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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看小说 > 明堂朝华 > 第十九章 得失成败谁取栗
    1

    坐在妈妈身边的唐宛,透过车窗,看见路旁一栋又一栋华美高大的建筑物朝自己的身后退去。

    这是唐宛第一次来到首都。

    宽阔的路面上,车辆并不多。旅游大巴车可以用不快不慢的速度行驶着,方便游客们观赏两旁的景致。

    “各位游客,我们现在经过的道路,是首都最宽阔的元庆大道,也就是新闻里常提到的国家大道。”年轻女导游的解说快又清晰:“在大家左手边的,是我们刚才游览过的国家广场和建国千年纪念碑,隔着广场的建筑,是首相府。而在我们右手边的,是国会大厦。”~

    “我们今天很幸运,赶上每周公众开放日,可以入内游览。我们会在入口处把讲解器发给大家。请大家务必遵守参观秩序,不得大声喧哗,不得拍照摄影,不得饮食。”

    不可思议的宏大——这是国会大厦给予唐宛的第一印象。她不明白,为什么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有着如此夸张的尺寸,万神殿形制的穹顶、线条分明的大理石边框门户、整齐排列的科斯林式圆柱……无不如此,就连每块地砖的面积也远远超出正常的建筑规格。

    唐宛觉得这里仿佛是童话书中巨人的宫殿,而自己走在其中,就像顺着豌豆藤爬上来的杰克。讲解器里开始发出语音,她赶紧塞紧了耳机。

    “悬挂在中央大厅的御笔‘明堂’,是明宗皇帝在元庆十二年所书。在历史上,明堂是天子朝会之所,《孟子》中云‘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而明宗皇帝将这一称号赐予国会,是君主立宪制度下皇权向民权转移的象征。”

    “现在您所处的位置是上议院议事大厅。我们可以看到,它与刚刚参观过的下议院最大的不同处,就是它同时悬挂国徽和大周皇室的徽章。这表明,世袭议员们的权力,不来自于民选,而来自于君主。”

    圆形的会场里,几百个座席排列成漂亮的圆弧状,在唐宛面前展开,仿佛等待检阅的士兵。“有一天,梁牧远也会坐在其中的一把椅子上吧……”她用手轻轻抚摸着柔软的皮质椅背,遐思着那时的情景。

    “下面发言的是梁牧远议员。”

    全场肃然,鸦雀无声。一个欣长的身影,轻快的从台阶走上讲台。梁牧远照例轻咳一声,扶了扶金边的眼镜。用沉稳有力的声音说……

    “小宛,你发什么呆呢?”

    唐宛猛然从神游中惊醒,妈妈站在通道那边召唤她,游客们已经在导游的带领下朝出口处走去。

    “来啦来啦。”唐宛赶紧应道,沿着通道一路小跑跟随过去。

    2

    “这只著名黑猫,又被称作明堂猫。根据记载,永丰十年,罗马历2660年,这只不知从何而来的流浪猫开始把国会当成自己的居所,此后,它在此居住长达20年,超过任何一位议长的任期,因此成为国会大厦的非官方吉祥物。”

    “妈,你看,这个猫咪的故事好有趣~”在纪念品商店里,唐宛拿起一块附有照片的说明立牌,看得笑逐颜开。旁边的架子上摆满了各种小黑猫造型的冰箱贴、钥匙扣、杯子、装饰盘等等。

    “好励志的猫。”唐一锦笑着拿起一盒包装上印着黑猫的罐头:“把这个带给穆先生,让它也学习学习。”

    “嗯,好啊……还有,我要买这个送给宁宁~”唐宛说着,拿起一枚精致的手机挂饰。这时她的眼睛向一边望去,正好看见一只盒子里,装着银色和红色的一套对笔,非常可爱。银色笔上的黑猫戴着王冠,写着“上议院”,红色笔上的黑猫则戴着小丑帽,写着“下议院”。这不正好是牧远和启平自行车的颜色吗?唐宛一下子就有买下来送给他们的冲动。

    刚刚拿起那对笔,唐宛突然想到,他们的父亲不就在这儿工作吗?从国会大厦买纪念品送给他们,岂不是要被笑话了?可是……看着笔身上两只萌萌的黑猫图案,唐宛又舍不得把它们放下。犹豫之间,兜里的手机轻轻震动了一下。

    信息是路启平发来的:“上网搜新闻,关键字董嗣昌,有大大大大大大……惊喜。”

    “董嗣昌有惊喜?”唐宛看着手机屏幕上一堆“大”字,嘟哝着:“又在搞什么鬼?”

