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靖西怔住，双眼有一瞬间失神,但很快恢复过来。
一大簇石膏雕花落在两人旁边,摔得粉碎,烟尘吹散。
他垂下眼睫，轻轻吐出两个字：“不行。”
“为什么？”伊萨瑞尔感到困惑,“又不是第一次。”
唐靖西道：“以前情况特殊，不是你不清醒就是我不清醒。现在不一样,我清楚知道你是谁，也清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可能再同意这种事。”
说完，他抿住嘴唇，门齿不动声色地硌上唇肉，啮合出血腥味,好让自己在刺痛下变得更清醒一些。
伊萨瑞尔凝神不语,视线轻缓落在那人低拢的眼羽,描摹过山根，最后看向抿成淡色的唇。
犹豫半晌,他收起引线，撤去了施加给对方的束缚。
“那就算了。”
唐靖西倒是意外,全然没想到会如此轻松收场,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思维难得滞后,他难以置信地回视着伊萨瑞尔,竟忘记应该先摆脱眼下的尴尬处境。
伊萨瑞尔眸底浮起笑意,起手将一缕落在额前的发别回唐靖西耳后,好整以暇地调侃道：“怎么，我说算了你还挺失望？”
唐靖西瞬间回神，一个翻身滚到旁侧，再撑地起身。他背过身整理褶皱的衬衣，正直也正经地回答：“你看错了。”
这场攻击已经进行至最后阶段。
墙皮、天花板尽数剥落，走廊坍塌了大半，整栋主楼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在足以乱真的3D矩阵图形后，密布有数以万计的比特流线路，荧光逸散，纵横贯穿，汇聚起密室内无与伦比的虚拟世界。
他们正对的那面墙塌了，前庭花园依然风雨不停。
只是大半边夜幕褪去了浓云笼罩的夜色，露出内里的电子光屏，雪花闪烁不止，看上去岌岌可危。
唐靖西不清楚二层的情况，不确定被退档的玩家有没有安全回归现实。他着急了解情况，顾不上再多说什么便疾步走向小书房。
挡住房门的断层足有一人多高，将地板砸得开裂。眼下没有其他选择，唐靖西正要尝试挪动，就在这时，两道比特流从一左一右现形，迅速绞缠捆紧整个断层，惊天动地地朝侧拉去。
唐靖西转过身子，正看见不远处操控引线的伊萨瑞尔。
静了片刻，他问：“ENICA派你进来解决问题，你不仅不办事，反倒出手帮我，他会同意吗？”
“那是回去以后的事了。”伊萨瑞尔道。
唐靖西收回视线，低声说了句：“谢谢。”然后推门进入书房。
这里不同于外面，几乎没有受到任何破坏影响，依然是那副精致安逸的模样，只是几本放得不牢固的书从书架上掉了下来。
唐靖西弯腰捡起，随手插回书架。
乔臻听见动静抽空看过来，没等提问，他兀自说道：“刚刚退了阿文的档案进行尝试，从暗网反馈的数据来看，他的确回到了现实世界，相关坐标也有反馈，是一所学校。”
这时，门再次被拉开，伊萨瑞尔不请自入。
身为监督，不务正业，他甚至没理会两名意图破坏密室的玩家，径直走到桌前，拿起了那本被带回来的书。
乔臻不了解外面发生过什么，扫向伊萨瑞尔的视线不动声色又不失防备，末了转向唐靖西，递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唐靖西面容正直，淡声道：“没事，不用管他，你继续。”
伊萨瑞尔侧目觑过来一眼，几次三番被怠慢，总监先生存了一肚子的不满意，沉默抗议。
唐靖西假装不知道，目不斜视地看乔臻。
