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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看小说 > 大周中兴 > 卷3-30章 姜诚 ? 贰(上)
    眼前的召公虎聊到尽兴,显是起了爱才之心,执姜诚手问道:“如今西戎元气大伤,大周西陲可以暂时无忧也,不知足下将来有何打算,可否与老朽同回镐京,共商国是?”

    姜诚望着老太保深邃的目光,这位为大周殚精竭虑大半生的功勋老臣,此刻脸上满是期待。这是再明显不过的招揽,换作别人,此刻即便肝脑涂地,也愿意为召公虎执鞭坠镫。

    可姜诚陷入了犹豫。

    沉默,让气氛变得尴尬。

    姜戎在西域流落多年,生存空间被诸戎得寸进尺地挤压,朝不保夕。诚然,投奔大周是难以拒绝的出路,但姜诚告诫自己要冷静——时机还未到。

    如果现在随周王师班师,以周王静这少年天子的秉性,定是龙心大悦,转手便把姜族封在?地,给自己封一个不痛不痒的?邑大夫,就和秦仲受封的西垂大夫一样,当个附庸。

    可当附庸不是姜诚的目标,更不是他经营多年的梦想。说难听些,附庸也好,?邑大夫也罢,无非是给大周当西陲的挡箭牌。而为了图这星点虚名,姜族要面对的将是诸戎部落如山似雷般的报复。?邑,不会是避风港,而是炙烤架,而西戎人最擅长的便是烤肉……

    如此这般,倒不如继续蛰伏于塞上自在。更何况,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我姜诚来办。

    召公虎见他沉默,想必也料了个几分,老太保不动声色,脸上却挂着憾色。

    兮吉甫自然看得出端倪,向姜诚挤着眼色。

    姜诚会心,就算是婉拒,也得当面说出。又过了几个瞬息,这位姜戎族长突然站起身来,神色严肃对召公虎道,“诚此来,非是为了请赏,乃是有更紧要之事要报!”

    召公虎一凛:“请言之。”

    姜诚双目炯炯:“太保!对大周而言,西部边患绝非西戎!”

    危言足够耸听,帐中将帅都不再交头接耳,齐刷刷地看向姜诚。

    姜诚不紧不慢:“西戎诸部各自为政,互相不服,分分合合,不成大气。单是秦仲大夫率一族之人镇守西垂,竟守得西戎数十年过不了陇山防线,着实不足为虑。疥癞之疾耳!”

    此言一出,众人屏住呼吸听着。要知道,西戎之军力,绝对不在周王师之下,此役若不是兮吉甫屡献奇策,怕是难以克敌制胜。现在姜诚竟说西戎只是疥癞之疾,却不知心腹大患还会有谁?

    沉默。这是姜诚想看到的效果。

    “莫不是犬戎?”突然,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传来,浑不似军汉的口吻。

    众人转头一看,非是旁人,说话者正是方兴。

    姜诚自然也认得他,按捺心中的兴奋,不禁对眼前这不到二十岁的少年刮目相看。

    在西戎之时,他听闻召公虎新收了个义子,在汉水把楚国使团辩驳得俯首称臣,又被新天子破例登庸为布衣大夫。此前姜诚并不以为意,天下芸芸众口本就喜欢道听途说,太保义子的事迹被编织传扬得神乎其神,倒也不足为奇。

    当兮吉甫找到自己,商议冒充商盟反间之计时,带来了一位年刚弱冠的少年作内应。“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姜诚彼时还对兮吉甫的草率用人不以为然,窃以为定会被速答看出破绽。

    可结果令姜诚始料未及——这位少年不仅没有暴露马脚,反倒出色地完成任务,成为克敌制胜的功臣。而姜诚也是今天才知道,这位不起眼的瘦高少年,竟是那声名远播的布衣大夫方兴。

    人不可貌相,英雄不在年齿。这是姜诚今日最大的教训。

    更何况,对方竟能猜到大周在西域的心腹大患是犬戎,此子前途不可限量。姜诚心念一动,似乎胸中埋藏许久的大事,有了可托付之人。

    召公虎打破沉默:“族长所言,可是犬戎?”(.

    姜诚定了定神:“然也!方大夫高见!”