    3

    燕池上的水阁里,祖孙三人呈三角形对坐,一张报纸扔在中间的紫檀木圆桌上。董嗣昌从来没见过祖父的脸色像这样难看,这让他的心里有点发慌。

    “父亲,您有段时间没过问具体事务,可能还不了解事情的急迫性。在全国范围内采用新编历史教材,已经是势在必行了。”董丰泽咽了咽口水:“民间的呼声很高,吕部长一直压着不办,一是有明德这个标杆,二就是我们承圣公府持反对态度。”

    “吕德重是我的学生,他当然了解我。”承圣公董元康挑起白眉,看了一眼急得满头大汗的儿子和在一旁低头不语的孙子。

    “我这个儿子能不了解您吗?”董丰泽恳切的说:“我知道,您是支持正史课的。正史课有一百多年历史,光我们家主持修订就有三次。可现在不同了,是互联网时代,大家能看到的东西太多了,光留着一本教科书不改,又有什么用呢?反而成了笑柄了,您看看网上发的段子……”董丰泽说着掏出手机。

    “我不看那个,你拿开。”董元康厌烦的摆摆手:“你要顺应网上的民心,你自己去搞。你把嗣昌扯进来做什么?他一个小孩子,懂这些吗?”

    “我……”董嗣昌刚想插嘴说点什么,看见祖父铁青的脸色,又吓得低下头去。事实上,他确实对这些不感兴趣,就连公开信,也是父亲召集几个文人捉刀而成,他想要的,只是自己这个班长,在人气和权威上压倒梁牧远而已。

    “明德中学这次的事件,机不可失啊。”董丰泽恳切的望着董元康:“父亲,您也知道,嗣昌从小就像您,将来是做学问的,不像我,是搞事务的。利用好这次机会,不仅能帮助嗣昌得到声望,好让他将来继承您的衣钵,也显示我承圣公府顺应时代,这些都是为嗣昌以后打基础,又有什么不好呢?”

    听到关于董嗣昌的这几句话,爱孙如命的董元康脸色终于有所缓和,但严厉的语气仍然未变:“这么大的事情,你们就不能先给我打个招呼吗?”

    “正因为兹事体大,以父亲您的审慎,肯定要再三斟酌,但时间不等人。”董丰泽拿起手边精致的紫砂壶,倒了一杯茶,用眼神示意董嗣昌端到董元康面前:“据我所知,余凡、方博兴那些公知,正准备借此事兴风作浪。如果让他们抢了先机,我们就相当被动了。所以,媒体的朋友们劝我,当机立断。”

    “这些人无孔不入,真是斯文蛀虫!”董元康勃然大怒。成功转移了父亲注意力的董丰泽,暗暗的松了一口气。

    董元康慢慢站起身来,在孙子的搀扶下,踱到窗边,望向池中一角一片破败不堪的残荷。经过秋风冬雪,这片残荷早已只剩断枝烂叶,董元康却始终不肯让园丁把它们清理掉。“残荷虽倒,风骨犹存”,他总是这么说。

    “毕竟此事与皇室有关,新编历史教材,语多不敬。”他长叹一声:“我必须去显德宫,向陛下说明苦衷。”

    “是,陛下圣明,一定能体谅我们的用心。”董丰泽小心的说。他的心里却在暗暗思忖,现如今皇帝的心思,恐怕早就不在这些无关大局的事情上了。

    4

    会议桌最顶端的俞成原正襟危坐,严肃的看着两边的学生会委员们。自从“停学事件”之后,他的威望今非昔比,成为校长和教导主任的宠儿,俨然已经完全取代了李卓南的地位。

    “我已经一再强调过了,委员会的会议内容,绝不允许在外面私下传播。但是,”俞成原猛然提高了声量。“……违反纪律的现象,还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

    他审视的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庞:“我希望这位同学自己站出来承认错误,有一个好的态度。”

    虽然低下头去,但蒋妍觉得那目光其实已经盯紧了自己,渐渐的,好像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她几乎都能听到心跳的声音……在令人难以忍受的沉寂中,她终于颤抖着站了起来。

    “很好。”俞成原得意的笑了,接下来,他将在这间会议室里,确立不容置疑的权威:“根据学生会的章程……”

    “根据学生会的章程,我仍然有知情的权力。”打断他的讲话,推开门大步直入的,是李卓南,他犀利的目光直视坐在主席位的代理会长:“因此,蒋妍同学及时向我汇报了会议内容,俞成原同学对此有什么异议吗?”

