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夜晚的风，只有住高层的人才能体会它的恐怖之处，呼啸着从本就不大的窗口处窜进来，顺着墙壁一路向前，绕着两个僵持在门口的当事人转圈，直到把暖意全部带走才罢休。
在冷意缠上脖颈的一瞬间，时序突然回神，神情相当自然地不打草稿说：“哦，锦绣支行的那件事情。调查组对外保密……你应该听到过一些风声，新上任的黎骏行长都被人打得重伤还没出院呢。行里要保护员工，审查人员对外保密。”
这个是借口也是事实，他的确仍在分行负责数据文件的统计，协助稽核部门调□□险指标，再将内容汇总到合规部。这项任务确实对外保密，用来作掩护再合适不过。
覃宇应该是信了，脸上的轻笑似乎真诚了一点，侧过身让开路，时序也一派自然地进门。
“晚饭？”覃宇问。
“吃过了，有加班餐。”时序道，“看你那么急的样子，找我什么事？”
“难得不加班，想跟你约会，可惜不巧啊，你又要加班。”覃宇抱怨。
“你现在知道当老板的辛苦了？”时序叹息着摇摇头，那神态活像一个感慨自家晚辈终于懂事了的样子，又说，“很多人都说我们这一辈独生子女，家里长辈都当心尖尖宠，一个个都被宠废了。可谁知道独生子女更难……想想你我年纪一般，你可以甩手给家里的兄弟跑来江城，我却一个人忙得脚不沾地。”
覃宇眉头一皱，直觉不妙，立刻道：“行了，我知道自己当初有问题……别翻旧帐了。”
“……我就感慨一下，你别反应过度。”时序哭笑不得，心道以后不能总用翻旧帐这招对付覃宇了，给人留下心理阴影可不好。
覃宇不置可否，顺手接过时序脱下来的大衣挂在架子上，眼神里带着点谴责的意思。
“我是真的羡慕你们，家业大了，没人帮衬真的不容易。”时序自觉说得万分诚恳，但覃宇显然没有领情。
“羡慕什么？羡慕我有个堂弟天天想着拖后腿，抢家产？”
听到覃宣的名字，时序的表情微不可见地僵硬了一下，但随即被掩饰了过去。(.
怀疑这种情绪，是会被传染的。
他在刚才那一瞬间，怀疑了覃宇的清白，而现在这一瞬间，对陈衍灵的怀疑，甚至对监测中心的怀疑也冒出芽来：他们知道自己跟覃宇的关系，又为什么敢让自己加入呢？如果覃宇真的并不无辜，就不担心我感情用事，不顾大局？
又或者……这也是他们本身算计的一步？
时序突然觉得脑里一片混乱，他不知道是自己没有能力去分辨、去深思，还是自己恐惧于深挖这其中的联系。他最为害怕的，仍旧是覃宇走上了一条与自己分道扬镳的路，这个结果似乎是他更不能承受的，超出了覃宇毁了飞云的程度。
飞云科技破产已对时序是灭顶之灾，得知此事为覃宇幕后主使又是一次毁灭性打击。他无法再一次看到覃宇站在自己的对立面，尤其是……这次不仅仅是商场上的尔虞我诈、失败者倾家荡产，而是面临牢狱之灾，为社会不容。
破产尚可东山再起，可一旦沾上犯罪，就再无翻身之路。别提什么权贵阶层的特殊，什么阴私勾当能够逍遥法外，在这种动了国家奶酪的犯罪里，任你如何手段也逃不过法律制裁。
时序意识到，他所担忧的，是猜疑过后所附带而来的压抑和痛苦，甚至并不是覃宇会如何，而是单纯自私地害怕回顾被所爱之人不解、唾弃的伤痛和无奈。
“你跟覃宣的关系到底如何？”时序问，他的确是个不称职的男朋友，两人相识相恋几年，却连对方家里的情况都不甚清楚，以至于到了这时候才开始打听。
覃宇看他一眼，道：“点头之交，脸上言笑晏晏，心里互相看不顺眼的关系……他来物竞可不是我安排的。”
“这关系可真复杂……独生子女辛苦是辛苦点，不过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人际关系，也是一大幸事。”
“各有千秋吧。”覃宇叹道。
“他在物竞做得怎样？”
覃宇没有多想，回答道：“还行。反正有团队盯着，再怎么样也不至于拿着投资人的钱打水漂。”
“他都投资什么？”
