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弘昌二十四年。罗马历2770年。九月的早晨。
九月的阳光,已无盛夏的炽烈,却仍有着那时的明媚。它肆意的洒在花园里郁郁葱葱的树木上,泛出一片可爱的翠绿,也透过圆弧形的玻璃天窗,将彩色马赛克柱子装饰的餐厅照得通透明亮。
纯白色餐桌上的青瓷大花瓶里,插着刚刚从花房里采下的鲜花,娇艳欲滴。采摘这瓶鲜花,是徐瑾每天早晨必做的功课之一,她喜欢在它们的伴随下享用早餐,开始一天的生活。但是,墙上电视里播放的新闻,大大影响了她在这个美丽早晨的心情。
“国会上议院日前否决了政府提出的教育平等化法案。上议院议长梁国英的幕僚长路辰表示,议长本人对此非常遗憾,但他同时称,希望政府能够从现实考量出发……”
“支持教育平等化的教师公会代表和民间人士,今天开始在国会门前举行为期48小时的示威活动,警方预计参加人数在两万人左右……”
“承圣公府目前尚未对上议院否决教育平等化法案做出表态,本台记者将对此跟踪持续报道……”
徐瑾只觉得心烦意乱。“陈妈,把电视关掉。”她不耐烦的把咖啡杯放下,神色严肃的对坐在餐桌对面、仍然盯着电视画面的两个男生轻声训斥道:“牧远,启平,你们俩还看?开学第一天,打算迟到吗?”
“我吃完啦!”路启平把杯子里的牛奶一饮而尽,抓起餐巾抹抹嘴,从旁边的椅子上拿起背包。这是一个栗色头发的高个子男生,有着一笑就弯成两道月牙的好看眼睛,淡蓝色校服衬衫的领子上,系着黑银色交织的领带。
“我也吃完了,妈,我们走了。”一边的梁牧远也站起身来,他虽然比路启平略矮半头,但在这个年纪的男生中,也算得上是不一般的身高。书卷气十足的他穿着同样款式的校服,戴一副纤细的金边眼镜,略长的柔软黑发,将肤色衬得格外白皙。
“等会,”徐瑾摆手拦住他们:“今天别骑车去,让阿成开车送你们。”
梁牧远和路启平对视一眼,一起答应了一句:“噢”。
2
长长的黑色轿车在缓慢挪移的车流中前进,终于接近了明德中学的大门。
“总算到了。早知道今天这么多人坐车来学校,”路启平看了看手机:“还不如骑车快呢。”
梁牧远没有搭话,他的双眼一直盯着车窗外。学校高大的围墙下,排列着银杏树的道路旁,聚集着举着各种颜色和尺寸标语横幅的人群。人群占据的人行道与机动车道的车流之间,拉起了黄黑相间的长长警戒线,几辆警车停在路旁,全副武装的警察们排成队列,如临大敌。虽然梁牧远听不见外面的声音,但他知道,那定然是一片令人烦躁的喧嚣。
就在梁牧远正要收回目光的时候,他突然看见了一个另类的存在。
那是一个步履轻盈的女生。
蓝白色格子衬衣,浅色的牛仔裤,是干净得宛如晴空白云的色彩组合。伴随着脚步的节奏,清爽的小马尾辫在她脑后晃来晃去。她戴着耳机,身后拖着一只大得和她纤细身形不成比例的旅行箱,独自行走在人行道与行车道之间的隔离带上。w~
似乎所有人都没有看到她,而她好像也忽视了身边的一切,在斑驳的银杏树影中,她就那么轻快的走着,与周围的混乱与嘈杂格格不入,仿佛是个脱离现实世界的存在,以至于梁牧远有点怀疑自己的眼睛。
梁牧远感到愉快的是,缓缓行驶的汽车速度正与那女孩的步速一样,于是,他欣赏的目光,得以一直追随她的脚步。
就在这时候,人群突然开始骚动,警察们组成的队列在混乱中仓促后退,人们爆发出混乱嘈杂的喊声,仿佛决堤的洪水,他们轻而易举就冲破了警戒线,向机动车道涌来。
那女孩似乎被叫喊声惊到了,她停下了脚步,愣愣的望向人群,一副茫然无措的样子。
“停车!”梁牧远大喊一声,拉开车门,飞也似的冲了出去。他疾步跳上隔离带,一把拉住女孩的左手,而她右手拉着的旅行箱“砰”的一声摔在地上。
女孩只来得及“哎呀”一声,就被梁牧远拖着飞跑到车边。“快,手给我!”路启平伸出手,一把将她拽进车里,待到梁牧远也闪身跃入,路启平立刻用另一只手把车门狠狠的关上:“阿成,落锁!”
