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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看小说 > 归云一去 > 第十章 寻药
    雍凉四季分明,冬寒夏暑,往往降雨也多在夏季。到这时节,凉州一会儿烈阳曝晒,一会儿大雨倾盆,可更多的是天将阴未阴、欲雨未雨。倘若遇上后者,这人啊就好比被关在了蒸屉里、捂在了火炉里,走不出,看不见,只觉阴湿燥热,憋得胸闷气短。

    褚秀鸾好不容易带人到了凉州,偏偏一连几天都是这种鬼天气。她倒是想走,可接的消息都是一时一时的,没人告诉她下一个落脚点在哪儿,现在也只能将就着。

    此刻她倚在朋友府中的阁楼栏杆上,一刻不停地摇着手中纨扇,时而向楼外瞥一眼,做什么都觉了无趣味。

    楼下的封无榭正在练剑。

    据传镇北封侯以内功和掌法闻名;独步天险内外兼修,集众家所长;血月狂刀虽然更注重外家功夫,但也至臻化境招招能聚杀意。然而楼下这人,看着就觉得别扭。

    他使剑不像剑,说刀又不是刀,招式怪异总觉得缺点什么。

    褚秀鸾虚起眼,想起他那天夺剑的姿势,灵动俊逸,显然不是普通功法。可这剑练得,倒是怪异极了。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她为什么看不清这路数?

    “秀鸾,你怎么又在那儿坐着,那里栏杆矮,要摔下去了可怎么办。”一个容色姝丽的女子端着果盘走进来,嗔怪一般说道。

    “还说我呢,莲叶你如今怀着身子,怎么还这样随意,”褚秀鸾忙过去扶住她,“这些小事都有仆从去做,你少动些,安心养胎就好了。”

    莲叶抚着初现端倪的小腹微笑:“我以前也是从这种日子过来的,都知道为奴为婢不好过。如今我自己能做的事,就不用麻烦他们了。”

    褚秀鸾就笑:“那也得亏莲叶你命好,嫁了个好人家,待你如珠如宝,舍不得你受一点苦。”

    “或许也是苦尽甘来。老天爷见我前半生颠沛流离太过坎坷,于是让我下半辈子有个依靠。”莲叶轻叹摇头,那被人爱重的幸福却是怎么都掩不住的。

    褚秀鸾脸上露出一丝不耐,但很快掩饰过去。

    “对了,秀鸾你怎么突然来了这里?要知道岚州和凉州中间隔了岂止数千里,你突然说来我这儿玩,倒是把我吓了一跳。”

    褚秀鸾问:“怎么,不想见到我?”

    莲叶突然伸手,褚秀鸾先是退了一下,随后生生止住后退的冲动。也幸而她退的动作小,莲叶什么都没发现,小女孩儿玩闹般拿食指戳在她眉心上:“你这话该说,普天之下,有谁比我更想见到你。”

    “是是是,我知道你最想我了。”

    两人嬉闹了会儿,莲叶才道:“秀鸾,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遇上什么麻烦了?”

    褚秀鸾做出不解的模样,问:“你这话怎么说?”

    莲叶慢慢敛起笑容。她抿着唇,眼神游离,眼睫微微颤动:“自从当年我进了云乐坊,你就再未跟我说过话,也从不来见我,只是每月寄封信来。我以为……你是恨我的……九年了,这还是你第一次说要来看我。”

    “九年过得真快啊。你以前是个上山打鸟的毛丫头,我还天天跟着做你的小尾巴,这一转眼的,你就成了个风姿卓绝的江湖女侠,我也已经嫁做人妇,再见你时竟都认不出了。”

    褚秀鸾一言不发。

    莲叶把这沉默当做时隔多年的怨怼,无奈苦笑:“当年南王在今州起兵谋反,天罚大旱,引起饥荒。我们吃光了粮食,又没钱去粮店买,到最后饿得连野草都吃,拔光了整座山头。后来我家大人实在没法了,和你家大人商量,要把我俩送去云乐坊。一来可以换点粮钱,二来我们会过得苦,但总算是能活下去的。”

    “我实在是不想过饿肚子的日子了,我怕啊,那种感觉像是吞了快热碳,它一直在我肚子里烧,不管喝多少水都没用。”莲叶抽噎着,“所以我答应了去云乐坊,我知道只要进了那里,无论如何都是有一口粥的。”