覃宇冷笑，道：“第一项目算了个APP，这你是知道的，第二个选了个小经纪公司，倒是没打算上市，投了两部电影……哎，我怀疑他脑子有问题。”
“结果呢？”
“算不上好，也不算差，反正没理由把他开除。”覃宇也很无奈，他根本没想到这么不靠谱的两个项目，竟然被覃宣选中并且结果尚能接受。
时序若有所思，他有心再多问一些，但又担心打草惊蛇，毕竟他以前总是在这方面谨小慎微，绝不会打听这种内部消息，也拿不准覃宇的立场，更不会轻举妄动。
覃宇低着头，正在手机上回复驻外团队的消息，没注意到时序的异样，还在继续吐槽：“更可笑的是，覃宣还要投资一个互联网技术公司，那家公司唯一拿得出手的是一个众筹平台项目，叫什么‘聚善行‘。恕我见识浅薄，实在看不出来有什么值得投资的。”
时序闻言，顿时来了兴致，要知道众筹平台也素来是洗钱的优选方式，尤其是那种项目普通，却在短时间内快速达到众筹目标的。
“听起来像金融诈骗的名字，会有人用？”时序道。
覃宇疲惫地靠在沙发上，摇摇头，目光呆滞地看着天花板上两者柔和暖光的灯，说：“不懂，不知道，不想思考……你不累吗，加班到现在你还要考察物竞的偿债能力？”
时序一愣，失笑道：“我就好奇而已，毕竟我之前……对金融一直挺排斥的，尤其是飞云出事后……”
时序看到覃宇偏过头，一脸“求你别再翻飞云破产的旧账”的表情，哭笑不得地收了声。
“我以为甘菊科技，还有那么多烧钱不眨眼的原研药之后，你会对金融有所改观。”
“有，毕竟有你心怀愿景。”
覃宇微蹙着眉，觉得时序话里的敷衍都不加掩饰，果断决定不要再提这个让人心梗的话题：“有事要跟你说。”
“什么事？”
“周末物竞的年会，也是物竞第一场年会，在寻墨山庄，我想要你跟我一起去。当然，参与的人里面，也会有你的旧识……也有老对头。”
“我不去，你玩得开心。”时序并未多加思考就给出了拒绝的答案，他并不太想面对那些打量、审视的目光，也不想听到相熟的长辈对自己的同情和惋惜。
覃宇坦白道：“但是，这种场合，荣帆也会出席，我不想到时候你不在闹出什么误会。”
覃宇见时序抬头看着自己，知道自己的解释起了作用，又道：“而且，叶钦也在邀请之列。年会还跟一场慈善拍卖会合作举办，里面有些东西我觉得你会喜欢的，一起去看看？要是累了，山庄里也有房间，随时可以去休息。”
时序闻言警惕起来：“慈善拍卖会？”
“这不是江城的老传统么，给邪恶的资本家一个回馈社会、行善积德的机会。”
时序心道要完，这恐怕就是陈衍灵所说的那场拍卖，到底还是跟物竞挂上了关系……那覃宇到底是不是清白无辜的，若是，那日后案发又要如何自处？
时序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压抑着怒火低声道：“你办年会怎么办不好？为什么要跟什么慈善拍卖会折腾到一起？”
覃宇被他突如其来的怒火弄得不明所以，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时序在生气，并且完全想不通自己在年会里加个拍卖环节哪里有错。
“出席物竞年会的都是大投资人，企业、个人、基金经理都有，他们不少人也热衷于公益事业。这个拍卖正好也准备在寻墨山庄举办，发现时间冲突了，我们就决定合作，也能给物竞提高知名度，为何不可？”
“拍卖会每年都在过年前举办，今年本该是二月初的时间，为什么会提前，会跟你们时间有冲突？”
“这……这我怎么知道？”覃宇觉得委屈，也觉得可笑，但还是耐着性子问，“到底怎么了？那个拍卖所有人跟你有过节？”
时序心道：那可不是跟我有过节，那是跟国家有过节。
“你不也总说搞金融的总玩零和博弈，不为社会创造价值？这次正好……”
“做金融就去当个没有感情只看钱的完全理性人就好，要什么普度众生的想法！”时序转头，朝覃宇怒吼。