“咔哒”一声,安全锁启动,所有的车门都紧紧的锁死了。
车窗外,疯狂挥舞着标语和旗帜的奔涌人流已经覆盖了刚才女孩所站立的地方,还剩几个徒劳的试图维持秩序的警察,也很快就摔倒在地。
“呼……好险。”路启平长出一口气:“真有你的,站到那里发呆……”
“我的箱子……”女孩好像没听到他的话,扒着车窗说。突然,有个中年妇女以极快的速度直接向汽车冲过来,脸和手都贴到了车窗玻璃上,往里面探望。女孩大叫一声,惊恐的退离开来。
虽然知道这是一辆有着保密玻璃的防弹轿车,外面的人根本不可能打开车门,也无法看到车里,但梁牧远和路启平还是本能的吓得往后一躲。
这是一张干瘦女性的脸,有着细长的眼睛和高高的颧骨。从口型上看,她应该是大声的在叫嚷什么,但隔音玻璃后的三人,完全听不清楚。她突然露出诡异的笑容,点了点头,“啪”的一声,把一张不干胶帖纸传单粘到车窗上,然后扭头冲向后面的汽车。
“请支持教育平等!”一行红色大字触目惊心。
傻傻的看着这几个大字,三个人都能感觉到彼此近在咫尺的呼吸,也能感觉到每个人的身体都在微微的颤抖。耳机的一个听筒从女孩的肩上滑落,歌声在静静的车里响起:
遇见你在有阳光的午后
头顶是望不尽的满眼青空
擦肩而过的人流匆匆
只剩你头发的香味留在风中
在新学期,这大概算不上是一次美好的邂逅——闻着小小空间里若有若无的清新发香,梁牧远在心里这么想。
3
明德中学的主楼是一座壮丽的白色巴洛克风格建筑,拥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当年的校长追赶庆元维新后“西风东渐”之潮流,将飞檐斗拱的古老太学大讲堂拆毁,在原址上营造了现在这座主楼,此举让不少儒家卫道士们痛心疾首了好多年。
如今,曾经作为“标新立异”存在的它也已成为了学校辉煌历史的一部分,除了外立面仍然保持当年旧貌,整栋大楼内部已完全做了现代化改造。只有那块从旧王朝太学时代一直传承下来的“明德”御笔匾额,安放在大堂正中的玻璃陈列柜里,供后人观瞻。
“同学,请问你的姓名。”接待处里,穿着黑色西服,胸前挂着名牌的年轻办事员坐在显示器前,面带职业的微笑,彬彬有礼的说。
“唐宛,”女孩答道:“唐朝的唐……宛是宛如的宛。”
“请出示你的学生卡。”
“我、我是刚来报到的新生。”唐宛有点慌张。
“那么请出示你的入学通知书。”
“可……都还在箱子里呢……”唐宛说着,声音又带上了几分哭腔。
“那非常抱歉,系统必须读取学生卡号,我们没法为非本校学生服务。”办事员说。
“你们怎么这么麻烦呀?”路启平从旁边的椅子上站起来,有点不耐烦的插话道:“刚才不是说了吗,这位同学是今天才来报到的新生,她的箱子丢在外面,现在又出不去,你们找校卫队去和警察联系一下,帮忙把箱子拿回来不就完了——这么点事,有那么费劲么?”
“同学……”办事员还是那副礼数周全的面孔:“我们也是按规章制度办事,这个……”
“那写我的吧。”梁牧远打断了他,从校服裤兜里掏出学生卡扔在桌上。
“好,好。”办事员小心的把学生卡在读卡器上摆正,继续问道:“请问除了身份证件和入学通知书,箱子里还有什么物品?”
