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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看小说 > 明堂朝华 > 第五十六章 是非真伪莫能察
    1

    “请您微笑一下。”

    他望着眼前的镜头,张开嘴,满是皱纹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年轻的工作人员按下相机快门:“祝您长命百岁,蒙托先生!”社会保险事务所的人,给领取养老金的老人们拍照之后,按惯例都要来上一句类似的祝福语,可这句话总是让他心里堵得慌。

    “对了,您的那位老伙伴呢,他搬走了吗?”工作人员一边收拾公文包,一边随口问道——他们问东问西的习惯也让他觉得讨厌。

    “唔。他到南方乡下去了,和他的孙子住在一起。”他一边含混的答道,一边忍不住看了一眼墙上的照片,照片里的人留着帅气的小胡子,穿着北非军的沙漠制服,露出自信的笑容。“那就是我,是我,没错,我就是阿方斯·蒙托。”他在心里肯定的对自己说。

    ……

    他蜷缩着身体,斜靠在路牌杆上,紧闭双眼,死咬嘴唇,但还是不能阻止钻心的疼痛一阵一阵袭来。“我也许要死在这里了……为什么我会碰上这样的事,阿方斯……你这是在报复我吗……我也许马上就要去见你了……”

    他感觉有人跑过自己的身边。“救……救我。”他用尽全部的力气挣扎着呼救。

    那个人停下了,好像……是一个女孩子。

    “嗨,您好!帮帮我好吗?”那个女孩子在不断的向跑过的人求助,她的声音虽然很好听,却不是巴黎口音,而且有点生硬,她是个移民吗?他只记得,她的头发是黑色的……

    “先生,您再坚持一下!我看见前面有一辆救护车!他们好像看到我们了~”半昏迷之中的他,断断续续听到她的声音。

    救护车的警笛和七嘴八舌的人声混杂在一起,他听不见她的说话,有点着急,开始在空中胡乱抓挠,这时,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握住了他,是她,是那个天使,他知道她还在,紧张的神经立刻放松下来,他紧紧抓住她的手,沉沉的睡了过去……

    ……

    “十年来,您在已故的阿方斯·蒙托先生名下,冒领的退役军人养老金高达125万3114法郎。”那个男人盯着他,露出抓获了猎物时那种得意的笑容:“当然,您此后也不用担心领不到养老金的问题,因为监狱将会帮助您安度晚年。”

    “必须承认,您的运气还不错,不但窃取了蒙托先生的荣誉,还成了公众明星。”对方背过身去,看着墙上的大幅照片,用嘲讽的口吻说。

    他干涩的老眼,恶狠狠的盯住茶几上的一把水果刀,没错,那家伙个头很高,看起来也很壮实,但他也许可以趁其不备,对准脖子一刀插下去,然后,偷偷把尸体埋在后院里——就像他在十年前,把心脏病突发去世的好友阿方斯·蒙托埋掉一样。

    他刚刚动了动手指,那个人就突然转过身来,立刻让他疯狂的想法烟消云散。“不过,我倒是有另一个更好的解决方案。”对方打开了带来的公文包,里面整整齐齐的码着高面额的纸币:“只要您按照我说的去做,您就会一切安然无事,在不久之后,飞往风景秀丽的留尼汪,度过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

    ……

    好像有人在敲卧室的门,“磕、磕……”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夜里,听得分外的清晰,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是谁?”

    没有人答话,声音仍在继续。

    “你是谁?!”他慢慢伸手摸到了床头的铁棍,把它死死的攥在手里。

    声音停下来了,他刚刚松了口气,可它马上又开始响起。

    “是你吗?阿方斯……”他用颤抖的语调问。声音也停住了,好像在认可他的问话,他觉得汗水湿透了睡衣。

    “对……对不起,阿方斯……”他结结巴巴的说:“我……我也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诸神在上,你……你知道的,从头到尾……都……都是他们搞错了,我……我只是什么都没有说,你会原谅我的,对吗……阿方斯……”

    突然,门“砰”的一声开了,走廊里的风将一只空啤酒罐吹进房间里,它在地板上滚动着,撞到衣柜的木门上,又发出“磕、磕……”的声音。他的手一软,铁棍重重的跌落在地板上,发出巨大的声响,他无力的瘫倒在床上。

    2

    “你的睡衣我穿还算合适的呢,就是裤子实在太长了……哎,小白,这是我们俩第三次‘大被同眠’了吧。”唐宛把自己放倒在宽大的床上,伸直手脚,尽可能的舒展着身体,一边笑嘻嘻的说。虽然来到这里,她自己的心里也充满了不安,可还是努力想要把闷闷不乐的好友逗笑。

