之道博如天地，凌颂慕名而来，自知愚钝，但仍望可承两位先生门下，使我得见儒学浩瀚。这十条干肉不过为表凌颂拳拳之心。但凡两位先生允我拜入小圣贤庄就学，凌颂生当陨首，死当结草，皇天后土，实所共鉴。”
我昂首直立，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完这段话——当年做《论语》的练习题果然有用，好歹还记得十条干肉的典故，嗯，感谢语文老师的压迫。不过最后借用了《陈情表》似乎有点不妥……
偏殿内死寂半晌，伏念的声音才响起，我怎么听怎么觉得有点抖：“你……当真这般……”有些欲言又止的表情，我想着他该不是被我那番话恶心到了吧……
“伏掌门，不知庄上可有‘半工半读’的说法？”白吃白喝白上学，对于我这个从现代过来的深受消费观念影响的人来说，毕竟觉得可耻。闻言，颜路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半工半读’？”“正是。”我微笑，“凌颂有心入门，但若果真不交学费就进入庄上学习，对其他弟子而言未必公平。且虽然是两位先生怜惜，但倘若因此开了先例，致使后来弟子也如此这般……先生未免头痛，如此倒是凌颂之过。凌颂身上没有多余银两，但可在庄上帮忙做事用以抵消学费与食宿费。不知这个提议，两位先生以为如何？”
我保持笑容定定看着伏念——还不快点头么？症结后患全部帮你分析出来了，如此恰到好处的建议你怎么能不心动？名财两收还没有后顾之忧，像我这么可爱的学生你去哪里要啊？！
没想到，却是慕风先开口了：“掌门师尊、二师公，子尧以为，此法可行。”我目光一亮，看着边上这清雅隽秀的少年，好感度又涨了不少。
“师兄，这……”颜路转头征求伏念的意见，虽然没有表态，但显然，有点动容。我趁机再补上一句：“只要能让凌颂留在庄上学习，凌颂听凭师尊师公安排。”我低着头，眼睛却不断往上溜——坦白说这生平第一次做这种事，还是有些担心。
伏念的目光重重在我身上一落，我陡然背上生凉意……
正觉得心灰，却听到伏念缓缓开口：“也好……”
一刹那间我几乎泪流满面——掌门你既然都决定了何苦还吓我呢？就算想立威也不必这样吧……
“不过……”听到这两个字，我的呼吸几乎停住，一颗心上不去下不来——不过？不过什么？
“在庄上做事，如何安排，还需要仔细考虑。眼下，你先把入学之事安置妥当。”伏念淡淡地说。我长舒一口气，忍不住翘起嘴角，喜悦的心情压都压不住：“是。弟子遵命。”想了想，有心卖个乖，便抬起双手在额前交叠，右手叠于其上，俯身行礼：“弟子见过掌门师尊、二师公。”
浅淡的笑声忽然响起，接着便听到颜路含着笑意的话：“模样乖巧，不过，切记，行礼时左手当叠于右手之上，否则为凶礼。”
这句话不亚于一个惊雷在我耳边炸响——左手要叠在右手上？可是……刚刚，张良不是特地纠正过我吗？
他故意害我？！
这个念头自脑海中一闪而过，我顿时浑身僵滞，然而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可能——平白无故的，有必要吗？
一定是我记错了。毕竟刚刚那么紧张……
我松了口气，笑答：“是，弟子谨记。”
颜路淡淡一笑，起身向我走来：“随我来吧。”“是。”我转身欲走，忽然被伏念叫住：“等等。”
我说掌门先生你敢不吓我吗……
“师尊有何吩咐？”我转身，尽可能表现得乖巧恭谨。伏念依旧冷着一张脸，语气淡淡：“可有字？”我一愣——字？？？呃这东西我还真没有……
见我摇头，伏念似乎也不意外，稍一思索，便说：“你虽不满弱冠之年，但儒门弟子皆有字，便于同窗间相互往来。如今我赐你一字，你可接受？”
“师尊赐字，弟子岂有不受之理？”
“如此，便为子扬，颂扬之扬。”
“多谢师尊。”
－
一个多小时之后，我在办理完入学登记、领取了儒裳、课本之后，跟着慕风到了三省屋舍——这善解人意的孩子热情地帮我把那一摞竹简抱了过来，感动得我差点想给他一个拥抱。
哦对，三省屋舍是小圣贤庄的学生宿舍，十五人一间、五人一床的大通铺——我在意识到这个悲催的事实之后，默默地咽了口唾沫——为了回家，得忍……