    “此非在下之见,拾人牙慧而已,”方兴有些腼腆,一指兮吉甫道,“昔日五路犯周之时,兮兄栖身于沙洲草庐时,便有此高见。”

    在众人将信将疑的目光下,兮吉甫缓缓起身,坚定道:“大周未来西境之心腹大患,不在西戎,必在犬戎!”

    尽管姜诚和兮吉甫所见略同,但召公虎却若有所思,似还有几分不信。毕竟,在周人印象中,犬戎始终蜗居于陇东高原,向来对周王室毕恭毕敬,虽为近邻,却井水不犯河水,甚至隔三差五对天子进贡称臣,看似恭顺的犬戎部落,如何称得上心腹大患?

    姜诚看出召公虎的不解,便道:“说起来,这犬戎也曾是羌人一支。”

    召公虎道:“听闻犬戎历来低调神秘,只不知其何许来历?”

    姜诚道:“犬戎族自古便有,早在炎黄时期,犬戎从姜族中分裂,成为中原各部落劲敌。到黄帝曾孙高辛氏在位时,犬戎始寇中原,直至高辛氏之子尧帝,仍征伐不克。”

    召公虎道:“我听闻,犬戎族又称猃狁,认二白犬为祖先,并以白犬为图腾。昔日穆天子西行,欲征讨犬戎,乃是大周唯一一次同犬戎发生摩擦。”

    姜诚道:“犬戎本与世无争,可自从穆天子时,不顾祭公劝阻,执意征讨犬戎。自此,大周之仇在犬戎心中埋下仇恨种子,在那以后,便荒服不至,暗中决意反周。”

    “可有何迹象?”

    姜诚道:“速答覆亡之前,他已与犬戎勾结已久。并约下共同包围镐京之大计,伺机夺取关中。”

    “竟有此事?”召公虎倒是心头一凛。

    “早在国人暴动之动之时,速答便和犬戎国主暗通款曲。有了犬戎的帮助,使得?戎迅速崛起,成为西戎诸部的翘楚。”

    说到此处,姜诚面容哀伤,接着道:“有犬戎撑腰,速答便不断吞并与之有仇的西戎部落。便在此时,速达趁机挤压我姜族生存空间,毒死老族长,逼迫族人造反。直到我接过部族权杖之时,族人已不足三千人也。”

    说道此处,姜诚黯然。

    “犬戎和西戎早就约定同时举兵,待速答攻下西陲,犬戎便出萧关,二部会兵一处,攻取虢国后,便发兵镐京城下。只因速答始终无法突破秦地,故而汇兵计划一拖再拖。”

    兮吉甫闻言,一拍大腿:“是也!我道为何五路犯周之时,犬戎迟迟未动,原来早有准备!只是见西戎未能得手,故而犬戎国主不愿与大周撕破脸皮。”

    召公虎显然被说动,恨恨道:“看来这犬戎国主藏得足够深。”

    兮吉甫似乎突然想起一要紧事:“自国人暴动后,虢公长父便一直寻求迁封,莫非他早已得知西戎、犬戎之合谋,但却迟迟不报?”

    姜诚只是哂笑:“是因为害怕犬戎入侵而迁封,还是约定好虢国迁封后犬戎再进犯,这就不得而知也。”~

    召公虎见此事敏感,不予置评。过了许久,老太保才又问道:“如今西戎诸部元气大伤,犬戎便失去一大支援。”

    “此言尚早!”姜诚摇了摇头。

    “族长何出此言?”

    “太保低估了犬戎国主之狼子野心,”姜诚踱步到帐内的作战舆图前,道,“在大周看来,西戎强而犬戎微弱,实则不然,犬戎之实力,早已大大超出西戎。”

    众将面面相觑,这确实大大出于他们认知。

    姜诚接着道:“若与西戎共得关中,绝非犬戎国主之愿也!如今西戎遭遇大挫,正是犬戎吞并西戎诸部、一统西域之绝佳良机,其必不会作壁上观。”

    召公虎道:“犬戎国主如此深谋远虑,不知是何等人物?”

    姜诚道:“犬戎国主确是神秘无比,几乎无人见其真容。”

    召公虎又道:“然则西戎背后有商盟为援,犬戎怕也卒难吞下罢?”

    “非也,”姜诚回席而作,正色道,“西戎获得商盟支持,仅是作为对抗周王师的棋子而已。而犬戎,才是商盟和巫教之盟友!”