    “卓南!”蒋妍忍不住叫出声来,会议室里的其他人也是一阵慌乱,纷纷站了起来。w~

    李卓南露出笑脸,和委员们一一打着招呼:“都忙着起来干嘛?不是开会呢吗?大家快坐下吧,蒋妍,你也坐下。”说着,自己也在会议桌的另一端落座。

    “李卓南同学,你的身体好些了?”俞成原尴尬的陪笑道:“看起来气色不错啊。”

    “嗯。我明天到校上课,今天先来看看。”李卓南平静的说:“听说我不在这段时间,俞成原同学带领学生会,做了不少大事。”

    “这个……”俞成原刚要说话,就被李卓南用手势止住:“你先不要谦虚,我想问个问题,可以吗?”

    “呃……好。”俞成原答道。不知为什么,李卓南刚刚出现在面前,俞成原躯体中装得满满以至于要爆棚的自信,好像在一瞬间就被全部抽空,只剩下一个像原来一样,只能唯唯诺诺的躯壳。

    “请校务会处理路启平等九位同学,是谁的意思?”李卓南直截了当的问:“是你,还是大家,还是别的什么人?”

    俞成原内心一阵紧张,他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刚刚还在掌控全局的他,现在在李卓南灼灼目光的逼视下,好像已经成了被示众的对象。

    “怎么了?很难回答吗?”看来李卓南并不打算放过他。那种咄咄逼人的态度,让俞成原想起了自己低声下气的时代。

    “是我提出的!”俞成原突然热血贲张,霍然站起,大声说:“这是委员会投票通过,吴校长签字的,有什么问题吗?!”

    “很好。”李卓南微笑着说:“我没有问题了,接下来,可能是你有问题了。”他一边说,一边熟练的打开会议桌上的投影仪,然后点亮手机。手机屏幕上的新闻内容被投射到墙壁上悬挂的幕布上:

    “明德中学学生致教育部的公开信:九位被停学的同学究竟犯了什么错?”

    5

    “你可是想象不到俞成原那时候的表情……”食堂的餐桌前,坐在楼宁宁身旁的丁妮,一边大口吃菜,一边兴致勃勃的说:“据我姐说,先是跟傻掉了一样,然后急得都快哭起来了……不停的说,那怎么办、那怎么办、那怎么办,哈哈~”

    楼宁宁漠然的听着对方的喋喋不休,怔怔的看着自己眼前的餐盘,心中五味杂陈。这场在明德校园里刮起的小风暴,如今已经成了席卷教育界的狂风。

    移动互联网的时代,人们感兴趣的信息,总是能像病毒一样飞快传播,在这个初春季节,明德中学学生董嗣昌致教育部的公开信,在短短两三天里成了最火的新闻热点。不知是什么样的力量在推波助澜,铺天盖地的媒体报道,充满了对董嗣昌的溢美之词,甚至冠之以“青年意见领袖”的头衔。

    “东方古老而显赫家族的新一代,正在向世人证明他的胆量和能力。”发行量最大的报纸《国民日报》如是说。以尖锐新闻评论著称的《新快报》的标题则是“一个少年引发的教育界地震”。

    “教育名门向历史权威教科书发出挑战,充当先锋的,是这个家族最年轻的一员。”在最大的新闻网站“头条”上,给董嗣昌点赞支持的人数已经超过百万。

    虽然被停课的学生们还没有回到教室,但在明德校园里,他们也已成为仅次于董嗣昌的话题人物。

    当初为了帮助唐宛,楼宁宁懵懂的加入了其中,也担惊受怕了许多,最终又被唐宛救出了黑名单。她突然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直充当唐宛“保护者”的自己,竟然一而再的成为被好友保护的对象……而在凰州一起上学时并不起眼的唐宛,却屡屡在明德校园里闪出令人羡慕的光彩,使得她甚至有几分的嫉妒。

    今天,形势再度逆转之时,自己却只能做为一个旁观者,去感受他人的荣光,更是让她心中的块垒难以消除。

    丁妮当然没法体会到楼宁宁此时的心情,她好容易结束了自己的长篇大论:“唉?宁宁,你发什么呆呢?减肥了?”看着楼宁宁面前原封未动的一餐盘食物,她诧异的问。

    “啊。我……我不是很饿。”楼宁宁如梦方醒,有些恍惚。

    “那你拿那么多?”丁妮说:“小心风纪委员记你浪费食物。”

