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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看小说 > 明堂朝华 > 第五十一章 怀土小人生怨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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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日里的凰州故城,一派萧瑟,空旷辽远的灰白色天幕下,枯黄草木中伫立的残垣断壁,仿佛已经与周围的环境融成了一体。两辆旅行车沿着简单的乡间公路驶来,在身后卷起一阵烟尘。

    虽然窗外颓废的景致并不怎么值得欣赏,但满头白发的诸鸿云却意趣盎然,兴致勃勃的为助手和学生们讲述凰州和景德战争的历史。

    “凰州之战,周法双方表述差别不大,看起来确实没什么争议之处。可是,法国人的所谓‘正史’和我们一样,很可能都未能把真实的过程记录下来。为什么呢?法国东方远征军司令部急于彰显胜利,把凰州的毁灭写成了自己的赫赫战功——而宁宗皇帝身居储位,毁城之举虽有军事上的必要性,但导致民怨沸腾,所以,从为尊者讳的角度考量,我们也就顺水推舟,把这笔账算到了法国人的头上。”

    “因此呢,凰州之战虽然被当成爱国主义的一个范例,却一直是史家禁区,一百多年来,大家都讳莫如深。”诸鸿云说到这里,顿了顿:“你们从小到大的教科书,是不是也只有‘大周将士英勇作战,侵略军凶狠残暴’这种套路话?”

    车里的众人也跟着笑了起来,只有麦欣面容严肃。

    诸鸿云微带笑意的瞟了她一眼,继续说:“肯定有的……因为那些书都是老夫我带人编的嘛。”

    大家的笑声更响了,麦欣也不禁面露莞尔,车里的气氛一下活跃起来。

    “其实,条件所限,我也只能搞出那样的东西。”诸鸿云却收敛了笑容:“除了刚才说的禁忌之外,没有确实的史料证据,也是原因之一。这次牧远他们几个小同学从法国拿到的记录,可以说极具价值。”他说着,回头用欣赏的眼光望向坐在后排的梁牧远等人。

    “那个日记本是雅南发现的,唐宛解读了关键的单词。”梁牧远笑着朝左右看了看两旁座椅上的伙伴们。

    “是啊。”诸鸿云点点头:“谁能想到,一个来自凰州的年轻人会去到法国皇室图书馆窥到这个秘密,而且,她能说凰州方言,还懂法语!”

    大家都把目光投向唐宛,她脸色羞红,只能不好意思的假装撩撩头发。

    “我真的要感谢你们,让我在有生之年还能解决这个难题……”诸鸿云说罢,意味深长的叹道:“周法关系,历史是跨不过去的一道坎那!”

    这个敏感的话题让车里的许多人心中一紧,“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大家脑海里都闪过这句话,但却没人把它说出来。

    车速渐渐放缓,从挡风玻璃看出去,只见前方出现许多车辆,拥堵在路上。

    “唉?这还堵车?”坐在最后排的路启平朝车窗外面望望,对前座的唐宛说:“你们凰州人游兴不错哦?这天气还都往郊外跑。”

    “不是啊……”唐宛满面疑惑:“这儿根本没什么人来的……今天怎么这么多车?”

    汽车在路边停稳。坐在副驾驶位置的沐长明对后面说了句:“诸老,各位,先别下车,我去看看情况。”他打开车门,看见不远处通往故城遗址的道路旁,上百辆汽车横七竖八、杂乱无章的停在路边和空地上,到处都有走动的人,一捆捆的旗帜和口号牌被从后备箱拿出来,一片忙碌的景象。

    沐长明警惕的嗅到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不安的味道。他回到车里:“诸老,好像是有民众聚集活动,秩序很乱,要不我们今天先回去……”

    “大老远都到这儿了,让我回去?”诸鸿云不满的皱了皱长长的白眉。“聚集就聚集嘛,我们的工作又跟他们不搭界,有什么关系。”说着弯腰起身。

    沐长明来不及劝阻,赶紧下车拉开车门。

    走出车外的唐宛比沐长明更为吃惊,因为她知道原来这里空旷荒凉的样子。突然出现的这么多人,看起来像是有大事要发生……她这么想着,看了眼道路尽头处,那里已经有二三十个黑衣人站成两排,身前还放着黄黑相间的拒马护栏,做出阻挡的架势。她正想找沐长明说话,突然听见一个耳熟却不讨人喜欢的声音叫道:“哎,小宛!”