乔臻眉心浅蹙，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应该出去避个嫌，清清嗓子，解释道：“目前除咱们两人外，其他玩家的退档程序都已经开始运作，大概还需要几分钟时间，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
唐靖西道：“你是指删库吧？”
“嗯。”乔臻感到焦虑，下意识去摸烟，触及口袋才想起来最后一根已经分抽完了，便故作镇定地蹭了蹭掌心的汗，企图掩饰过去。
唐靖西把一切看在眼里，思忖一番后，他问：“删除数据库的操作是不是需要留在密室里完成？”
乔臻迟疑了一下，没来得及开口。
唐靖西了然道：“看来是了。”
乔臻：“……”
“我来吧。”唐靖西说，“你放心，我知道删库指令，你只需要告诉我密室的数据库在哪里就可以了。”
“不行。”乔臻断然拒绝，“你说的对，删库不能预设，必须手动完成，也就是说必须卡在最后一名玩家档案推出的最后时间执行操作。我不确定这里面时间差如果没把握好会有什么结果，不能你来，太冒险了。”~
待他说完，跟旁边安静看书的伊萨瑞尔随手敲敲桌面，头也不抬地附和道：“的确很冒险。”
唐靖西寻声看过去。
伊萨瑞尔继续：“如果时间把握不好，密室数据库清除先于玩家退档，那么留下的人就会连同数据一起被系统抹除。”他顿了顿，这才抬眼看向两人，“每一间密室的原始代码ENICA那边都有备份，但玩家的没有，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吧？”
“玩家怎么会是数据？”唐靖西问。
“这世界上的一切都是数据，不管是你、我、还是这本书。”说着，伊萨瑞尔起手示意他拿的那本《黑客与画家》，而后徐徐做出总结，“可不仅仅局限于密室，你们把这个游戏看得太简单了，或者说，你们把游戏场看得太狭隘了。”
“我们看得狭隘？”乔臻不甚理解，“那请问，真正的游戏场到底有多宏大？”
伊萨瑞尔笑而不语，目光定定落在唐靖西身上。
唐靖西怔住，脑中不觉回忆起密室开启前夕，这家伙给过的提示。
他下意识脱口：“EarthSple013？”
乔臻闻言侧过头，眸底的讶异显而易见：“WiFi名称跟游戏场有什么关系？”
伊萨瑞尔：“字面意思的关系，第十三号地球样本。”
乔臻彻底惊讶：“这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伊萨瑞尔合书起身，绕过书桌来到唐靖西面前，将那本书安安稳稳地放进他手里，再轻抬眼羽，依次看过近前的两人。
“是不是觉得很意外？数千年来，人类赖以生存的世界不过只是被更高一级操控的游戏场。”他看向乔臻，“你不是擅长拆解逻辑层级吗，为什么不多看一看？了解一下这间密室之外还有什么，你们的世界之外又有什么。”
乔臻怔愣不语。
“你们走吧。”伊萨瑞尔边说边转过那台笔记本，就近拉开椅子坐下，“删库这事我来代劳。”
说完，他着手在终端键入指令，首先推出了属于玩家Joe的相关数据。出于私心，总监先生决定Jesse的那份要再迟一些操作。
主楼二层，群魔乱舞的病人渐渐趋于，各自失去活力，像电池电量不足的人偶，呼喊和傻笑声开始变得断断续续，动作僵直，直到彻底没了动静，活死人一般蜷缩进角落。
从陆一鸣开始，参与本次密室的玩家一个接一个解体，退化成比特流。成千上万道淡绿色光束飞出窗口，朝夜幕苍穹汇聚，再飘散淡出，脱离开密室束缚。
另一边，乔臻的身体也开始淡化，肌理血肉化作闪闪发光的数据信息，同不久前ENICA消失的时候一样。数据汇总成流，渐消渐隐，最终凝聚成一团焕发出细光的雾气，涌向书房角落，散尽在黑暗深处。
唐靖西眼看着他消失，心下满是不可思议，又没有完全放心。他伸手触摸那片已经空无一人的空气，良久，他问道：“他回去了？”
身边传来轻轻的一声“嗯”，没多言语，唐靖西潜意识相信，旋即长长松下口气。