    “是呀,我们有缘嘛。”柴小白也躺到了床上:“关灯了啊。”

    柔和的灯光渐渐暗下,偌大的卧室浸入黑暗,皎洁的月光从拉了一半窗帘的窗户照进来,墙纸上纤细卷曲的花纹浮出银白色的光泽。

    “还疼吗?”唐宛偏过头,看着身边躺着的柴小白,碰了碰她胳膊上洁白的纱布。

    “一点点吧。”柴小白大睁着眼睛,直直的望着天花板。w~

    “傻瓜,怎么想的?”唐宛用责怪的口气问。

    “我想的就是,要是让我在电视上道歉,还不如干脆死掉算了……”柴小白答道,语气平淡得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唐宛赶忙伸手掩住她的双唇:“不许乌鸦嘴!我来帮你了,我会说明一切——只要你好好的就行。”

    “谢谢你,唐宛。”柴小白转过脸来,眸子在微光下闪闪发亮:“谢谢你来保护我……”

    “这可不像公主该说的,殿下。”唐宛继续逗她。

    “我很快就不是公主了。”

    “啊?”唐宛吃了一惊:“怎么回事?”

    “爷爷已经答应我和妈妈回瑞士去,最好消失一段时间。”柴小白叹了口气:“看得出来,他对我挺失望的,他不喜欢软弱的人,可我就是,我只想要逃避,还要躲到你的背后。”

    “你不是一直想要回瑞士去吗?”唐宛想了想:“这么说来,虽然这件事很糟糕,可结果也还算不错吧。”

    “是啊,我也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柴小白想了想:“这个……成语应该叫做‘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说的对不对?”

    唐宛微笑着点点头。

    “答应我,暑假来看我好吗?其实在这里,除了爷爷、你和路启平,我谁也不留恋。”

    “……嗯,是啊,何况那边还有夏尔噢。”唐宛随口开着玩笑,想让她的心情好起来。

    “其实……我也算摆脱夏尔了。出了这种事情,我和他,大概连朋友也不用做了吧。”柴小白停了停,又说道:“想想看,可以再也不要见那家伙,还是挺开心的呢……”她的脸上虽然带着笑意,语气却充满了失落。

    自觉失言的唐宛,默不作声。

    “明天接受采访,你害怕吗?”柴小白换了个话题。

    听到这么一说,唐宛感觉自己的心怦怦直跳:“……有一点吧,不过,一想到时和大家在一起面对,也就不那么害怕了。就好像我对你说过的,刚到明德那年,我和牧远启平他们去游乐场,误了门禁时间,那次,牧远对我说,真相不会比流言更糟糕。”

    “真的?”

    “嗯,他就是这样对我说的……”

    “我是说,真相真的不会比流言更糟糕吗?”

    “哎?”唐宛一下愣住了,她认可这句话,因为它是梁牧远告诉她的,而且她从内心认定它天然的正确,可她确实没有往更深的地方去想。

    “好了,不聊了,明天还要早起呢。”柴小白好像察觉到了好友的尴尬,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打了个哈欠:“晚安,做个好梦吧~”

    “……嗯,晚安。”

    两个女孩各自转过身子,背对背的闭上眼睛,开始努力要让自己进入睡眠,虽然,这对她们而言都不容易。窗外,夜色中显德宫恢宏的建筑群,就像黑色的群山,将她们紧紧的包围起来。

    3

    “……进行这次联合专访的是两家特许的新闻社,华闻社和法新社。采访内容在经过审核后,将通过两国的国家电视台,在明天的晚间新闻频道播出。”麦欣双手交叉坐在椅子里,神态肃然,好像发布作战命令的指挥官。看到她这副样子,唐宛也更加紧张起来了,她悄悄偷瞄了一下左右,见不仅是梁牧远和李雅南,就连一向嘻嘻哈哈的路启平也是紧锁眉头、一副认真的样子,不由得又把身体坐直了一点。

    “注意事项,新闻办公室的人已经给你们详细讲解了吧?”