“你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覃宇沉下声音道。他似乎好脾气地没有抬高声音，但时序心里一凛，他差点忘记了，如今的覃宇不再是当初那个柔软温和的人，这句压抑着脾气的询问底下，带着几分阴暗狠绝。
“没什么问题……”冷静下来后，时序也觉得自己的反应过于激烈，“我心情不太好，我先去洗漱休息……”
时序半低着头，不敢去看覃宇的脸，刚错身走过几步，胳膊就被覃宇拉住。落在肩膀上的手看似没有用力，却无声地压制下来。
“说清楚。”
时序顿了一下，抬头看着他回答：“是我自己情绪不好，你别管我，我冷静一下就好。”
覃宇意欲不明地扫他一眼，道：“你有事瞒着我……你今天到底去了哪里。”
时序心里哀叹一声，跟覃宇这种高智商恋爱脑在一起，有时候真的弊大于利，他真的可以将看似没什么关系的两件事情联系在一起，并且往往还能窥见真相。这等敏锐的侦查能力，监测中心就该早点收纳进去。
“我就是……听到荣帆要去，心里不痛快。”时序情急之下也顾不得面子了，承认吃醋也总比被追问去干嘛了好。
覃宇就看着他，欲言又止。他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可是也不敢在时序说出这话之后再争论什么，于是就让心里的那点疑惑不了了之。
洗漱之后，时序把自己锁在书房给陈衍灵发消息，问他是否知道慈善拍卖会被提前到了下周。五分钟后，时序收到了肯定的答复，并被告知这条消息也是刚刚才确认的，所有的部署都需要推翻重来。
时序抱着手机犹豫了片刻，最终下定决心，告诉了陈衍灵物竞投资会跟这场慈善拍卖会合作，连着年会一同举办的事情。
“覃宣涉案……那覃宇呢？”
第二天，时序跟着陈衍灵“出差”到了安全屋，两人坐在书桌两侧，一个翻看案例分析，一个用电脑不停地敲击指令。
“你是怀疑，我们利用你来查覃宇吗？”陈衍灵道，“其实在这之前，我们并没有太过怀疑覃宣，出问题的是尚河资本。我们调查员发现覃宣作为物竞的员工，跟尚河资本的人走得很近，这才顺便调查的。倒是像你这样，完全从账目数据上怀疑他，让我们这里好几位前辈专家赞不绝口。”
时序苦笑，解释道：“哪里值得称赞，我纯粹是不小心听到了一个电话，最近又在考反洗钱师，脑子里太过敏感善于脑补，才联系到洗钱上面。”
“但总归给我们了一个新的调查方向。就目前来看，我们找不到覃宇也参与其中的证据，并且他们堂兄弟二人关系一般，联系并不紧密，甚至成竞争态势。我个人倾向于覃宇并非和覃宣一路，当然，我也只是猜测而已。”
陈衍灵放下手头的工作，认真道：“半个月前，我们的卧底装作一个洗钱大户接触了覃宣，并在向他表示感谢的时候提出能给覃宣私下里什么样的帮助。如果覃宣暗中索要报酬，那么他就是一个个渴望腰包填满的劣迹职员，或者是企图用洗钱的人脉来逼走覃宇的竞争者；如果他不要报酬，那洗钱这个行为八成就是整个物竞业务范围内的发展战略……很幸运，覃宣选择了人情，希望他在将来有需要的时候能得到帮助，而这个帮助将用于他争夺贝塔集团。”
“这么说，是覃宣自己的主意。”
陈衍灵保守道：“目前来看是这样，覃宇可能并不知情。所以你昨晚的态度，的确对他有失公允。”
“他们的确关系不好，这次覃宣来物竞，也是长辈的要求。”时序叹息，“你知道我跟覃宇的事的，我很担心……才会那么激动。”
“如果你真的这么焦虑，我们也并非没有办法验证。我会向中心提出申请，先对覃宇做个调查……毕竟你跟他关系紧密，为了保证行动的成功，这件事情的确需要早一点有所结论。”
时序原本想拒绝，他不想因为自己的怀疑、自己的感情问题而浪费公共资源。但陈衍灵瞬间将这件事情的重要性提高到关乎任务成败的高度，那么弄清楚这个问题也就变得很有必要。于是时序不再推辞，表示静候佳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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