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秋，月下黑黢黢的钟山波动着熟铜一样的秋光，隐约有近衰败的桂花零落而憔悴的香气，很淡。
“啧啧啧，王都的风，是这味儿！”黑羽沉醉地说道，“是黑羽我最喜欢的金陵呀！！”
小糖沉默地望着脚下灯火，满眼的睥睨。
黑羽在他头上兴奋得蹦了蹦，“俗话说，来都来了！咱们是不是去赶个夜市呀？”
“这都后半夜了，还有什么可逛的？”小糖嗤之以鼻。
“是你死鬼?总在荒山野岭里没见过世面！要知道在这金陵哪，像你这种夜行五虫一样的，到了夜晚格外精神的可大有人在，此时不做点生意发财，多可惜啊！”黑羽一副地主的优越感，“今天黑羽大人就带你开开眼！”
“你这乌鸦嘴真是掉进钱眼儿里了。”小糖皱着眉头说，似乎不感兴趣。
没想到日重一瞬竟是回了故乡，轩辕岚心中的新奇冲淡了感慨，兴奋地接话道。“对呀对呀！夜市可是有好多好吃的点心，桂花糖藕啊，蜜糕啊，圆欢喜啊……”
“事不宜迟！这就去吧！”轩辕岚还在掰着手指悉数介绍，小糖一脸认真，已经坐在马背上准备出发了。
每每见小糖对甜食上心的样子，轩辕岚就像是牵着钓竿的人，有一种投下鱼饵又成功了的窃喜，她忍不住眉眼弯弯。
秦淮夜市，烟笼寒水月笼沙，泊着一朵朵暗香舫的花船，遥遥飘来缠绵悱恻的笙歌声。
河岸店铺，摊贩千灯红火，买卖昼夜不绝。小糖牵着轩辕岚的手走着，果真见各种小食叫卖，眼里满是热闹新鲜。
轩辕岚却有些不安，她望向身后跟着的亡灵骷髅马，雪骨马蹄咯噔咯噔，在青石板路上分明印下一朵朵月牙血花。
“真的没人看得见日重吗？万一是灵感力特别强的凡人呢？”她小声问道。
“别担心啦，岚姑娘～你从小到大，见过的魑魅鬼应该也很少，或是几乎没有吧？”到了热闹处，黑羽的声音从锦囊中传来，“五虫、仙萝和诡器，说到底都是有实体的。凡人凭天赋差异，最多只是眼看的形态不同。但魑魅无常是另一回事，没有羁绊的人是看不见的。”
“你什么时候钻到锦囊里的？”小糖说，他才留意到黑羽不在自己头上蹲着了。
“财不外露你懂不懂啊。”黑羽白露说，“老子可是绝世明珠！”
虽然没人能看到日重，但轩辕岚一身荒沙色的斗篷，牵着个一身雪白衣袍，漂亮得不像话的孩子，在夜市之中甚为迥异，路人纷纷侧目，轩辕岚感到很不自在，她摸了摸脖颈。
“这可不行，咱们最好是换身入乡随俗的衣服。”
“包在我身上！有我黑羽在，要什么没有！”黑羽目空一切，满满优越感。
“你又能做什么？”小糖心不在焉道，目不转睛盯着路边卖糖葫芦的，已经走不动路了。
“岚姑娘看你右手边，金陵城最有名的琅帛绸庄，尽管去挑你喜欢的！”黑羽说，那口气仿佛这铺子是他开的。
右手是条青石板的拱桥，桥那头的金字招牌闪闪发光。轩辕岚拖着小糖的手走向了绸庄。小糖一步三回首，恋恋不舍地看着糖葫芦，眼睛里的光都要熄灭了。
琅帛绸庄闻名遐迩，自然是一派奢华阔气，金陵城的达官显贵平日都偏好从这里选料裁衣，轩辕岚虽然对这家招牌很熟悉，此刻却是有点心虚。
“这儿，可是很贵呢……”她身无分文，轩辕家眼下又出了这种大事，刷脸不仅不管用，还可能会被官兵抓起来。
“嗨～跟我黑羽出来，还用担心钱的事情吗？”黑羽胸有成竹，大剌剌地说道，“你掂掂锦囊。”
轩辕岚摸了下腰间锦囊，发出一声咦，什么时候锦囊重了许多，明显不是只有一颗珠子。
她想起以前小糖说过，黑羽是个财迷小偷，不禁面露难色，低声问小糖，“这钱……咱们能花吗？”w~
“乌鸦嘴能看上的肯定是金陵王孙贵族家的金银，花也无妨！”小糖却不以为然。