    “可否有凭?”召公虎吃惊不小。

    “犬戎之所以从姜族中脱离,便是以其信奉巫教之故,昔日渠帅速答召集西戎各部酋长集会,也屡屡提及,西戎诸部得商盟资助,全靠犬戎牵线。”

    “看来这巫教倒是扶持了不少反周势力。”召公虎若有所思。

    “姜诚有一危言,须言于太保!”姜诚神情严肃。

    “请讲!”

    “太保可知商朝余孽之布局否?”

    “未可知也。”

    姜诚道:“自国人暴动后,巫教、商盟等殷商遗孓卷土重来。他们决意在戎、狄、蛮、夷中扶持魁首,以颠覆大周为目标。”

    兮吉甫点头道:“早听闻,巫教在虞夏之时,便在中原东西南北之四角设坛,立四方使,专为颠覆中原华夏之政权,到商朝才停歇。”

    姜诚道:“巫教之发源,乃是战神蚩尤之余党,被炎、黄驱逐至四方,为戎狄蛮夷之始祖。后尧、舜时又驱除‘四凶’于四方,反倒同戎狄蛮夷成了一丘之貉,共同为害边境。至于殷商,商汤为巫教于东夷之魁首,最终在巫教支持下,鸣条一役克定中原,巫教也因此成为中原国教,由历代商王担任巫教教主。大周灭商之后,周公旦便下令取缔巫教,巫教元气大伤,转入地下。然而,他们绝不甘心就此沉沦,故而时刻谋划复辟之事。”

    兮吉甫道:“这么说,巫教拉来商盟作金主,收买四夷之反动势力,便是图颠覆大周以复商?”

    姜诚道:“正是,商朝之覆灭,源于殷军、商盟、巫教之分裂。如今这些反动派痛定思痛,重新联合,便是谋此大事。”

    “族长一言,让孤茅塞顿开!”召公虎沉思片刻,道,“现今回想起赤狄伐彘、五路犯周之事,才知其绝非同昔日之寻常掠夺,而是更有远图。”

    四夷、巫教、商盟……这些沉甸甸的名字,如同大山,压得帐内所有人喘不过气来。

    姜诚呷了一爵清水,又道:“国人暴动后,赤狄率先发难。四夷之中,北部之狄族群最多、分布最散,实力却也最弱,赤狄、白狄、长狄虽是鬼方后裔,却一盘散沙,散兵游勇,对大周威胁有限,绝非巫教所愿。

    “于是,巫教选其中隗姓赤狄为祸,授其鬼方秘术,统御诸狄,为北方叛乱之魁首。故自共和行政以来,赤狄频繁肆虐大周北境,以试探周王室之底线。当得知周厉王隐居太岳山下时,赤狄更是抓住此良机,兵发彘林。”

    当初赤狄为何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进犯大周疆境,显然是困扰大周王室多年的谜题。经姜诚一提点,似乎那些不合理之处,便如抽丝剥茧般,有了头绪。

    召公虎恍然大悟,道:“匿迹数百年的鬼方为何重现于世,赤狄为何突然敢灭诸侯、围彘林?此事困孤已久,如今方知其真相!”

    兮吉甫方才一直若有所思,此时忍不住问道:“那……北狄失败后,巫教和商盟又有何图谋?”

    姜诚道:“北狄之后,巫教便在东夷、南蛮中扶持亲巫势力。南蛮之中,楚国自是天然盟主,一拍即合;东夷之中,淮夷本是佳选,却被徐国反水,遭遇重挫。”

    召公虎惊道:“所以,巫教在西方所扶持之势力,非为西戎诸部速达之流,而是犬戎国主?”

    姜诚道:“太保英明,这正是诚寝食难安之事。”

    召公虎愤愤然,自言自语道:“巫教如此处心积虑,竟于大周四面扶植反动势力,形成犄角包围之势,孤如坐针毡。大周中兴之路,任重而道远也!”

    帐内沉默之时,一个稍显稚嫩的声音再次响起——

    “敢问族长,如何得知这些图谋?”无疑,问话者又是方兴。

    姜诚不由吓出一身冷汗,他刚才只顾滔滔不绝地阐述巫教阴谋,却忘了避嫌。少年声音不大,但在姜诚听来却振聋发聩——其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你懂得这么多,莫非是巫教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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