    “是。”“讲过了。”几个人赶忙应道。

    麦欣看着大家,笑了笑,语气缓和了一些:“你们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太紧张也不好呢。第一,这不是直播,所以还有剪辑修改的余地;第二,这两家新闻社都会按照我们事先拟定的问题提问——所以,你们也不妨放松一点,好吗?尤其是你,唐宛。”麦欣的目光直射过来,让刚刚松懈了一点的唐宛又有点不自在。“你要讲述的东西最多、最重要,记住,你说的,都是自己的真实经历,没什么好害怕的,保持自然就好,千万不要让观众觉得,你是在背稿子。”

    “嗯。”唐宛重重的点头。

    “那么,准备好面对公众了吗?”

    唐宛点点头,但她知道,自己并没有准备好。这一切令她害怕,如果不是为了帮助最好的朋友,她会不顾一切的推开房门,逃之夭夭。她抬眼看了看梁牧远,金色的眼镜框后,那熟悉而温暖的目光又在鼓励着自己,顿时感觉一下子踏实了不少。

    “好了,大家先用点下午茶,休息一下。”麦欣拍拍手,穿着浅蓝色制服的宫役们立刻应声开始忙碌起来,短短几分钟之后,丰盛的茶点就被布置好,精美的餐具琳琅满目,氤氲的茶香飘散在厅堂之中。

    李雅南优雅的托起杯子,瞟了一眼唐宛。作为世家名门中备受瞩目的名媛,她从童年时代就开始时常参加宫中的茶会,那些繁缛的礼仪对她而言,都是轻车熟路,所以,她很想看看唐宛的表现——不过,这次她却失望了。

    唐宛心不在此,她根本就没有去碰眼前的茶杯和点心,因为原该在此出现的柴小白,直到现在还不见身影,她早已焦虑不安。“?华姐,小白……呃,不,懿德公主殿下什么时候过来?”她终于忍不住问道。

    麦欣看了腕上的手表,抬手叫来一个宫役:“你去看一下,懿德公主……”话未说完,只见一个穿着黑色西服的男子步履匆忙的从外面走进来,麦欣认识他,他是皇帝的新闻秘书。他好像没看到在座的众人,径直来到麦欣的椅子旁,弯下腰耳语几句。

    麦欣皱了皱眉头:“好,我知道了。”她摆摆手,从椅子里站起身来:“各位,非常抱歉,今天下午的专访暂时推迟,大家茶会之后,先回房间休息,等候进一步通知。我失陪一下。”说罢,与来人一起急匆匆的离开,留下四个人在房间里面面相觑、一脸茫然。

    4

    人心惟危

    道心惟微

    惟精惟一

    允执厥中

    十六个饱满的淡金色楷书大字,平铺在黑色的檀木屏风上,落款是“桐荫堂主人”,这是当今皇帝的父亲、裕宗的斋号。屏风前的一方低台上,摆放着造型简洁,却不失庄重的御座。不过,在枢密委员会的这间会议室里,御座只是装饰性的存在,一般来说,皇帝更愿意和与会者们坐在一旁围成椭圆的一圈沙发里,在轻松随意的氛围中召开会议。

    这是短短一周内,李卓南第二次参加枢密委员会会议。相比第一次来到这里时的忐忑,现在他感觉已经自然了许多。当然,他也明白,在这里的祖辈和父辈们面前,年轻的他还不具备独立发表意见的资格,自己现在要做的,是选对可以跟随的对象。

    这个对象就坐在离他最近的沙发里,上议院议长梁国英是他在最高决策层中可依赖的盟友。梁国英的敌人,也是他的敌人——二人对面的戴着扁框眼镜的高瘦男子,是大周政府的现任首相柳子翔,最近,梁柳二人在外交政策上的冲突,已发展到势同水火的地步。

    梁国英左边两位正在交谈的老人,分别是国家的精神导师、承圣公董元康,以及皇帝的最高顾问、曾经三度出任首相的政界元老庞震。体型微胖,却精神十足的下议院议长祝长珉,面带微笑,一言不发的在聆听二人的谈话。他是最大在野党社会进步党的总干事,这位平民出身的政治家以煽动性演讲而闻名,颇具民望,但在枢密委员会会议上却很少发表意见,在他看来,这种权力团体的闭门会议,是与民主代议制相违背的。

    独自坐在一张沙发里闭目养神的清癯老人,是信国公江源。在去年争夺成国公爵位的那场斗争中,信国公府站在了李卓南的二叔李宜徽一边,差点让他一家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所以,现在李卓南与江源之间仍旧怀着深深的敌意,两家也只剩礼节层面的往来。