    自作熟稔,和妈妈一样叫自己“小宛”,这也是唐宛讨厌刘彼得的重要原因之一。但在众人面前,她又不想表现得过于无理,只好硬着头皮上前一步,小声问候了一句“刘叔叔”。 m.a

    “你和妈妈过来的?”刘彼得和唐宛说着话,一双眼睛却直朝她身后张望。

    “啊,不。”唐宛赶紧解释:“是和一位老师,还有……”

    “啊啊!那位就是诸老吧。”刘彼得突然大惊小怪的叫起来,兴奋的说:“你妈妈对我提过这事,你可真了不起哦。你不知道,诸老那是我的精神导师……”

    他高亢得有点夸张的说话声惊动了诸鸿云,眼风朝这边扫过来。刘彼得立马抛下唐宛,快步走上前去,还未到近前,就被沐长明拦下了。

    “没事的。”诸鸿明示意让开,向急急赶过来的唐宛问:“唐宛同学,这位先生是你的熟人?”

    “嗯……”唐宛有点支吾,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个人的身份,以免让诸鸿云有什么不好的联想,只能尽可能简单的表述:“……他是我妈妈的同事。”

    “诸老,鄙人刘彼得,字行卓,是凰州文化协会的老师。”刘彼得赶忙深鞠一躬,自我介绍:“鄙人是全国历史爱好者协会会员,最爱读您的书,还在网上听过您讲课,您是鄙人对历史兴趣的指路人……”

    类似的奉承话诸鸿云不知听过多少,出于礼节他只略一颌首,并且很快打断了对方:“刘先生,你们这么多人,在这里是要做什么?”

    “我们都是凰州市民,是来保卫故城遗迹不被无良地产商人毁灭的!”刘彼得听得此问,立刻露出一副义正辞严的样子。

    诸鸿云大吃一惊:“什么情况?你具体说说。”

    “诸老,您看到的这一大片土地,都是凰州故城遗迹。”刘彼得用手指着远处虚划了一个圈:“但现在市政府推行新区计划,要把这里全部推平,交给地产商建设大型商业中心……这一百多年的历史财富就要灰飞烟灭了!作为一个历史爱好者和普通市民,我觉得自己有责任……”

    听着这一番慷慨陈词,唐宛心里颇不是滋味,她想要告诉诸鸿云,事情并非像刘彼得说的那样,可是,看着诸鸿云和众人脸上露出的严肃表情,她又不敢再吱声,只是暗暗担心。

    正说话间,就看见不远的人群聚集处开始骚动,市民们已经与保安冲突起来,双方响亮的骂声也听得非常真切。诸鸿云止住了刘彼得的滔滔不绝,转身对大家说:“走,我们过去看看。”

    2

    黑色的轿车以极快的速度驶过颠簸的道路,在一声刺耳的急刹声中,停了下来。气急败坏的楼远图推开车门匆匆而出,一个挂着高级警司肩章的警官和几个警察迎上前来,敬了一个礼:“楼市长!王署长和大江建设的许总已经到了,他们都在诸老那边。”

    “诸老怎么样?”楼远图一边走,一边急切的问。

    “……也没有怎样,其实只是被轻轻推攘了一下……”对方嗫嚅着说。

    楼远图猛地站住了,怒目而视:“没有怎样?轻轻推攘?我看你们是不知利害!”

    对方脸色煞白,分辩道:“楼市长,实情的确如此……我们都问过了,那些保安虽然是有持械,可禁卫局的人当时就上前了,诸老真的没怎么样……”

    “那为什么你们王署长说他大发雷霆?”

    “是……因为诸老带来的助手和学生里,有几个人在争执中受了点皮外伤……救护车已经到了。”

    “许红山这是找的什么混账安保公司!简直是一帮流氓地痞!”楼远图大骂道,光亮的头顶沁出汗珠:“到医院后,第一时间出个伤情报告给我。”

    “是。”

    “肇事者呢?”

    “我们已经控制了二十五个保安,安保公司的四个主管人员和经理,还,还有十四个动了手的抗议市民……”

    一边听着汇报,楼远图已然快步走到了旅行车旁。他看见先期到达的一群人都守候在紧闭的车门前,人人神情紧张,大家看到他,仿佛救星驾到,都迎上前来。

    “诸老他……?”楼远图问。

    “正在做身体检查,除了医生,谁都不见。”凰州警察署署长王正谊瞟了一眼站在车门旁两个面无表情的特勤,无可奈何的小声说。

    “那几个受伤的呢?”