抬脚入绸庄，虽然轩辕岚与小糖只是一身异域布衣，但两人气定神闲，面貌与气象皆不俗，做生意的阅人无数，都有一双利眼，掌柜的给伙计使了个眼色。
绸庄的小伙计立刻一张笑脸迎了上去，“客人，请问您要买布？还是裁衣呀？”
小糖满脑子还惦记着刚才看见的糖葫芦，没好气地说，“穿什么有那么重要吗？”
“这位小贵客，俗话说得好，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衣装当然很重要了，穿对了衣裳，别人对您的态度可都不一样。”伙计伶牙俐齿道。
小糖哼了一声。
“有没有合适我们的现成衣样？我们只是路过金陵，没有功夫裁衣。”轩辕岚说。
“只要您需要的，我们都有！”伙计愉快地答道，“款式很多，您跟我到后堂看看有没有合您心的。”
半柱香的功夫，轩辕岚从堂后出来，小糖已经换好衣裳等在那儿了，两人面对面一见，皆是眼前一亮。
轩辕岚乌发束银冠，一身公子扮相。胭紫缎衣内露银色牡丹纹镶边，腰缠墨色锦带紫圭佩绶，足踩暗绣黑皮履，手持一柄洒银折扇。虽然不着一饰，却分明是个清秀朗俊的贵公子。
小糖则换上了一身墨色云纹锦袍，黑袍之下枫红色的裤装束进软底黑皮靴，头发以五色丝线编成一条歪辫垂在左侧，寒星般的眼眸漆漆，睥睨生晖，看上去异域风十足的一位俊俏小公子。
“好看好看好看呀！”轩辕岚连连赞叹，眼都移不开了。
不止轩辕岚，本来在店里选购绸缎的夫人小姐们也都被吸引了过来。
“哎呦，这孩子也太神气了吧！”
“睫毛这么长，不像是中原人呀，是西域的贵公子吗？”
“这小模样真是像画里走出来的一般，啧啧啧！”
“……”
“看什么看！”小糖怒道。“谁是贵公子？！我顶讨厌的就是王孙贵族！”
“哎呀呀，人不大，脾气倒是不小哪～”围观的虽然都是王孙贵族的家眷，可颜值即正义，眼前的小公子太俊俏，只让人觉得他生起气来也十分可爱，根本没有人介怀他说什么，纷纷招手道。
“掌柜的，这西域小公子的衣服！一模一样的，给我家十五公子也裁一套！”
“我也要！”
“也给我家孩子照着裁一套！”
“……”
到轩辕岚摸出锦囊里的金叶结账的时候，已有十几个位夫人预订了“西域小公子同款”。见此阵势，连黑羽白露都惊掉了下巴——如果他有下巴的话。
“死鬼?竟有这种带货能力？！咱们要不要考虑回金陵开个绸缎庄啊！赚它个盆满钵满！”
“你！做！梦！”小糖翻了个白眼。走出绸庄，目不斜视就扑向了卖冰糖葫芦的。
“呦呵！怎么有这么面善的小公子啊！”卖糖葫芦的人一见小糖，立马就从杆子上摘下一串最大最红的糖葫芦，笑眯眯地俯身递给了他。
轩辕岚赶到要付钱，卖糖葫芦的却死活不肯收。
“这孩子呀，太面善，跟我梦里菩萨身边的童子生得一模一样啊！这钱我不收，糖葫芦送给小童子。”
“谢谢伯伯！”小糖咬着冰糖葫芦甜甜一笑。跟刚才在绸庄的冷面小公子真是判若两人。
“哎呦呦。”他这一笑，不止卖冰糖葫芦的，旁边卖水果蜜饯的，番薯的，圆欢喜的，都捂着心口一副融化了的表情，纷纷捧起自己家卖的风味小食说道，“小童子也尝尝我家的点心，送你吃！”
这也可以？轩辕岚简直目瞪口呆。
”难怪死鬼?死活也不肯长大……”黑羽在锦囊中嘟嘟囔囔道，“糟糕！这样一来我的致命诅咒岂不是对他无效？！死鬼?根本用不着花钱……”
这趟深夜奇遇，逛了千里之外的秦淮夜市，轩辕岚买了好些礼物给千钧与小柳。而小糖吃了好多好多从没吃过的甜食，回去路上，一路哈哈哈哈哈哈地笑着，像平常人喝醉了一样，高兴得合不拢口。
把小糖送回帐子，晏千钧已经起来了，见小糖仍然笑个不停，狐疑地看着轩辕岚。“他这是怎么了？什么事让他这么高兴？”
“呃……”轩辕岚挠了挠头。“糖吃多了，醉甜吧……”