    坐在窗边的长沙发里私语的二人,是理国公世子徐荣堂和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司马安平,本来徐荣堂的这个席位应该属于他的父亲徐堪,但百病缠身的理国公已然淡出人们的视线很久,他将一切事务都交给世子处理。每每想到此,李卓南总会有点伤感,他难以接受这个事实:本为同龄人,老当益壮的祖父会因为一次突发事件而猝然离世,而缠绵病榻的徐堪却仍然挣扎活着。

    司马安平能够跻身帝国最高权力层,纯属幸运,一年前,两位年高德劭的大法官相继离世,所以才由排位第三、刚刚五十出头的他顺次替补,但匆匆上任的他,掌控力远不及他的两位前任,幸亏作为门生身份得到理国公府的奥援,才能勉强站住阵脚。

    另一边的角落里手握书卷饶有兴味的读着的,是绰号“帝师”的诸鸿云。他是这个会议室里唯一一个“布衣”——甚至连“顾问”的头衔都没有,但作为皇帝的老友,他受到的信任程度,大概也超过在座的每一个。

    诸鸿云的右边呆坐的,是被称为政界戏称为“老学究”的外交部长孙博兴,这是个连新进后辈李卓南都看不上的角色,年近七十的他除了资历之外可谓一无是处,但也正因为此,喜欢在外交上大权独揽的柳子翔才把他纳入内阁,做了挂名外长。

    孙博兴矮小佝偻的身体,和身旁的赳赳武夫——一身戎装、肩扛四颗上将金星的总参谋长吴明远形成鲜明对比。吴明远出身军人世家,元庆维新以来,吴家在军界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力,传说当年明宗皇帝就是因为维新后的新建国防军有“吴家军”之说,心生警惕,才有意裁抑,未将吴家加封国公,否则,今日大周最显赫的贵族,就应该是“五大世家”。吴明远的次子吴子阳,是李卓南在明德最亲密的伙伴之一,有着与父亲一样的军人气质和豪爽性格。因为这一层关系,也使得李卓南在面对吴明远时,总是执礼甚恭。

    在一旁低头踱步,若有所思的,是对李卓南来说最为陌生的中央银行总裁赵如晦,十多年来,作为典型的技术官僚,他在大周的政争中始终处于超脱的地位,因此尽管内阁首相更迭,他却能一直在任,执掌国家的经济大权。

    虽然枢密委员会的成员都位高权重,但一直以来,它只是作为皇帝的顾问机关,通常不直接做出重要决策——这次也许将会成为例外。即便是刚刚介入政坛的李卓南都已经看得明明白白,这次事关懿德公主的这桩公案,看上去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乌龙事件”,却牵扯着大周与欧洲列强关系最敏感的那根神经。

    “陛下到。”

    随着宫役的一声通报,御座旁的小门开了,众人纷纷起身。先进来的是长公主柴信琮,如果说诸鸿云是显德宫外皇帝最信任的人,柴信琮则是最受皇帝信赖的皇族。李卓南听爷爷说过,皇帝得此娇女时年方二十一,欣喜若狂,开玩笑说将来若得帝位,就把它传给闺女——还惹得裕宗皇帝勃然大怒、大加申饬。

    皇帝紧随其后而入,虽然以前也经常有觐见的机会,但现在的李卓南距离柴应盛只有几步之遥,他用眼角的余光悄悄看着这位大周帝国的最高统治者。虽然已经年过七十,可是柴应盛脸颊饱满、双目有神、身材挺拔,相比在座的几个年龄相当的老人,看起来要年轻得多。

    柴应盛走到沙发旁,顺手在董元康肩上轻轻的拍了拍:“承圣公,毋庸多礼。诸位也请坐,我们开始吧。”

    左右伺候的宫役们动作迅速而悄无声息的鱼贯退出,会议室的橡木门沉重的阖上。

    5

    柴小白按下遥控器的按钮,沉重的木门向两边分开,紧接着,展厅里所有玻璃柜里的灯都点亮了,在窗外漆黑夜色的映衬下,这里像是一个玲珑剔透的水晶世界。

    “哇哦。”路启平一进门,就大叫了一声,声音在展厅的柱子间回响。“我还是第一次晚上来博物馆呢。有个电影叫什么来着,对了……《博物馆奇妙夜》,你们看过吗?哎,小白,你说这里的小兵人不会也突然活了吧……”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一块战争模型沙盘前,仔细观赏。

    “我倒是希望它们活了呢,”柴小白微笑着用手指掂起一个穿着古代铠甲的兵人:“军士,给我说说临州城下的故事,好吗?”

