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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四十九章 青萍之末(十九)

    太初宫,武成殿,六月望日大朝。

    地官侍郎韦汛跪在地上,汗流浃背。

    武后连年对外用兵,虽是连战连捷,耗费却庞大,开疆拓土之后,伴随着的是修路筑城,巩固统治,权泷两次出塞筑城,在安东都护府动作尤其大,宋?筑路,联结涿州和云州,花费如同泼天一般,去年江南道灾异频繁,武后大手一挥,豁免钱粮赋税,中枢财赋收入少了一大截。

    眼下府库渐渐空糜,各方支应却又疾如星火,稍有迟缓,便有高层政治压力尾随而来,地官衙门勉力腾挪,拆东墙补西墙,支应过半载,终于顶不住了。

    “陛下,臣庸堕无用,度支不利,请引咎辞去地官侍郎职”韦汛禀奏完之后,伏地不起。

    武后皱着眉头,没有理会他撂挑子的请求,像他这样带有畏惧之心的朝臣,虽不讨喜,但却是好用,尤其是地官衙门这种地方,“眼下钱帛用度,最为繁重的是哪些地方部寺?”

    “最重者是军器监,其次是安东都护府,再次是虞山军,左右领军卫重训,南阳王已经以冠军侯名义,发了商洽札子过来,尚未形成定案,若成案,用度恐将超过安东都护府”韦汛脸颊皱成一团,苦巴巴的,这几项事务,影影绰绰,都与权策相干,但他眼下在查张昌宗中毒的案子,偏又是最不能得罪的人物,据实奏完这几个用钱黑洞,韦汛面如死灰。

    朝中不少人的视线,都落在权策的身上,他却淡定如恒,并不见异色。

    武后微微沉吟,军器监耗费巨大,她是知晓的,杜审言手底下的匠人,屡屡推陈出新,又有皇帝陛下撑腰,胆子越发大了,竟用铜铸造炮管,意外的收效良好,之后便成了无底洞,言辞隐晦地道,“杜卿,军器监军械,不必贪多求大,以实用便给为上,开支减半,如何?”

    杜审言快步出列,“臣已有考虑,将以小型军械为主锻造,只恐将影响虞山军操演”

    “攸宁,更改虞山军实操规制,以旬日为周期,所部轮番实操,其余时日,演练常规武备,不得懈怠”武后将武攸宁唤出来,叮嘱殷切,“军资耗费,由此减半,可能维系?”

    武攸宁大步流星,精气神昂扬,与众不同,“臣与军中上下,定当筚路蓝缕,不辱使命”

    这话说得,令左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一阵阵脑仁儿疼,闷哼一声,你们钱帛堆出来的,还说是筚路蓝缕,那老子岂不是一直裸着身子在从军打仗?

    “安东都护府靖边,不容有失,须保足钱帛支应,权策,左右领军卫演训,钱帛由你设法自筹,朕的太府、少府,均可听你调配,攸暨也可助你,只是,莫要令朕也筚路蓝缕才好”武后面带戏谑之色,对于经营钱帛,他对武攸暨和权策的本事,是放心的。

    “臣遵旨”权策没有多余的话,领了旨意,正待退回朝班,却听到武后似是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句,“朕令你查探张昌宗中毒一案,可有进展?”

    顿时,偌大朝堂静谧无声。

    朝臣屏气凝神,有些等着权策的查案进展,有些则等着看他的笑话,权策受命以来,一言一行万众瞩目,几乎未曾踏足宫禁,也没有与狄仁杰会过面,不可能查出什么来。

    “陛下,经臣查访,张都尉或许并非是中毒……”权策开口一句话,就像是在朝堂扔了一枚火药包,哗然一片,主理查案的狄仁杰双目瞪大,张口结舌。

    武后闻言也愣了一愣,旋即恢复淡定,嘴角还浮起了一丝浅笑。

    她派权策去查案,朝野都忧虑权策会借机大开杀戒,战战兢兢,却是忘了,权策查案,掌控力极强,无论过程多么毒辣残酷,旁逸斜出,终会有个天衣无缝的圆满结局,堪称折冲樽俎的高手,此案牵连深广,追究下去有害无益,她的本心,已经放弃了真相,只要能拿出一个各方都接受的结论,全了朝廷颜面,便可盖棺论定,权策眼下言之凿凿,显然已有把握。

    “你上前来,叫朕看看你”武后招招手,令权策登上丹墀,跪坐到御案旁边,伸手在他面上轻抚,轻笑着道,“说说吧,你的证据呢?”