就在这时，有人握住了他垂在身侧的手。
对方冰凉的指腹触感细腻，动作很轻，似是充满好奇那般，仔仔细细从手背经络描摹到食指尖端。
唐靖西若有所感地垂眸看去：“你想做什么？”
“你给我的感觉很特别。”伊萨瑞尔认真端详那只搭在自己掌心的手，“在经历过初始化以后，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可是当我透过朱雀的眼睛看见你，我却回忆起了Isariel这个名字……”
“是不是不可思议？”
唐靖西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回忆倒转，他想起了全项检查那天的意外停电，黑暗中绞缠不休的触手，以及那声在耳旁呼唤而出的“伊萨”。
“所以朱雀的一切行为，其实都是你？”
“对。”伊萨瑞尔仰头迎上他的视线，笑容轻薄而狡黠，“撒娇的是我，利用比特流触摸骚扰你的是我。亲吻你、拥抱你、对你发||情、甚至是在梦境里占有你……”
唐靖西听不下去了，险些被臊死，用力一扯想把手抽出来。
然而伊萨瑞尔却早有准备，握得更紧，指尖勾了勾，漫不经心搔着对方掌心。他的嗓音不同于平日的淡漠，尽管语调依然沉缓，但尾音却是软的，闻所未闻，就显得有几分乖。
“你当时没有生气，纵容我继续，现在也不会生气，对吧？”
唐靖西：“……”
顶着那么张脸的冷酷帅比冷不丁改走反差野路子，这谁招架得住？
唐博士一张脸白了又黑，末了移开视线，淡声解释：“我不知道是你，朱雀是我从孵化一手培养起来的，我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
“哦。”伊萨瑞尔若有所思地想了想，“所以Jesse其实是喜欢禁忌加人兽了？其实朱雀的鱼尾不过是3D生成的拟态效果，下次你提前说，我可以变好再去梦里找你。”
唐靖西：“……”
伊萨瑞尔笑着问：“不期待吗？”
唐靖西心说我期待什么啊？！说出来就变成了：“再敢进来我就把你从床上踹下去。”
“那不要床。”伊萨瑞尔思维简单，应对方式也是简单粗暴，“你喜欢朱雀的话我们可以在水里，我变成他的模样，用尾巴卷着你做。”
唐靖西隐忍住崩溃，颤声怒道：“你别说了！”
伊萨瑞尔不笑了，神色恢复如初，看不出一点轻薄戏谑的味道。他改成单手握住对方手掌，空出另一只手在键盘键入最后一道推出指令，然后站起身子，眸光觑向面前有意不看过来的家伙。
嗯，面色依然白皙，但脖根泛着点红。
总监先生严肃思考，人类脖颈发红是什么意思？
唐靖西被心跳扰得郁闷，伸手扯开衬衣领口，烦躁地抖了抖。
伊萨瑞尔瞄了眼，发现那里面的锁骨和胸口也有点红，于是解释道：“不高兴了？其实我是逗你的。”
唐靖西充耳不闻，连个眼神都懒得给他。
伊萨瑞尔不擅长解析人类情绪，视线从领口又放回对方抿紧的唇线，静了几秒，他忽然低头过去，在唇角位置“啵”地亲了一下。
唐靖西他妈的震惊了：“你……！”
伊萨瑞尔眉心浅蹙，兀自言语：“原来可以说话，还以为开始推出以后音频被系统屏蔽了。”
唐靖西：“……”
这是什么人工智障？
唐靖西哭笑不得：“逗我好玩吗？”
伊萨瑞尔认真回答：“其实不仅是出于逗弄。”
“我见到你会产生冲动，这很像原始代码赋予的本能。我会想要亲近你、接触你、拥抱你，或者进行更亲密的行为，我不知道原因，只是单纯想做那些事，只对你做。”
唐靖西无言以对，他深刻了解伊萨瑞尔不是人类，所以这番说辞在他听来本身荒谬至极。
他丝毫不怀疑伊萨瑞尔的行为遵从于源代码指令，但这些指令不应该跟他有关，这太不合理了！
