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半个月前，有神秘人突然出现，邀请时序参与一个弘扬正义的卧底行动，他觉得自己一定会充满着豪情壮志，一口答应下来，并且时刻准备着为国家社会贡献力量。
但当现在，当这个邀请明晃晃地摆在眼前了，时序却觉得有些慌张失措：因为他突然意识到了危险，这种真正离你很近的危险。而这些危险正是来自时序对洗钱危害的了解，知道其上游犯罪的嫌疑人都是何等罪大恶极，又是何等无法无天。
对于有些不法分子来讲，财富不是赚出来的，而是“洗”出来的。
金钱本身中立，它无法选择主人；它是流通的，无法始终保持干净。
洗钱这一行为，能把钱洗干净，也能把干净的钱洗脏。
一般违法乱纪的人，还“洗”不上，需要洗钱的，必定是十恶不赦的罪犯，人口贩卖、器官走私、毒品买卖、恐怖融资，还有贪污腐化。这些人根本不在乎手上沾人命，如果进入反洗钱的团队，无异于间接和他们对上。
“我看出来了你的犹豫。”陈衍灵了然笑笑，然后一个从来都生活在阳光之下的人，突然直面这些阴暗处的罪恶，心理上那一关的确很难过。
时序轻笑：“会被绑架肢解吗？”
“没有那么夸张，”陈衍灵被逗乐了，解释道，“而且一般我们的身份也不会主动公开，只是作为金融机构里的合规专员而已。”
与反洗钱师不同，合规专员是稽查单位里任何违反规定的行为的，当然包括主观愿望上的违规行为，也包括操作失误或因不熟悉合规流程而造成的问题。
合规部门管理的范围更大，并且是每个机构都存在的部门，不那么会被犯罪分子针对。这样一层掩护下，的确是对反洗钱师的一层保护。
时序好奇道：“你们吸纳新员工，都是像我这样突然起意？还是说，本身就有某个专业的培训班是作为候选人培养的？”
“中心里有专门的人负责，一般会在大学里观察，有合适的人就会接触，当然，待遇风险也会一一告知。毕竟年轻学生总是容易一时头脑发热，为了避免将来后悔，我们都会提前说清。”
“我听说，这些特殊部门不会录用有海外学习经历的人？”
“通常而言是这样。”
“那我怎么……”
“你的本科是在国内读的，那个时候中心就注意到你了，但是你选择了出国，再加上你是飞云科技的少东家，没人觉得你会接受我们的吸纳，于是这件事就不了了之。”陈衍灵坦诚。
时序万万没想到自己还有此殊荣，会被传说中神秘的反洗钱监测分析中心看中（1），他不由自主地开始回忆大学时期的记忆，但思来想去也觉得自己的表现平平无奇。
“当然还有另一个原因，像你们这样的企业家二代，尤其是真正掌握核心技术的，国家或多或少会给予关注。”
这话的意思可以理解为两种，其一是关心这些二代们的未来发展，希望他们能好好带着这些关乎国家生产力水平的公司发展壮大；其二，则是国家也非常关注这些掌握了大量资金、技术的二代们，思想上有没有出现问题，比如被某些势力洗脑的可能。
但既然监测中心愿意伸出橄榄枝，那至少证明时序已经达到了他们的标准，于是时序欣然接过了橄榄枝，并签订了六分合同：这一叠厚厚的合同里，除了一份劳务合同外，剩下的全部是保密条款和各种须知
……以及一份厚达千页的纸质培训资料。
“这些……？”
时序坐在一个不起眼的小房间里，地方不大，看起来是个安全屋之类的地方。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份文件，上面一小部分是崭新的白纸，后面一大半都被卷了角，磨损严重。
“这是真实案例，”陈衍灵捏住新纸的那一部分，道，“这些是刚打印出来的，我们近期经手的案子。”
“这是要全部看完？”
“当然，案例是反洗钱培训中最重要的部分。”
时序突然联想到一道考题，里面的确说持续反洗钱培训中，最必不可少且最重要的部分就是真实案例。
但是……这么厚……
陈衍灵补刀道：“资料不能拍照，不能带出阅览室，不能手抄记录任何信息。”
时序：“……”
“也不必急着看完，”陈衍灵看出时序的呆滞，笑道，“我们很快会有一个真实案例在你面前上演，如果机会合适，你说不定还能看到现场。”
时序一听，兴趣来了，问：“哪里？”
“一个私人藏品的慈善拍卖会，会在二月初举行。这个拍卖会在江城也是老传统了，你应该也知道。”
每年过年之前，的确会有大大小小的年会、慈善拍卖会活动，时序也去过几次，但兴趣不大。毕竟农历年之前总是公司最忙的时候，时序没什么精力去参加这些活动。
在以往，时序从没将这种慈善拍卖与洗钱联系起来。直到现在接触到这一块盲区后，很多事情都在脑子里和生硬的知识点连串起来，然后恍然大悟。
“这次有人要洗？”
“有，而且用的是真货。”陈衍灵在一台专用的笔记本上插入U盾，又输入密码验证了四次，才打开了一个文件夹里的图片，指着其中的一枚硕大的祖母绿吊坠道，“哥伦比亚极微油祖母绿，古柏林带信件的生机勃勃，万里挑一。而且你可以大胆地猜一猜，他们的上游犯罪。”