    “哎,你怎么乱动展品啊……”

    “有什么关系,这是我家的博物馆!”

    “可这个小兵可能是我的祖先呢!原来是摆在哪里的……?”

    耳边听着俩人你来我去的斗嘴,唐宛心里却是七上八下。今天晚上柴小白约他们俩来到这里,她就觉得不同寻常,心里已经默定: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再刺激柴小白的情绪。

    她一边这么想着,一边随步走到陈列着华丽铠甲的展柜前,这副铠甲应该原来属于一位体格伟岸的男子,它被撑开在支架上,走近后需要仰视才能观赏全貌。

    “这是穆宗皇帝的铠甲。”柴小白走到她身边,介绍道。

    “……好美。”唐宛贴近了玻璃:“真想不到是那么久远的东西。”

    “是在临州城下与忽必烈同归于尽的那位皇帝吧。”路启平在他们身后说。

    “嗯,你也了解他吗?”柴小白问。

    “他与蒙古人作战数年,一败再败,后来在临州城下阵亡。”路启平感慨的说:“虽然勇气可嘉,可身为三军统帅,却如一介武夫那样冲锋陷阵,要不是后来成宗临危继位,稳住阵脚……”

    “这又是方博兴说的吧!”柴小白瞪了他一眼。

    “呃……是的。”路启平挠挠头:“不过,你喜欢的正史教科书不也是这个意思吗,说得没那么明显罢了。”

    “那他怎么不说忽必烈也死了呢?”

    “当然说了。”路启平:“这固然是一大胜利,周蒙战争,双方的最高统帅同归于尽于一战,改变了历史的走向。可如果忽必烈侥幸未死,或者分裂的是大周而不是蒙古,那欧亚大陆都要归于蒙古帝国,整个文明世界万劫不复,所以,说穆宗莽撞,并没有错。”

    “那你有没想过,穆宗其实看到了,因为忽必烈得位不正,蒙古内部早就派系林立,而他自己的弟弟成宗,在大周朝野则是众望所归。所以,他以命相博,如果忽必烈死了,蒙古必然分裂,即便没死,大周也会因为有了临州一战提振士气,加上新君继位,更加团结。”

    “哎?”路启平愣了愣,他没想到还有这样的解读,笑着说:“这是你在哪儿看的,脑洞有点大耶,他要是那么厉害,也不会在史上留下勇而无谋的名声啊……”

    “好了好了,启平,你少说两句。”在一旁听着的唐宛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他,递过去一个不满的眼色。在来这里之前,她就和路启平商量好,为安抚柴小白的情绪,必须尽量顺着说话,谁料路启平抬杠的毛病又犯了。

    路启平会意闭嘴。空旷的展厅里陷入一片静谧,柴小白把额头紧紧靠在展柜的玻璃上,也沉默了。无声之中,唐宛与路启平悄悄对视,路启平努努嘴,比画了一个“你上”的手势。

    唐宛走近她的身旁:“小白,我觉得,后世评判前人的想法,大部分都是后知后觉,在当时的一切都未知的情势下,他只能做出尽量正确的判断——至少结果证明了,他做的没错。”

    “你说得太好了!”柴小白突然转过脸来,面露喜色,用劲拍了下好友的肩膀:“我就知道你会同意我的!”

    路启平无奈的苦笑着摇摇头。

    “所以……你们能帮帮我吗?”柴小白问。

    “当然,无论什么时候,我们都和你在一起。”唐宛用斩钉截铁的语气说。

    “唐宛、启平,我要和那个法国老头死战到底。”柴小白突然收敛了笑容,严肃的说。对面的两人表情一下僵住了,一起愣愣的盯住柴小白。

    “喂,干嘛这样看着我?”柴小白皱了皱眉头:“唐宛,你当时怎么对我说的,还记得不?你说,你会永远保守这个秘密,你说,我来当雾月公主,比你合适。”

    “是,我是说过……但……”唐宛觉得柴小白说的话有哪里不对劲,却又表达不出来。

    “可是,小白,现在形势不同了呀,”路启平插话道:“蒙托已经把秘密公开了,你难道要唐宛继续帮你圆谎吗?”