    “救护车刚刚离开。诸老坚持不去医院,也不上救护车,所以医生只能先大概检查一下,看是否适合移动。”

    “哦。”

    突然,旅行车的门开了,楼远图赶紧走上前去,只见一个医生带着两个护士走下车来,看见他后,微微欠身:“楼市长,诸老身体大致无碍,就是血压偏高。”

    楼远图松了口气。这时,沐长明也从车上走了下来,板着一副面孔,虽然措辞客气,但语气却是冷冷的:“各位,非常抱歉,诸老现在心情不太好,想先回酒店休息,有什么事,回去再谈吧。”

    “哦哦,那……”楼远图还想说什么,沐长明已经拉开副驾驶的车门,汽车的引擎发动起来。楼远图赶紧对身边的王正谊吩咐道:“快,快安排警卫车。”

    看着诸鸿云的车队离开,楼远图才觉得一下子卸了劲头,全身都松软下来。他悻悻的扫视了一圈环绕在身旁、满脸苦相的官员们,突然透过他们的缝隙间,看见不远处,几个人正在被押上警车。其中一张面孔,颇有几分熟悉。夏天的时候,他曾经在反新区计划的抗议活动里见过这张面孔,从办公室的窗户望下去,就能看见这人站在市政厅广场的纪念雕像底座上,拿着喇叭,声嘶力竭的叫嚷。

    而头发被抓得乱蓬蓬、外套也被撕破的刘彼得,也一扭头看到了楼远图的面孔,他看着对方如丧考妣的样子,嘴角吊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得意微笑。

    3

    “你和罗明的合奏练习得怎么样了?妈妈可等着去新年文化节欣赏呢。”

    与楼宁宁通电话时,涂燕总是心情舒畅,这个出色的女儿是她的骄傲。她和丈夫都出身于清贫的普通家庭,可她希望自己的女儿能站在更高的台阶上,去触碰那个她只在梦中想象过的世界。

    “我们配合得很不错,”电话里楼宁宁的语调,带着满满的得意:“这个周末,罗先生还邀请我去他家里,请了音乐学院的一位教授,帮我和罗明做个指导。”

    “是吗?太好了。”涂燕高兴的说:“真没想到,我还以为那个罗明只会表演武术呢……”

    “人家会武术就不能会钢琴了啊?”听见女儿的语气里,已有维护的味道,涂燕嘴角不禁露出笑意。

    “对了,文化节的时候,老爸不来么?”楼宁宁问。

    “你爸他……”涂燕脸上浮起一片阴云,幸好远在千里之外的女儿并看不见。“你爸他最近比较忙……我……我尽量拉他过去,好不好?”

    “哼。又是他那个造城计划,烦死了。”楼宁宁不满的哼哼道:“唉,老爸不来,唐宛也不在,真好没劲。”

    听到“唐宛”二字,涂燕心里猛地一动,她思考片刻,试探着问道:“对了,宁宁,唐宛和你关系……现在还很好吧?”

    “当然咯!我们可是快十年的手帕交,分开才几天啊,就能不好啦?”楼宁宁说:“……噫?妈你怎么问这个,原来她来咱们家玩,你不是不太爱搭理人家么,嘻嘻~”

    “啊,啊。”涂燕有点尴尬,随口搪塞道:“你说到了么,就随便问问。”的确,当初,她得知女儿和一个单亲家庭的孩子成为好友时,心里是有点担心的。虽然这个小女孩看上去甚为乖巧,但她并不喜欢,尤其是丈夫一步步身居高位之后,她更是觉得宁宁不该与这样的同学过往太密,因此,对偶尔上门来的唐宛,她也总是一副不冷不热的神色。可是,谁能料到世事无常呢?

    院子里传来汽车引擎声,涂燕知道是楼远图回来了,赶忙对女儿说:“宁宁,妈有点事,先挂了,稍晚打给你啊。”

    “喔!那好吧~”楼宁宁声音依旧欢快,并未感觉到母亲语气里的慌张和不安。

    涂燕放下电话,急匆匆的下楼去迎接丈夫,她走下楼梯的时候,楼远图已经拖着疲惫的步伐进了客厅。

    看见丈夫一屁股坐进沙发里,一副气馁的样子,涂燕就猜到事情不好,她斜着身子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小声问道:“……还是没见到?”

    楼远图紧闭双眼,半躺着无力的微微点头。

    “……正在人家气头上,难免的……”涂燕试图安慰丈夫:“过两天……”

    “过两天就不在啦……”楼远图坐起身,低下头:“他们已经安排了后天的火车回雍津。”

    “啊?”涂燕一惊:“诸老不是要看故城遗迹的吗?这就回去了?”