“有衣服,鞋,书,还有……”唐宛说到这里,脸微微红了一下:“还有吃的。”
办事员一边敲着字一边问:“好,请你说一下丢失的经过。”
4
“放心吧,学生卡记录了电话号码,如果有消息的话,他们会第一时间通知我的。”离开接待处之后,梁牧远一边走,一边对唐宛说。
“嗯。”唐宛点点头:“谢谢你们。”
“唐宛!”随着一声高而尖的呼喊声,走廊那头,一个留着齐肩发的女生气喘吁吁的跑过来:“我说唐宛,你怎么今天才到啊?”女生有着一双很大的圆眼睛,眼神里透着灵动活泼。
“啊,宁宁!”唐宛露出欣喜的神色:“我,我弄错车票的时间了……我想搭晚班火车,也能赶得上吧。”
“赶得上什么呀,我说让我爸送我们一起过来,你偏要自己来,”被称作“宁宁”的女生焦急的翻起手腕上精致的手表:“看,开学典礼就要开始了,你校服还没领呢!”
“我去,开学典礼!”路启平突然大叫一声,瞪着眼望着梁牧远:“牧远,你的演讲!”
“那个唐……唐宛同学,”梁牧远显然也着急起来了:“不好意思,我们必须先走了,记得等会儿来高一三班找我,找梁牧远!”
说罢,两个人急急如风一般的跑远,转眼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唉,这位同学,你的学生卡……”从办公室里匆匆追出的办事员刚刚叫了一声,发现已经太晚了。他无奈的把卡交给唐宛:“那么,同学,麻烦你带给他吧,谢谢。”
“可是我……”唐宛犹豫着接过学生卡,照片上是一张清秀的男生面孔,不戴眼镜的他,仍然显得温文尔雅,眼睛却更加明亮,微张着的嘴唇带着一分笑意。
“梁、牧、远。”她轻轻的念出了上面的名字。
5
明德中学高墙外的喧闹和骚动并没能影响这座象牙塔里的安宁,盛大的开学典礼仍然按时举行。宽阔的操场上,整齐的排列着四千多名身穿校服的师生。校方高层、教育官员、知名校友、社会贤达……衣冠楚楚的各路嘉宾端坐在台上,他们身后,巨大的盾形校徽在阳光的照射下,泛出华丽的金色光芒。
这是一颗精心设计的校徽:翻开的书卷和笔象征着知识,古色古香的校舍图案代表历史,而周围装饰的嘉禾和缎带显示出荣誉和骄傲。虽然人类已进入互联网时代,但在这个历史悠久的君主立宪国家,仍然有不少人执着于维系旧王朝时代的传统,这颗校徽,以及它代表的明德中学,就是这种执念的最好诠释和体现。
重要人物们冗长的发言终于结束,老老实实伫立了大半天的学生们开始不安分的踢腿伸腰,叽叽喳喳。
“最后,请学生代表,高一三班的梁牧远同学上台致辞!”
一个手握讲稿的欣长身影疾步穿过队列,轻快的登上讲台。
“今年的演讲人果然是他,梁家的世子耶。”
“帅毙了啦!”
“听说在初中部成绩就好厉害!”
“呜呜呜,为什么不是我们班的……”女生们的声音一下高了起来。
“梁家有什么了不起,过气咯!”中间也夹杂着不屑的男生声音。
“就是,还什么四大世家……同学!现在都互联网时代了……”
“哼,难道你们了不起吗?你们就是嫉妒!”
“好啦好啦,小牧开始讲话了,安静安静!”
“承圣公大人,各位师长,各位来宾,各位学长,”梁牧远先向台上中央就坐的须发皤然的老者深鞠一躬,又向其他人微微欠身行礼。然后转过身,扶了扶眼镜,开始演讲。
“同学们,孔圣曾说,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而在现代科学的认知中,人类从小通过学习获得知识……”清朗有力的演讲声中,承圣公微笑着轻轻颌首,台上的重要人物们也都露出欣赏的笑容,台下更是一片鸦雀无声。
站在队列里的楼宁宁轻轻碰了碰身边的女生:“同学,这个男生什么来头啊?感觉好拽的样子……”
一头黑亮直长发的女生微微侧过脸,身子错了错,好像是要躲避她的触碰。然后用漂亮的眼睛斜瞟了她一眼,没有搭话。
“梁牧远,四大世家之首昭国公梁家的世子,国会上议院议长梁国英的儿子,巨蟹座,身高1米78,A型血,学霸,喜爱雕刻,明德中学初中部西洋剑冠军。”
楼宁宁的身后响起一个低低的声音,像报履历一样,说了个一清二楚。她立刻把刚才被无视的不快抛到一边,回过头去,只见一个胖胖的短发女孩,穿着紧绷绷的校服,圆嘟嘟的脸上洋溢着友善的笑容。她朝对方伸出手:“谢谢,我,楼宁宁,高一六班。”
“王莱莱,高一三班。梁路天团后援会公共主页版主。”
“……什么版主?”