“现在其他人都在上课，不过二师公吩咐我，让我先带你在庄上走走，熟悉熟悉环境。嗯……子扬先把衣服换上？”慕风一边帮我把书卷放到床下的柜子里，一边问我。我连连点头：“好，如此，多谢子尧了。”“不必客气。”慕风笑了笑，直接坐在了床上。
我手里拿着儒裳，瞅了他半晌。
“呃……怎么了？”慕风一脸迷惑地看着我。我略尴尬地清了清喉咙，说：“呃，其实，我不习惯换衣服的时候旁边有人……”“呃？哦，好。”所幸慕风只是耸了耸肩，便出去了，顺手还帮我把门带上了。我原本下意识地想走过去把门闩上，但犹豫了一下，还是作罢——慕风怎么看都是君子，再者这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行为还是少做为妙。
换好衣服之后，慕风果真带着我熟悉小圣贤庄的环境。小圣贤庄景致美好自然不用多说，只不过，走着走着我就想起了现代的自己——如果能顺利回到二十一世纪，等到九月开学的时候，应该也会有个学长或是学姐带着我熟悉校园吧？我要去的那所大学，据说风景也是相当不错的……
“子扬心情不好吗？”慕风忽然问我。我怔了怔，对他笑了笑：“没有啦，想到以前的一些事情而已。”闻言，慕风的目光中忽然流露出一丝同情，我还在奇怪，便听到他说：“子扬命运多舛，身世多艰，心中忧伤，子尧也能理解。不过如今你进了小圣贤庄，庄上的人便会把你当亲人对待。若是有什么心事，也可向我们诉说。”说完，慕风拍了拍我的肩膀，笑容中带着勉励之色。
我：“……”
这种深深的罪恶感是怎么回事……
“多谢子尧关心，不过我明白，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应该珍惜当下。”我一边笑答一边不动声色地让开慕风搭在我肩上的手。慕风愣了愣，笑着点头：“子扬能这么想，自然最好。”我看到慕风眼里明显还是怜悯居多的神色，心里无奈，却也不想再解释。
快中午的时候，我和慕风绕回了三省屋舍。
一进门，就看到满屋子的人……
“哎，子尧你回来啦……”一个儒生最先看到了我们，目光落到我身上时稍微愣了一下，“这位是……”本来就不怎么吵闹的屋子这下子更安静了，十多双眼睛齐齐看了过来。w~
我对着满屋子十多个人扯了扯嘴角，按下心里那股烦躁，打了个招呼：“嗨……”
顿时，十多个人都呆了呆，最先反应过来的儒生笑着问我：“这是这么意思？”
“咳，这是我们家乡打招呼的方式。”我暗自后悔，不过仍是保持微笑，抬手对众人行了个礼，“在下凌颂，字子扬，今日入学，请诸位多多关照。”“原来是新同学。”说话的是最先发现我的那个儒生，也是十七八岁的形容，他原本坐着，一笑间站了起来，对着我也施了个礼，“在下祁江，字子南。”我连忙还礼。
有祁江坐表率，其他儒生也纷纷站了起来。我本来庆幸没有遭到排斥，但是看到这阵仗不由得头大。好在慕风出面替我打了圆场：“诸位，子扬他初来乍到，刚刚又在外面走了一个多时辰，恐怕是累了。还是让他先好好休息。要认识呢，往后大家都在一个屋檐下，不急于这一时，大家以为如何？”闻言，诸位儒生都是一怔，而后相视一笑，又坐下了。我松了口气，再次用眼神向慕风表达了我的感激之情。
“下午的课未时开始，离现在还有半个时辰，子扬先休息休息吧。”慕风一边说一边朝屋子正中的方形木桌走去，那里有七八个儒生正围在一起，或看书或聊天。我在换算出时间之后，点了点头——嗯或许还可以午睡一下。
虽然，古代没有吃午饭的习惯，以致于我现在略有点饿。
“呃，对了。”我忽然想起，“下午上什么课？”
“哦，险些忘了说。”慕风有些抱歉地笑笑，“下午上的是礼课，子扬记得带课本。嗯……应该是《孟子·梁惠公下》。”“多谢。”我转身朝床走去，打算先把课本准备好再睡觉。
柜子里的竹简有十多份，我看到每份竹简上都挂着一块小竹片，料到它的功能，心中一喜。
但……当我看清竹片上的内容时，我顿时笑不出来了。
我想，竹片应该是起到类似封面作用的，这个估摸没猜错。
可、是，谁能告诉我，为什么我之前完全没考虑到这个时代用的官方文字是小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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