“你们这是去哪儿了吗？”晏千钧上下打量着轩辕岚与小糖一身新衣，狐疑道，“哪儿来的这么好看的衣裳？”
“好看吗？”虽然一副公子打扮，轩辕岚到底也是女儿家，听别人夸衣服好看，不禁转了个圈儿，面露欢喜。
“好看，特别好看！”晏千钧由衷赞叹，又小心翼翼地问，“……轩辕姑娘，你还好吧？”
“我很好啊！”听他这么一问，轩辕岚有些摸不着头脑。
荒沙救关诚时，晏千钧并没有看见亡灵马，只见轩辕岚空手生出一把利刃，挥刀而舞，对方就都血溅荒沙，他一个男人看着都觉得惨不忍睹，轩辕岚又晕了过去，他心中十分挂怀。
见轩辕岚已经神色如常，还有心情换了新衣，他松了口气，笑出一口白牙。
“那就太好了，关诚也很挂心，却不敢看你，觉得都是自己的错。”
然而关诚自然是什么都看懂了。
他坐在空荡荡的马圈里，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见轩辕岚来了，眼眶就红了。
“姑娘……我害了你……也害死了我的马……”
“别傻了，又不是你的错！”轩辕岚安慰他道，“马儿也很好，你且放心吧。”
“姑娘……你是什么人？也是跟我一样的人吗？”关诚的眼里一片迷茫，“你也能看见马发光吗？”
轩辕岚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多人都不信我说的，嘲笑我发疯……可我和我的马确实是可以交流的啊……世上只有它们信我，眼下却全死了，我又是孤孤单单一个人了……”关诚越说越难过，不禁哽咽起来。
“关诚，你把马养得很好，它们都那么温柔信任人，你一定也有一颗温柔的心呀。”轩辕岚蹲在关诚面前，柔声说道，“它们走了，你也不孤单，有我信你啊，这世上不止你一个，我能看见，我哥哥也可以看见，金陵还有一位王爷，也是能看见的……关诚，有人跟我说过，眼里能瞧见别人看不见的世界，是一份上天的礼物，我以前不信，现在我真的信了，我们要相信自己眼里的世界啊，这世间的无限奇妙，是给相信的人的！”
“……姑娘，你说的可真好。”关诚心头一暖，被她的这一番话鼓舞了，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我还可以找治病的草药，可以救马，也能救人！”
轩辕岚笑眼盈盈地望着他。
阳光透了出来，暖暖地驱了深秋的寒气，给他们几个人都笼上一层淡淡的金边。
“可我必须得回金陵了，押兵队伍的人都死了，等这消息雁书传回去，我娘一听说肯定就不想活了。我得赶回去让爹娘放心。”关诚说。
“嗯……”轩辕岚说，“爹娘在不远游，你赶紧回去是正事。”她沉吟了片刻，又说，“关诚……轩辕岚有一事相求。”
她眉心凝着，表情十分肃穆。
“尽管说，我肯定答应！”关诚笃定地点点头。
“回金陵追问起来，你要一口咬定轩辕岚已死，无论谁问你，你都要这么说。”
“好！”关诚干脆地应了下来。“姑娘想要个自由，我懂。姑娘是准备留在荒沙中了吗？”
听他这么问，久未作声的晏千钧不禁望了轩辕岚一眼，心莫名地微微提了起来。
轩辕岚摇了摇头，目光平静而坚定，缓缓说道，“我要去北境。”
“！！！”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包括在一旁醉甜含笑的小糖，笑容立刻敛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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