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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看小说 > 不戏言 > 第98章 命里无时莫强求
    弛瑜就这样在苓州逗留了一段日子,一段做梦般快乐的日子。

    不过事实上,她的快乐从离开京城就开始了。

    她不像弛归他们那样紧张,生怕遇上刺客,这段对于那三小只来说惊心动魄的旅程,于弛瑜而言,不过是林中露宿,走走停停。

    她喜怒不形于色,没人知道她有多开心。她恨不得大步向前,恨不得跑起来,飞奔着离皇城越远越好。

    我究竟是谁呢?我是什么样的人呢?

    读破万卷书,她却发现自己还是答不上来这些问题。

    是否每个人都会当局者迷呢?是不是每个人都很难认清自己呢?还是只有我是如此?

    我是那个看着父亲的房门不敢上前打扰的人吗?我是那个站在大殿之上幽灵般垂着头的人吗?我是那个承隆殿前浑身浴血的人吗?我是那个端坐在龙椅上一脸肃穆的人吗?我是那个巧舌如簧能劝动所有人推进女科的人吗?

    常有人道她张弛瑜不苟言笑,但弛瑜觉得自己有一千张脸,她早就分不清哪一张是自己真正的模样了。

    弛瑜望着窗外出神,尹人突然从身后抱住她,让她心下一惊,继而又嗅着尹人身上的香气卸下力气,柔软地倚在尹人怀里。

    尹人问她:“想什么呢?”

    她摇摇头:“你问到点子上了,关键就是,我什么都没有想。”

    “哦?”

    “这几日我总是这样,脑海中空空如也,就好像有那么一段时间被人偷走了,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它悄悄地就消失了。”

    尹人说:“陛下,咱们平头老百姓,通常把这个称作‘发呆’。”

    “没错,就是这个,”弛瑜伸出一根手指点着空气,眉头皱得煞有其事,“问题就在这里,我以前从不会发呆。”

    “是吗?”

    “或者说,不会这样发呆。曾经我以为的发呆,是没有在想‘正经事’。我少时常有看书看累了,便坐在那里忧虑先帝的某道圣旨不当的时候;后来也有奏章批累了,便抬头去想后宫男妃如何安置的时候,或者,也有想你的时候。但是我从不会像这几天这般什么都不想,从不会觉得时间过得这样快。”弛瑜分析着自己,就像分析着一个别的什么人,“而且,我从来能很好地留意周身,就连师父也不能做到悄悄从背后接近我,但方才你已经做到了——甚至换成任何人都能做到,如果方才背后之人是刺客,我便已经死了。”~

    尹人里头看着怀里这认真的姑娘,笑问:“这么说,近几日陛下偷懒了?”

    “对,”弛瑜点头,她觉得尹人这个词用得很精妙,“这是偷懒。皇帝是治天下之人,我以凡人之躯,享锦衣玉食,受千万子民朝拜……”

    尹人插嘴:“你确定是朝拜,不是唾骂?”

    弛瑜选择性忽略他的插话,继续道:“就理应尽我所能拿出配得上这份敬意的态度。我的头脑不应停止为江山社稷而思索,我的警惕不应消磨。女科已经开始,我若死了,置那些帮了我的人们于何地?”

    尹人忍不住去捏她的脸:“你也说了自己是凡人之躯,能不把自己这么往死里头逼吗?”

    弛瑜回道:“可我有这个能力,过去许多年我都这么过来了。所以问题在于,这几日我怎么了?”

    弛瑜下了结论:“我在偷懒,我玩物丧志。”

    尹人接道:“你沉迷男色,乐不思蜀。”

    “是的。”弛瑜环顾着这个房间,惊觉尹人才是这烟水楼最大的头牌,久醉在温柔乡里,人是真的会废掉。

    天晓得她现在有多么想一辈子沉沦下去,思考对于她来说就要变成一件艰难的事,卸下的神经想要重新紧绷起来,真的太痛苦了。

    弛瑜从尹人怀中起来,云鬓微乱。她看着尹人说:“我得回去了,回到我该回的地方,否则我都快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尹人依然只是对她笑笑。虽然有些遗憾弛瑜清醒得这么快,但他也不会为此过于难过,毕竟他明白,小瑜儿总是要回宫去的。

    他原想再多带弛瑜四处看看,让她放松得尽可能久一些,毕竟会试与殿试都是年后的事儿,弛瑜有大把大把不用上朝的时间可以挥霍。但既然她已经意识到这些,忧虑一起,便不可能再玩得畅快了。

    “可你该去的地方究竟是哪里呢?你又怎知,这些时日,你不是找回了真正的自己呢?”尹人问她。

    灵魂一问,正问到弛瑜心坎上。

    她深吸了口气让自己冷静,回尹人道:“真正的我是什么样,早就不重要了。这不是皇帝要想的事情。”

    弛瑜渐渐挺直腰背,头脑逐渐清醒,周身的力量也不断回来。

    当她转身,神色便已经变了,王气逼人:“你同我回京吗?”