“梁路天团后援会公共……”
“嘘……”有人不满的在旁边提醒她们,两人一齐缩了缩脑袋,闭口不言。
“……总之,我们将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秉承明德中学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的校训,以自己出色的学业,作为我们理想的答卷。谢谢大家。”
一片热烈的掌声之中,校歌声响起。
学府雄宏
明德煌煌
崇圣尊礼
煅美华章
……
梁牧远走下讲台,路启平迎上前去,把手机递给他:“牧远,接待处的人刚来过,那个女生的箱子找到啦,已经送过来了。”
“哦?”梁牧远说:“是她的,没弄错吧?”
“箱子坏掉了,但应该是她的没错,你看。”路启平说着,递过来一个有着明德校徽的大信封。梁牧远从里面抽出入学通知书和身份证。
身份证照片上,是一张好看的女生的脸,清爽的刘海,小巧的鼻子,眼神有点迷离,略微翘翘的嘴唇紧紧的抿着,故意做出很严肃的样子,却让人觉得格外可爱。
“唐、宛。”梁牧远轻轻的念出了上面的名字。
6
“太谢谢了。”唐宛接过大信封,深深鞠了一躬。然后从衣兜里掏出学生卡,双手捧上:“这个是你的,梁牧远同学。”
“啊,我都忘了。”梁牧远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谢谢你。”
“好啦,这下扯平咯。”路启平笑嘻嘻的说:“说起来还真是有缘呢,你也是三班的。没想到开学第一天就帮上了同班同学——这是一个好的开始呢,是不是,牧远?”
“不过……我也没想到,第一天上学就惹了这么大麻烦。”唐宛一脸歉然的说。
“惹麻烦的不是你,是外面的那些人。”梁牧远神色肃然:“年年开学的时候,教育平等化法案通不过,他们就要来闹的。”
“是吗……”唐宛露出诧异的表情:“可我原来真的没听说过呢……”
“这里是明德么,新闻都是低调处理啦。”路启平满不在乎的接上话:“今年似乎是闹得更凶了,不过,现在大概也都散了。”
“好啦,有惊无险,终归是happyending,”一旁的楼宁宁也笑道:“唐宛,时间不早了,我陪你去报到处吧。”
路启平把被踩瘪了一块的行李箱拎了拎:“这家伙遍体鳞伤,样子惨了点,不过勉强还能拉动,要不我帮你拖过去。”
“一起走吧!”梁牧远说:“唐宛同学,楼宁宁同学。”
路启平突然说:“唐宛,唉,为什么这个名字听起来好耳熟啊?”
“你听过的是《钗头凤》里的唐婉吧?那是女字旁的婉。”楼宁宁说。
“好像应该是王字旁的琬?”梁牧远纠正道。
唐宛抿嘴笑了:“其实两种说法都有,不过,我的名字不用那么麻烦,就是宛如的宛。”
“那太好了,”路启平说:“对了,楼宁宁,你的名字也让我想起一个人……”
“你哪来那么多联想啊……这种搭讪是不是太老套了?”梁牧远开玩笑的狠狠推了他一把。
校园里高大的银杏树,与厚实的绿篱一起沿着道路铺开,筑成一道宽阔的绿色长廊。四个少男少女的身影穿过这长廊,伴随着掉了一只轮子的行李箱被拖着发出嘎啦嘎啦的声音,一路笑语。
那一年,梁牧远和路启平、唐宛和楼宁宁,都是十六岁,他们不知道,故事还远没有到可以说happyending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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