    楼远图苦笑一声:“人家说了,故城就不看了,过两年来看我的新商业中心……这真是百口莫辩了!看来,我是把这老家伙得罪狠咯……”

    “那怎么办?要不……那块地就别动了?考虑别的方案?就是鹿仲基他们支持的那个……”

    “扯淡!”楼远图大怒,猛地站起身来:“我从当市议员开始,就研究准备这个计划,多少年的心血,多少人的努力,就为了一个老头子一句话,全盘推翻?办不到!”

    “可你也说过,他是‘诸太傅’……是帝师啊……”涂燕忧心忡忡的说。

    “帝师又怎么样?”楼远图发了倔脾气,大声嚷嚷道:“我们是君主立宪国家,就算皇帝来了,也不能随便推翻代表几十万市民的民意机构通过的决议!”

    “敏思,你小声点……”涂燕一边说,一边看了一眼在门外张望的两个女仆,朝她们不耐烦的挥挥手。

    “刚才宁宁来电话了。”见丈夫一言不发,过了好一会,涂燕轻声说。

    “喔。”楼远图语气平淡的应道。

    “……年底的时候,她想让咱们一起去参加明德的新年文化节,看她的演出。”

    “你去吧,年底太忙,我这边可能走不开。”楼远图从沙发上站起身来,涂燕赶忙叫住他:“哎,敏思,你等会儿……你不是说过,宁宁那个很要好的朋友,叫唐宛的,是和诸老他们一起的吗……”

    “你让宁宁去求她帮忙了?!”楼远图突然瞪圆了眼睛,大声质问道,把涂燕吓得一颤,忙不迭解释:“不,不,我没有跟宁宁说这事……我只是想,这不也算是一条路吗……或许……或许能让你和诸老说上话呢?”

    “唉~”楼远图颓然坐回沙发里:“我何尝没考虑过这条路,可你想想,让我一个大男人,去求女儿的同学帮忙,我这脸往哪搁?我以后在闺女面前都抬不起头喽。再说,就算她能见到诸老,可人家能听她一个小丫头的话?”

    “死马当活马医嘛……要不,我先去她家里拜访一下,探探口风……?”涂燕问。

    楼远图斜了她一眼:“你还是算了吧。和宁宁一起这么多年了,人家才来过咱们家几次?几次你都是那副面孔……”

    “我……”涂燕哑然,想要分辩两句,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先生,太太,有客人来了。”女仆站在门口通报道。

    “我回家了,要休息!”楼远图恼火的一摆手:“有什么事,请他明天去市政厅办公室谈~”

    “可……她说她是小姐的同学,叫唐宛。”

    仿佛一声号令,楼远图夫妇一起从沙发里忽地站起身来,面面相觑。

    4

    郑小斯站在警署门前的街道旁,伸长了脖子,往里面张望。不远处一盏白亮的路灯把他的身躯投射在地面上,形成一个巨大的黑影。

    “妈,妈,爸出来了~”他突然兴奋起来,扭头对长椅上坐着的母亲高声叫道。

    雷芬赶紧起身,整了整头发,和儿子一起朝着警署的大门迎上前去。一个身材瘦小、戴着厚厚镜片近视眼镜的中年男子,步履蹒跚的走下台阶。无论怎么看,身形单薄的郑伯通,都不像是壮硕的郑小斯的父亲,只有一头乌黑而蓬松的乱发,算是父子俩共有的特征。

    “你还好吧?有没有怎么样?”雷芬紧紧握住丈夫的胳膊,一个劲儿的上下打量,摸了摸他领口旁单悬一线的一颗纽扣。

    “能怎么样?”对于妻儿的来迎,郑伯通并没有什么欢喜的神情,仍然是他平日惯有的孤傲样子,故意把脸偏向警署的大门:“就是问个话而已,我又没打人,警、警察也不能把我怎样!”

    “好了,你就别跟这儿逞强了!”雷芬抱怨道,对儿子使了个眼色,二人拉着郑伯通,朝街道的另一边走去。

    “我都说了,你别再跟那个刘老师瞎跑,你就是不听!这下好了,出事了吧~”在远离了警署的人行道上,雷芬开始数落丈夫。

    “哈哈,你知道什么,要出事,也是楼远图这个大贪官出事喽。”郑伯通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本已显老的面容更加沟壑纵横:“昨天,他的狗腿子,把首都来的大人物给打了,那人是谁,诸鸿云!说了你也不知道,那是能通天的角色……”

    雷芬听着丈夫疯疯癫癫的话,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不停的摇头叹气,而郑小斯则一直默不作声,只是紧紧拉住父亲干瘦的手掌。

    “还说呢,要不是当初姓刘的撺掇你买那块地,现在也用不着这么玩命。”雷芬不满的说。

    “你看着吧,那块地就要升值了。”郑伯通兴奋的说:“这么一闹,新区肯定不会选在故城遗址,九成九要在西边,像咱家这样买了地的,都要发财的!”