    大朝会,朝臣公卿,鳞鳞成片,即便早已见惯权策兄弟的荣宠,也颇有一些反酸,但眼下却无法计较,都紧盯着权策的那张嘴,能将此案早日了结,对大家,都是个解脱。

    “陛下,臣派人去定州查访,得知张都尉祖上富贵,有先人惜福养身太过,留下了遗传病症,此病源于富贵,滋补过度便会发作”权策说得有鼻子有眼,像是在讲故事,话锋一转,顺顺当当引出证人,“臣特意延请了张都尉之兄张易之入京,可为佐证,陛下及朝中诸公若有疑问,可请张易之入朝答对”

    武后嗤笑一声,玉手在权策脸上拧了一把,挥手将他赶了下去,似是责备他行事太过简单粗暴,扬声道,“宣张易之入殿”

    张易之一袭白袍,肩宽腰瘦,身姿挺秀,面目白皙,双目深邃有神,双眉入鬓,俊雅无匹,面上带着有几分忧郁憔悴之色,跟在内侍身后进来,步履沉稳从容,一手在前,一手负后,腰身微微躬着,谦冲有礼,青丝飘摇,不时在他脸庞上掠过,越发显得黑白分明。

    “草民张易之,叩见陛下”张易之声音平和有力,却自有一股悲戚韵味在内,屈膝下跪,叩了个头,额头留在地毯上,未曾抬起。

    “你是,五郎?”武后细细看着他,微有几分悔意,张昌宗早先曾提及他有个五兄,她却只当是张昌宗不安分,眼下看来,如此品貌,早该召到身边,定了定神,温声道,“你起来吧,权策所言,是否属实?”

    “冠军侯所言属实,有陛下在上,朝中贤人盈朝,宫中更是海清河晏,绝不可能会有人作祟用毒,草民无知,有一说一,若有不当,请陛下宽宥”张易之一字一顿咬得清清楚楚,面上的痛苦之色一闪即逝,他只能这么说,案子查下去,不排除黑手狗急跳墙,张昌宗会面对更大的危险,也借此机会,向御座上的皇帝谄媚示好,去掉她的心头刺,得一晋身之阶。

    “大仇总是要报的,只不过,不能是现在,你们兄弟,还太弱了”权策的话,说得直白,却是正理,权策否定了千金公主引见他入宫,而是让他以这种方式出现,多少照顾了他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既如此,此案便就此了结,御医看诊不利,行事草率,不曾查出昌宗病灶,大为失职,着将领班侍御医并当值御医全数枭首,以儆效尤”武后深吸了一口气,拍板定案。

    只可怜了那批谨小慎微的御医,本以为伺候张昌宗是美差,却不料,仍是条黄泉路。

    “草民谢陛下隆恩”张易之感恩戴德。

    武后看着他,颇有几分怜悯不忍,扬扬衣袖,“五郎千里远来,该当探望一下昌宗,退朝”

    武后草草散了大朝,带着张易之向后宫而去。

    偌大的风浪,多少人严阵以待,露出满口獠牙,撕咬不休,竟然在权策三言两语之间,以如此戏剧性的结果落幕,朝臣们各自混沌懵懂,愁眉不展,颇感难以接受。

    权策自顾自拂袖而去,抖落一身探究的目光,步履从容如故。

    他让张易之当朝为证,与武后在朝堂大殿邂逅,不只是为了结案,也不只是为了成全张易之那点不合时宜的士大夫心思,更是因为,他不想背为武后寻面首的名声,这种事,太平可以做,千金也可以做,他不行,也不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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