    褚秀鸾心中了然,接道:“可我不愿。”

    “是啊,你不愿。”

    莲叶捂住脸:“你问你爹为何要把你卖进云乐坊,问他是不是卖了你就为养你弟弟,气得你爹把你绑了起来。可你从小就聪明有主意,晚上偷偷割开了绳子来找我,说要带我走。我那时是想跟你走的,可是我更想不挨饿,所以只能拍开你的手。这些年我一个人时老是做梦,梦见你那天看我的眼神,梦见你那天孤身离开的背影,而后每每醒来都觉得被愧疚淹没。”

    “还好你后来写信给我,我才知道你辗转去了府夏,被附近岚州的江湖门派收入门下。但你也一直没来看我,不管我是烧火丫头,打杂小童,还是一坊名魁。”

    她颤抖着说道:“以你这样刚烈的性子,如果没发生什么大事,你会来见我吗?”

    褚秀鸾静静地看着莲叶,良久,才在那不知是期待还是忐忑的视线中叹了口气,目露哀色,间或向下方瞥一眼。她相貌精致偏向淡雅,这样郁郁之态反倒更为她添了几分楚楚可怜。

    莲叶顺着她的的视线望向了楼下练剑的翩翩少年,联想到二人来时略显狼狈的模样和秀鸾时不时看他的眼神,福至心灵,顿时激动得不断绞动手中锦帕。

    她知道!

    她就知道!

    越是像秀鸾这样性格强势不羁的人,一旦爱上,就只会比常人陷得更深!

    莲叶思及此处,回复方才的温婉模样,轻柔地道:“秀鸾不想说,那我也就不多问了……说起来,不知楼下的封公子,是哪里人氏,你们又如何认识的呢?”

    褚秀鸾捡着道:“他是外族高门贵子,我不过江湖一小鱼小虾,却是外出游历时遇上麻烦,反被他挺身相救因此结识。”

    豪门之子,贫寒少女,英雄救美一见钟情,相知相识共结连理,多经典的情节啊!但门不当户不对,想必一定会被家人拆散。

    莲叶担忧地问:“后来呢,他的家人是不是威胁你了。”

    褚秀鸾回想血月狂刀腰斩器邪的血腥传闻:“……是的,他家里人,都很可怕。”

    分明两情相悦,可却硬生生被人分开,秀鸾碍于那少年的情面,肯定也不能对他家人冷言冷语。遇到委屈要受着,指不定在他看不见的时候被怎么磋磨。后来那人良心发现,终于决定和秀鸾私奔。可他们身无分文,秀鸾只好低头向旧日好友求助借宿。

    莲叶语带怜悯:“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回去呢?”

    褚秀鸾似有不解:“回去?回哪儿去?”

    是了,好不容易能与所爱之人双宿双栖,谁会想再回到那火坑里去。

    莲叶心中腾升起一股诡异的满足感。

    她眼神迷离思绪飘飞,心不在焉地牵起褚秀鸾的手,轻声细语道:“秀鸾,你不要担心,就安心在这里住着,住多久都可以。我会让周郎置办些东西过来,你只管跟他好好过日子,不要去理什么杂事了。”

    褚秀鸾微微挑起一侧的眉,矜持地点了点头。

    张子文曾始自长安,前往西域各地贸易交流,至前朝其所行之路已成参天可汗道。外族藉由此道向中原堂国进贡,中原商人也借此路往来贸易。而凉州正处在中外边境,因着是参天道的咽喉要地,一有来往商户带动,二有释教文化传播,日趋繁荣。同时凉州东接兰州,西通戈壁,山脉前隔,沙漠后绕,可谓“通一线于广漠,控五郡之咽喉”。其地势易守难攻,百年来外族匪寇无一能侵入,可它也坦然接纳四方来客,以至后来多族混居,民风杂糅。

    周文鄞原籍晋州,少时在府夏经商,靠私贩丝绢白手起家,后来家业壮大改弦更张把生意搬到明面,求娶了云乐坊的名魁莲叶,定居凉州。

    这日周文鄞谈妥了一个货源,从茶楼下来先转身进古味轩挑了件镶玉金钏,又差人买了许多姑娘家爱吃的酸甜味果干,最后才施施然回到周宅。

    进门时正好过飨,莲叶让身边的丫鬟来请,他就把装金钏的盒子交给了小厮,让他放去书房。

    “周郎今日辛苦了。”莲叶走过来将周文鄞的冠帽取下放好,屏退奴仆笑盈盈地为他布菜。

    周文鄞拉住她的手,把她按下去:“你照顾好自己,别管我。”