    “启平你别这么说!”唐宛赶紧止住他。

    柴小白摆摆手:“路启平,你说的对,我就是想把这个谎言继续下去。没错,我代替唐宛,是阴差阳错,当初我也不情愿接受这个角色。可它现在已经变成现实,我就要维护它,因为这事关我的家族尊严。”

    “在你们来未央之前,爷爷召开枢密委员会会议,为了这件事,分成了两派,所以爷爷一直没法决断。我受伤之后,爷爷来到我的床前,对我说,小白,你不用再担心这件事了,我会安排好一切——我后来知道,爷爷离开后,就下令把你们都接到未央来,准备向媒体公开全部真相。”

    “我忘不了爷爷对我说那些话时失望的眼神。”柴小白说着,泪水已然盈眶:“他想看到一个勇敢的公主,然而面对的,却是一个宁愿自残也要逃避责任的、软弱的柴小白。”

    “小白,你别这么说,那不是你的责任,都是因为我……”唐宛的眼眶也湿润了,她紧紧握住好友的手,急切的说。

    “是我的责任。”柴小白看了她一眼,决然的说:“从我决定替代你的那一刻开始,这一切就是我的责任了。雾月公主让大周皇室争取了法国民众的好感,她绝不能倒下。周法关系能走到这一步,很不容易,爷爷花费了许多心思,我不能让他的努力就这么因为我而付诸东流。唐宛,你对我说,真相不会比流言更糟糕,我……我不能认同。”

    唐宛忧虑的说:“可是,小白,你想过没有,如果我们不能自圆其说……”

    “我当然想过。如果我被拆穿,无非也就是身败名裂,反正我已经做好了接受的准备。”柴小白突然快步走到那副铠甲的展柜面前,“砰”的一掌重重拍在玻璃上:“你知道它最大的遗憾是什么吗?是没有跟随它的主人一起,在战场上被炸得粉身碎骨,所以,它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展品,而不是一副真正的铠甲。爷爷答应我回瑞士去,这是我一直盼望的,可我不想留下这份遗憾,躲在自己的小屋里去独自懊悔!”

    柴小白的举动让唐宛有点害怕,她从未想过,一直努力要摆脱皇室身份的柴小白,竟然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她不知该如何是好,把求援的目光投向路启平,可是后者仿佛陷入沉思,一言不发。

    “……那,我们有什么可以帮你的?”过了许久,路启平终于开口。

    “你们要为我作证。”柴小白说着,看了一眼唐宛:“唐宛,你要帮我找到当时你的感受,让我进入你的身体和心灵中去。”

    “哎?”唐宛一惊。

    “我要把自己想象成你,去重新经历当时的一切。这样,我才能有自信去面对所有质疑。”

    “其实……我觉得……”唐宛想了想:“要是当时遇见蒙托的人是你,你也会像我那么做吧。”

    “也许吧。”柴小白握紧了唐宛的手:“所以,我觉得把自己代入你,应该不难。”

    “喂,你们俩是认真的吗?”路启平突然打断两人的对话。

    “当然!”柴小白有点不高兴的说:“我刚才说了那么多,你以为我开玩笑吗?”

    “正因为你们是认真的,我才害怕。”路启平转向唐宛:“在竞选中,你说,你希望见到一个阳光下的牧远,那么,你希望看到一个谎言中的小白吗?”

    “启平!”唐宛脱口而出。虽然她觉得路启平说的没错,但不应该用这么直白的方式激怒柴小白,因为她了解,柴小白是强撑着才鼓起刚才的勇气。

    “对不起,我表达方式也许不妥当。可是,小白、唐宛,我把你们都当成最好的朋友,才这么说的。”路启平正色答道。

    “谢谢你,启平。”让唐宛惊讶的是,柴小白并没有发飙,反而露出一丝微笑:“这样的话,只有朋友才会明明白白的告诉我,你说的没错,我要说谎。抱歉,我把大家带进了肮脏的成年人世界。”

    “肮脏的成年人世界”——这个单词让唐宛心里微微一颤,她想到了凰州,想到了楼远图、诸鸿云、刘彼得、郑伯通……也许,自己也早就陷入了这样的世界当中了吧。

    “我也觉得,一间学校的选举,应该公正,一个学生会长,应该诚实。”柴小白说:“可……可你们明白吗?我面对的,不是这些过家家的游戏,而是……”她突然快步走到大厅的墙边,用手拿起皇室旗帜的一角:“……一个传承千年的伟大王朝!无论如何,我不能让它蒙羞,我要保护它的尊严,不管我付出什么代价,阳光下的柴小白也好,黑暗中的柴小白也好,死掉的柴小白也好,粉身碎骨的柴小白也好,哪怕就像那副铠甲的主人一样!”

    柴小白的声音响彻高大的厅堂之中,回荡在他们的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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