    尹人点头:“生死相随。”

    即便聪明如尹人,也仅仅是能救她的命,助她在皇位之上一路行进而已。至于弛瑜想要的那种闲云野鹤、不问世事的生活,只能说从一开始就不属于她。

    池塘里的小鱼想去大海,只能等下辈子吧。

    不过弛瑜若能提早知道苓州的这段日子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她应当不会如此急着回去。

    她会就那样软软地倚在尹人怀里,久一点,再久一点。

    临行前,弛瑜去见了一个人。

    夏轲。

    在烟水楼的这些日子里,弛瑜从未见过夏轲,尹人也没与她提过。是她自己反应过来按尹人这一套计划下来,夏轲应当也深陷其中,这才提起了夏老先生行踪。

    而夏轲之所以不出房门,不是因为不想,而是因为不能。

    弛瑜进去时,卿卿正照料夏轲喝粥,夏轲呛了一口,粥洒在了他的胡子上。

    卿卿告诉她:“这老爷子刚来的时候还能走动的,就是总发脾气,要么大吵,要么大哭。有一日有姑娘为他送来膳食,刚出门就听见里面碗打碎了,姑娘忙进来收拾,就见他倒在地上,吓了一跳。烟娘请了苓州最好的大夫给他问诊,救回一条命来,但体不能动、口齿不清。大夫说这是年纪大了,心中郁结,气血上脑,根治不了的,以后都得人伺候了。你说这么大年纪了还有什么想不通的……”

    弛瑜站在床头一侧听完了卿卿念叨,有床帐遮挡,夏轲看不见她。

    她原本是真想与夏轲谈谈。

    一方面她敬夏轲忠义,不忍其残年执迷于大仇未报,想劝其放下;另一方面,她的确也好奇那些散布民间,恨她入骨,恨不得她死的人究竟是什么想法。

    她觉得在夏轲眼中,自己应当只是反贼的孙辈,是可以轻易搬动的泥皇帝,是祸国殃民的妖魔鬼怪。所以夏轲用尽半生心血,气势磅礴地对她喊打喊杀。

    她想试试看,当她真正作为一个有血有肉人出现在夏轲眼前,夏轲会以什么态度对待她。

    夏轲其人也是高风亮节真名士,他会意识到弛瑜本人与自己并无仇怨,于是心平气和地与她说上几句吗?还是抄起他的拐杖,用尽余下的力气打向弛瑜,一如市井无赖那般?

    但听完卿卿的话,她明白自己与夏轲应当谈不成了。

    不过见此情形,她也彻底感受到了夏轲想置她于死地的愿望,究竟有多么强烈。

    不论几代过去,仇恨总是需要一个宣泄的口子。夏轲眼里的弛瑜,也仅仅是这么个口子而已。

    她无声地躲在床帐后向夏轲抱拳行了一礼,而后便出去了。

    卓耀和尹人在门口,尹人在等她一同离开,卓耀来送送他们。

    表面看起来,夏轲对这二人都有养育之恩,但若细细捋来,他们之间的账根本无法清算。

    那一年,夏轲来到慕金楼,要卓耀复国,却在发现南璇帝对卓耀有救命之恩放弃卓耀,将目标转向尹人。

    那时若夏轲对母子二人动过但凡一点点恻隐之心,便不会在明知当年实情的情况下,谋划半生让尹人向南璇帝的后人复仇。

    对于尹人来说,与夏轲相处的这些年,更像是相互利用和算计。夏轲养育他做寻仇的筹码,而尹人利用夏轲得到宫中的情报;夏轲要他起事北上,他利用夏轲灭了南方义军。

    而对于卓耀,事情便更复杂得多。她感念夏轲的养育,却也恨夏轲不择手段,她给了夏轲一个流着焦桀血脉的男孩,而这男孩则戏弄了他半辈子。

    夏轲一生不侍二主,是忠义之士。半生谋划,为旧朝呕心沥血,燃至油尽灯枯。但真正从根源看去,也不过是被仇恨淹没的可怜人罢了。

    弛瑜想,夏轲的结局对他来说或许并不是坏事。

    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则有足够的时间细细思考这一生。他做得够多了,是到该休息的时候了。否则他便会像一匹蒙住双眼的驴子,永远横冲直撞地向前,至死方休。

    好在卓耀不像尹人一般无情,夏轲在她这里,自会得到很好的照料。老一辈的家仇国恨,至此便掀过吧。

    弛瑜同样对卓耀行了一礼,与尹人离走出了烟水楼。

    接下来,便是年轻人的天下了。

    来的时候静悄悄,回去的阵容却有些强大——弛瑜身边带了弛归、杨燕曦、阿阳,尹人身边带了田韦、沈嘉、阿荆。

    八个人,六匹马,因为尹人和阿阳不会骑马。

    尹人与弛瑜共乘一骑,阿荆负责带好阿阳。

    不过若只是八个人,弛瑜也不会觉得声势浩大,关键是行进不多时,弛瑜开始警惕树林里四面八方出现的微弱马蹄声——竟是被围住了。

    尹人没听见什么声音,但见弛瑜眉头紧皱的模样,便知她是听出了什么:“没事,都是慕金楼的人。”

    弛瑜一怔:“得有五十个人了吧?”

    尹人说:“五十四人,以后都是你的。”

    弛瑜抽了口气——她这个皇帝当到现在,总算也享受了一把有信得过的暗卫保护的感觉。

    一行人向北行进,过了河界,便算得上北方了。

    弛瑜耳朵动了动,又道:“交手了。”

    尹人说:“应该是遇上了刺客,我说了让他们留活口。”

    弛瑜一时语塞。

    做皇帝做到了这个份上,是真的惨。

    刘晋教导她要做谏臣、不越矩,夏轲则教尹人如何做皇帝、治天下。然而讽刺的是,最终弛瑜成了皇帝,尹人则成了她身边最得力的谋士。

    夏轲费劲半生心血,盗取了慕金楼,盗取了宫中眼线,然而最终,这些都重回张氏皇族手中。

    m.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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