    莲叶顺着他的动作坐下,笑了一声,又像想到什么似的,带着惋惜的语气道:“周郎待我这般好,我是何其有幸才能与周郎共结连理。”

    周文鄞早习惯了她随时变幻的情绪,嘴上哄着:“叶娘怎么又不高兴了?谁敢给你气受,你跟我说,我拿银锭子砸他。”

    莲叶嗔道:“周郎,你怎么这么不正经!”

    周文鄞摇头:“什么不正经,为了叶娘,一掷千金又何妨?”

    “我看你是一砸千金。”莲叶拿绣帕掩笑,分明已是开怀模样,瞬息却又面露愁容:“唉,周郎现在待我越好,我越是觉得秀鸾可怜。”

    周文鄞顿了顿,想起是昨日来拜访的二人,又满不在乎地道:“叶娘不说我还忘了,你有客人来,我本该好好招待,可实在是忙得很抽不开身。不如这样,我明日把事都交给王掌事去办,带你和那两位客人好好在凉州转转。”

    莲叶轻轻跺脚:“我说秀鸾真是可怜。”

    周文鄞眉头一拧,放下碗筷问:“你那旧友是如何可怜了?”

    于是从娇妻口中听到一个可歌可泣哀婉动人的情爱故事。

    “……就是这样了。我与秀鸾从小一块儿长大,分开后各人际遇不同,如今我与周郎成就佳话,秀鸾却只能和那封公子私奔出逃,想必在她那什么江湖门派里也是声名狼藉。”莲叶捧心感慨:“周郎日后还是多帮帮他们吧。”

    周文鄞饭都没吃下,黑着脸道:“我知道了。明日我带那封公子去各地产业看看有没有事做,你和你的朋友就好好叙旧吧。”

    莲叶点头:“我也是这么想。虽然周郎也能养他们一辈子,可秀鸾也不会让那位公子一直赖在我们这里的。”

    她最后叹气:“封公子若是一事无成,秀鸾该得多伤心啊。”

    周文鄞没有回话,闷头吃饭。

    第二日一早,他就给王管事交代好该做的事,在莲叶依赖的目光下,去了偏院客宿的小楼。

    刚过回廊,就有一阵疾风扑面而来,他虚起眼以袖掩面,抬头时看见阁楼栏杆上坐着的面无表情的红衣女子。那该是一把无情利刃,眼见有人来了,她却成了和莲叶别无二致的柔婉模样。

    周文鄞想起莲叶的情爱之说,嗤之以鼻。

    他走过去,对匆忙赶来的封无榭道:“封郎,早啊。”

    “早啊早啊。”封无榭把剑向后一掷,正正好好扔进了横放在桌上的剑鞘里:“我方才练剑入神没注意到周郎,恰巧往前去了一招,收得慢了,不知道周郎可有伤到?”

    周文鄞向他摊手,示意无碍,又问:“不知封郎到凉州几日了?”

    封无榭道:“也有三五日了吧。”

    周文鄞点点头:“我听叶娘说,封郎是头回来凉州,想必还不知道这里有什么名胜景观爽口小食。今日天气正好,我便想着,特意来请封郎一道出去玩玩。”

    封无榭心中一动,犹豫道:“我若不在,褚姑娘思虑过重,恐会担忧。”

    周文鄞笑道:“说来笑话,明着我是要带你在凉州转转,实则就是叶娘想多陪陪褚姑娘。想来封郎也知道,女人家说话都拐弯抹角的,其实就是想把我俩打发出去。”

    有道理。

    封无榭问:“周夫人是和褚姑娘说好的?今日特意来陪她?”

    周文鄞想想莲叶的态度,耸耸肩道:“昨日就已说好了。”

    “那便好,我终于能出去走走了。”

    倚在楼上的褚秀鸾见封无榭朝她挥了挥手,高高兴兴别着剑和那姓周的出去了。她正一脸莫名想抬脚去追,远处又来了个聘婷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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