伊萨瑞尔却无甚在意，转身去书柜抽了张报纸。他的手指格外灵活，裁剪折叠如机器般精准，很快，那张发黄的旧报纸被赋予新生，弯出精致的花瓣和叶片，变成了一朵夹在指间的重瓣玫瑰。
唐靖西眼看他折纸，再眼看着那朵花被送到面前。
淡绿色荧光亮起，他的身体也开始解析，但他还是伸手接过那朵纸玫瑰。
“有人告诉过我，人工智能与人类最大的差别不是缺乏情感，而是不具备同情心和同理心。”
“因为情感可以依靠代码注入，高级判断会告诉我们什么时间可以快乐，什么时间应该痛苦，所以狭义来说人工智能可以算作是具备情感的。”
“但同情心和同理心很特殊。这两者是针对别人的，而人类的感情很复杂。我们无法判断微笑的人心里是不是发自内心地感到快乐，流泪的人又是不是真的满心绝望。”
唐靖西听得安静，倏而捏紧纸花脆弱的茎秆，问道：“那这又是什么意思？”
“也是那个人教给我的。”伊萨瑞尔回答，“如果不知道该怎么讨对方欢心，那就折朵纸花送给他。人类的情感虽然复杂，但更多时候也很简单。只要把心意折成礼物，收到的人无论快乐或是悲伤，他都会感受到的。”
“Jesse，我的心意你感受到了吗？”
话音没落，随着最后一缕比特流散尽，书房再度陷入昏暗。
纸玫瑰于半空落下，安安静静地躺在了长毛地毯上。
伊萨瑞尔沉默半晌，终是重新将它捡起，夹进那本同样没能带走的书里，两者一起收回书柜。
……
同一时间，超管控制室。
ENICA叼着吸管，眼珠不错目地盯着满是废墟的大屏幕。
毛绒兔子还在装死，ENICA忍不住戳戳它屁股，兔子毛球似的尾巴抖了抖，ENICA问：“怎么样了？”
兔子耷拉着长耳朵，弱弱回答：“玩家……跑、跑光了……”
ENICA继续喝奶，说：“哦。”
尽管密室结构精密，但也架不住玩家里有个大胆心细还不要命的内行，偶尔一两次意外不足为奇，小场面，超管大人见怪不怪了。
“抓回来就好了。”ENICA咕哝道。
兔子抖得超厉害，浑身绒毛乍着，要死不活地说：“抓不回来了，删库跑路，您那里的备份只有源代码，NPC什么的还要重新编译。”
ENICA一口奶喷出来：“Isariel不是在吗，他在干嘛？”
兔子用前爪抹了把脸上的牛奶，说：“美色误人，总监把自己策反了，帮他们清空数据库，这会儿刚死没多久，等待复活。”
也说不上为什么，听见结果ENICA反而不生气了，就是坐久了不舒服，他爬起来改跪在扶手椅上，默默揉屁股。
兔子建议：“管理，博士跟实验室呢，您跪这儿他也看不见啊。”
ENICA：“……”
“谁说我要向爸爸认错了？”ENICA瞪了毛兔子一眼，“我屁股不舒服，换个姿势歇会儿不行吗？！”
兔子垂着纽扣缝成的眼睛瞄了下，关心道：“屁股咋了？”
ENICA气不打一处来，磨着牙说：“后院起火，把老子后臀尖烤了。”
兔子傻不愣登地“哦”了声，吧嗒着三瓣嘴嘟哝：“难怪闻起来香香的。”
ENICA：=_=
“香你妈啊，人工智障，瞎吐槽！”ENICA拎着耳朵把兔子甩飞出去，“你丫就是个警报器，哪儿那么多废话？”
毛绒兔子柔软蓬松，跟地面弹了几下又打了好几个滚，再停下来撅着屁股朝向ENICA。难得清静，ENICA继续抿着吸管喝奶，顺便着手搜索九号精神病院的备份代码，准备尽快着手复原。
不消片刻，远处的兔子耳朵一支棱，开始尽职尽责报警：
「滴滴滴滴——！总监督Isariel复活结束，未经申报擅自进入十三号实验箱，请管理员留意！」
ENICA揉揉脸，懵逼片刻，紧接着气得不行，随手一甩又把键盘砸了过去。
兔子被砸得多滚两圈，叽叽惨叫，两腿一蹬娴熟昏死过去。
——ToBeContni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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