    5

    土地编号:凰州永字第632471号

    所有人:唐一锦、唐宛

    唐一锦把书桌上的《地产证》轻轻阖上,愣愣的看着它深绿色的封面,被台灯暖黄色的光圈笼罩在正中。

    这一小块土地,是用他留下的钱买的。那天晚上,他突然回家来,给了她一个小包,当她看见包里一卷卷的纸币时,吓了一跳:“宇鸣,这是哪里来的?”

    他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说:“我可能有一段时间不能回来,这笔钱你先留着用。”

    “我的工资尽够花了啊,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他沉默了一小会,才非常吃力的吐出一句话:“那……那就留着小宛以后上学用吧……”

    她终于明白,自己一直担心的事将变成现实,他可能将要真正的远行。

    后来,刘彼得游说她购买一块城西土地的时候,她心动了,因为她手里正好有这样一笔钱。虽然刘彼得口若悬河,她还是不太明白,为什么鹿仲基的地产公司要把这种能发财的好事让大家共享,不过,可预期的收益有着巨大的诱惑。她不善理财,这些年物价涨得厉害,那笔钱已经贬值不少,而这块小小的土地一旦如愿升值,将提供足够的资金供唐宛念完大学,唐一锦思考再三,终于做出了决定。

    然而当市议会通过新区计划之后,一切美梦都成了泡影。从那以后,她就会不时听从刘彼得的召唤,去参加那些集会示威,抗议新区计划,按照刘彼得的说法,是“保卫自己土地的价值”,但随着新区工程的上马,她渐渐感觉到,无论如何,他们都不太可能改变既定的事实——直到昨天,据说在故城遗址发生了严重的冲突事件,有回来的人兴奋的告诉她,楼远图要倒霉了,新区计划要换地方了!这让唐一锦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苗。

    院门“吱呀”一声开启,唐一锦忙不迭的将地产证在抽屉里放好,走出房间,忧心忡忡的问:“小宛,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你脸上的伤都还没好呢。”

    “妈,我去宁宁家看楼叔叔了,他的情况很不好。”唐宛带着疲惫的神色说:“我……我想帮帮他。”

    唐一锦心里一沉。

    “妈,你怎么了?”唐宛敏感的觉察出母亲神色的变化。

    “妈妈是担心你。”唐一锦拉着女儿坐到椅子上:“这么大的事情,你一个孩子,怎么能帮人家?”

    “我,我能想办法见到诸老啊!”唐宛说:“诸老对楼叔叔有误解,我是想帮他解释一下。”

    唐一锦不以为然的摇摇头:“诸老能听你一个小女孩的解释?”

    “也许不会……”唐宛低下头去,又马上抬起来:“可我想试试……毕竟,楼叔叔是宁宁的爸爸。而且,我也不想诸老就这样被骗了,”唐宛说到这里,停了停,小心的看了一眼母亲:“妈,你知道吗?那个刘老师,他……他不是个好人。”

    “小宛!不许这么说。”唐一锦沉下脸。

    “是真的!那天我都看到了,”唐宛急着解释说:“是他在煽动大家打架的,他还……”

    “你别再说了!”唐一锦的脸涨得通红,怒气冲冲的打断女儿的话。

    唐宛一下子愣住了,睁大眼睛呆呆的望着唐一锦,一直以来,她自觉在母亲眼里是个听话的孩子,母亲也很少以这样严厉的口吻对她说话。她万万没想到,母亲竟然会因为刘彼得这样一个人训斥自己——这仿佛也证实了自己心中一直藏着的那份担心,想到这里,唐宛觉得温热的液体在眼睛里泛动。

    唐一锦也发现了自己的态度过于冲动,她赶紧搂住了女儿瘦削的肩膀,带着歉意的柔声安慰道:“小宛……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不想再让你受伤……真的。他们的世界,不是你应该去的……你去了,妈妈就会害怕自己再也不能保护你……”

    唐宛默默的握着母亲的手,出神的望着院子中央父亲留下的那套拙朴的桌椅。也许是人生第一次,她虽然依偎在母亲身旁,但在心底里,已经下定决心,要去做一件违背母亲意愿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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