    楼宁宁正要说什么,就感觉到丁妮的手肘悄悄的碰了碰自己:“哎,罗明过来找你了,我就不跟这儿讨厌了,先撤~”说着丁妮端起了餐盘。

    “喂,你走什么啊……”宁宁刚说了半句,罗明已经笑嘻嘻的来到了面前。虽然在这次事件中,他有着与楼宁宁同样的经历,但他对此却毫不在意,还总拿这个开她的玩笑。对罗明这种没心没肺式的乐观,楼宁宁一律报以白眼。

    “干嘛?”楼宁宁又白了他一眼,低下头去吃饭。

    “我原来的班主任……闻老师想找我们俩聊聊。”看见楼宁宁脸色不好看,罗明说话也吞吞吐吐起来。

    “闻老师?”楼宁宁抬起头来,有些诧异,但马上就反应过来:“一定是想知道路启平他们的事情。”

    “可能是吧?”罗明抓抓头:“不过她交代别去办公室,她在南门外的一间叫紫莲的茶馆等我们。”

    “越发诡异。”楼宁宁想了一会儿,然后盯着罗明,用吩咐的口吻说:“那到时候,你别乱说话,主要听我的,嗯?”

    “好。”罗明不假思索的答应道。

    6

    听完闻仪和李卓南的汇报,办公桌前的吴逸凡神色凝重。

    “从今天楼宁宁和罗明两位同学给我传递的信息,”闻仪望着老师的背影,沉痛的说:“可以判断,这件事方博兴其实并没有参与,完全是学生自发的,反倒是承圣公府利用它,做了篇绝大文章。”

    “你说得对,是我偏信了,这把年纪了,不该啊。”吴逸凡怅然道。

    “学生会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如果不是我请假这么长时间,包主任也不能支使俞成原在学生会为所欲为……”李卓南低着头站起来:“我……我有愧于吴校长的培养。”

    “哎,卓南,你不要那么讲,”吴逸凡摆摆手:“小人难防。”

    “那现在我们是不是应该采取什么补救措施?”李卓南问。

    “补救措施?”吴逸凡转过头来。

    “譬如,撤回对九位同学的处理决定,由校方出面致歉,尽快改用新编历史教材……”李卓南语速很快的说。

    “这些恐怕都不足以平息风波。”吴逸凡坐回椅子上:“现在公众问责的焦点是,包括明德在内,全国还有相当一部分学校仍然使用落后于时代的正史课教科书。这个事情必须有人负责。”

    闻仪听出吴逸凡口风不对,着急的问:“那么谁来负责?”

    “正史课确实是个怪胎,之所以一直存在,主要是三方原因,其一是教育部,其二是承圣公府,其三是有明德这个标杆。”吴逸凡说:“现在有人从这条船上下去了,而且反戈一击,还获得了社会的支持,那剩下的两方就必须为此负责了。”

    “可是吴校长,既然您也认为正史课是个怪胎,那明德为什么一直没有主动采取措施改变现状呢?”闻仪不解的问。

    “我刚才说了,正史课的存在,是三方力量共同作用的结果。事实上,在这三方里,明德的力量是最弱的……我们很难单方面做出改变。”吴逸凡摘下黑边眼镜,拿起手边的绒布擦了擦。“这也就是你刚来明德时,我对你说的,在这所学校,很多东西的变迁,并非一朝一夕。而一旦发生改变,我们又会首当其冲。”

    房间里的三个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闻仪和李卓南都在咀嚼这其中的滋味。“明德中学这小湖里的涟漪,很容易放大成国家层面的大浪。”在决定来明德之前,闻仪在大学的好友就曾经如此警告过她。而当她以老师而不是学生的身份在这里呆了不到一年,发现这句自己曾经不以为然的话,已经被现实证明。

    “所以,礼容、卓南,我希望你们要有一点心理准备。”吴逸凡打破了沉默:“我在明德执教几十年,不愿意因为这件事留下恋栈之名。”

    虽然吴逸凡语气平淡,但仿佛一声惊雷炸响,闻仪和李卓南都诧异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两个人对吴逸凡,不仅仅有一份个人情感在内的师生之谊,更重要的是,吴逸凡是他们在明德最有力量的凭依。

    吴逸凡好像已经看出了两人的心思,微微一笑:“你们放心,论资排辈的话,我这个位置还轮不到包文辛。陈步云这个人,虽然算不上一个学者,但至少跟包某不对付,你们可以信赖他。”

    “陈副校长……就是商人气息重了点。”闻仪担心的说。

    “我倒觉得,这世界上,商人要比文人好那。”吴逸凡站了起来,背过身去,望着墙上那幅落款“承圣公董元康敬录”的“有教无类”四个大字,哈哈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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