哥伦比亚木佐、古柏林证书、生机勃勃的评级，这三个指标一旦出现，就意味着天价珠宝的现世，何况这大小，更是难得一见。
“毒资？还是……贪污？”
“毒资。”陈衍灵叹了口气，“江城这个地理位置，太方便了。别看表面上似乎是沿海毒品猖獗，但实际上看似安稳的江城却并不太平。交通要道，是这些东西的最大集散地之一啊。”~
时序眉头微簇，心情有些复杂。这些事情他也有所耳闻，但从未真正接触过，当有人把这些太平表面下的东西，一条条、仔仔细细作为教程展现在他面前的时候，这种冲击力极大。会让人突然发现，原来这个世界，还有这样的一面。
“我们要做什么？”时序问，他已经脑补了一处将窃听器藏进领带夹层，再把微型摄像机放在眼镜边角处的形象。
陈衍灵看他的表情就知道时序在脑补些什么，不由得哈哈大笑，感慨到所有新进学员都会把自己带入007那样的角色。然而现实是，他们面对的大多数还是乱七八糟的数据，以及趴在墙角上努力录音。
从安全屋里出来后，已经是晚上九点半。时序拿出手机，就看到来自覃宇的四个电话和六条微信，从问他“是否回来吃饭”，到“是否加班”，最后一句变成“加班到几点”。
时序笑了笑，回复了一句“马上”后就开着那辆辉腾往家里驶去。
到了地下停车场后，时序的余光发现覃宇之前买来“不浪费车位”的几辆车上，已经积攒了不薄的一层灰。
江城空气质量尚可，但市中心的灰尘一向嚣张。但凡开了窗，这种南北通透的屋子，不出两天就能在家具上蒙上一层灰，所以请来家政阿姨的主要工作，就变成了清理整个屋子的灰尘。更不提这些落在停车场里，连个防尘布都没有的车。
时序叹了口气，腹诽这些搞金融的都是仗着有几个钱在这败家，哪像他们这些辛苦打拼的实业家踏实。
时序刚出现在门口监控的视线里，覃宇就打开了门，穿这一身深灰色的法兰绒睡袍在门口等着，里面的暖气一阵阵往外散开，扑了时序一脸。
“你同事说你今天没加班。”覃宇带着淡淡的笑意，没有愤怒也没有质问的意思，看不出情绪。
时序犹豫了，在经历这许多乱七八糟的误会之后，他太明白一些事情如果不能给出合理解释，并且提前说清楚，那么早晚都会爆发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但是，这些事情能告诉覃宇吗？
也是在这一瞬间，时序心里突然恐慌起来。
覃宣、荣帆。一个是覃宇的堂弟，一个是曾经的情人，前者正在物竞投资里做VC，后者在物竞目前最为重仓的深燃……他们二人都涉嫌洗钱，那么……作为总经理的覃宇，是无辜的吗？
怀疑的种子一旦落下，种子自己就有各种办法长成参天大树。
覃宇干净吗？时序不敢评判。
但贝塔集团就那么干净无垢吗？
显然不是。尽管他们粉饰得十分太平。
金钱的干扰，常常会让很多事情变得真假莫辨，桩桩件件阴暗下流的事情，被扑朔迷离所掩藏，甚至被压下不提。就像烟草公司对癌症研究的影响。（2）
但哪里有不透风的墙啊，行内人总能从蛛丝马迹里找到些东西。
那位由他介绍给覃宇，去处理Conor在危地马拉仲裁的御准大律师，就曾经也站在贝塔集团另一公司的原告席上。他依稀记得是贝塔集团旗下的一个某化工厂的污染导致某镇的残疾儿童暴增。
那家公司的生产材料的四百多钟原料里，有130多种被认定为“危险性相当高，暴露其中的工人必须专门体检”的级别，这些物质就是传说中的CMR。（3）最终，公司与十多家受害者达成了九位数金额的秘密和解协议，而没有一起案件，能够进入审理阶段。这大概就是资本的“魅力”。
做生意这件事情，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盘子越大越难守住底线。这家公司的违规很难说贝塔高层是否真的不知情，但至少可以说明的是，贝塔集团本身远没有覃宇口头上说的那样风光霁月。
当然从好的方面来想，董监高再周全再缜密，当任务落到下面那帮如狼似虎的野兽手里，许多事情就变得面目全非了。但对于时序来说，他不知道覃宇会不会也是野兽中的一员。(.
这一瞬间，他突然体会到了这份工作的另一份辛酸：谁都不能全信。
【注释】
（1）中国反洗钱监测分析中心（ChineseAntiMoneyLaunderingMonitoringandAnalysisCenter）。
（2）流行病学的研究结果往往模棱两可，而且，金钱的干扰有时会让科学变得真假莫辨（想想烟草公司对癌症研究人员的影响）。非常明确的案例少之又少。by《商业周刊》
（3）CMR：致癌，致突变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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