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说出这话的人，虽已是难得的善解人意，却是不能体会那份孤独的。
打从小时候大病初愈后能看见妖怪起，轩辕岚就没有真心喜欢过这份礼物。对一个小孩子来说，别人眼里可可爱爱的小动物，透过自己的眼看去分明是奇奇怪怪，这是种令人极度不适的与众不同。那些对世界的认知异于常人的人，通常不都被叫作疯子吗？也因此，她始终交不到朋友，所幸的是有和煦如阳的轩辕朔陪着一起长大，加上她天性明亮，轩辕岚才没有对自己的眼睛与周遭世界产生强烈的质疑。
也许是因为同命相怜，也可能是本能地觉得威胁较小，从小她只对落单的妖怪有些许好感，喜欢追着形单影只的小妖跑来跑去，还强迫给人家取名，却只成功驯服过一条小金鱼。
这也许是内心觉得孤单的她在需索同伴吧。曾经轩辕岚格外地羡慕哥哥有穆青君和沈珏这两位朋友，因为虽然他们眼中的世界各有参差，珍贵的是却能够彼此理解与支持。
眼下，凝视着马圈里的骷髅马，虽说它也是单枪匹马，经昨日种种，轩辕岚却感到十分的害怕。感觉自己又变回了小女孩，对哥哥哭着说，“我不敢睡，床底下有妖怪。”
她心里紧张虚弱着，小糖握着她的手感觉到她掌心有汗，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手，似是宽慰她没事，安心。
“这马……怎么还在？”轩辕岚咽了口口水，结结巴巴地问。“它是死了吗？”
“嗯。”小糖说。“它是亡灵，唱魂夜?来过了，却带不走它。”
轩辕岚不禁想起胡杨林种种，眼神里多了些哀伤。
“还可以不跟唱魂夜?走吗？”她轻声问道。
“有些对人间执念很深的亡灵是唱魂夜?带不走的，它拒绝去魑魅无常。”小糖说。
“……对人间的执念？”轩辕岚面露难色，“……这执念总不会是我吧？”
骷髅马向前迈了几步，俯下头，竟是在轩辕岚的身上轻轻拱了拱。没有风，她腕间的银铃却是一阵哗啦啦得响动。~
轩辕岚身子僵直，一动也不敢动，娇颜拧成了一张苦脸。
“怎么回事啊？就算有执念也应该是对关诚吧？这匹马就只驮过我几次。”
“咱们五虫的情感简单，你帮它们报仇解了怨，它感激你！”黑羽在小糖的头发里，鸟嘴一开一合地说道。
“感激完了……它就会走吗？”
“人有不同性情，妖也是一样。有的妖报恩浅一些，也就是送些礼物。有的就了不得了，你也听过些人间传说吧。”黑羽道。
“这马被关诚悉心善待，对人应该有着很深的感情。”小糖说，“情深难抽身，如果不是你拔刀，这份对人钟爱信任的感情，可能会转化成极强的怨灵，于它于人，都是折磨。眼下它虽然还是死了，但是有人协它雪恨，怨气消解，它对人的这份感情还是正向的。”
听小糖这么一说，轩辕岚一颗心松快许多，也觉得杀掉的那些坏人也算是死得其所。她伸手摸了摸骷髅马空洞的右眼。回想起头一次与它接触，是小柳被弃在破庙，自己被五花大绑着离开，见马儿四只雪蹄落地轻轻，生怕颠着她。
“活着的时候真是匹温柔的马儿呀。”轩辕岚轻轻叹道，“可惜瞎了一只好眼。”
“你走吧。”轩辕岚说，“不用你报恩！我给你解了这束缚的缰绳马鞍，日后再不用被人骑着了，你就自由自在地尽情跑吧。”
马儿夜明珠一样的左眼凝视着她，却倒退一步，俯下身去，前蹄曲跪在地，头骨贴着轩辕岚的腿。
见马竟然跪她，轩辕岚吓了一跳。“这，这是什么意思？”
小糖幽幽叹了口气。
黑羽哑声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岚姑娘，你运气好啊！这亡灵死了都不肯走，希望你驯服它。咱们五虫不像人畏权跪，我们下跪，只为重要的人起誓，它甘愿守护你！”
“我我我不用守护呀！”轩辕岚赶紧对着马儿摆手，“你要是个寻常的妖怪就罢了，眼下我可不能耽误你往生啊！”
“再说，你放心，我有他守护呢！”轩辕岚冷不丁伸手一指，黑羽正坐在小糖的头上，也不知她的手指指的究竟是黑羽还是小糖。
闻言，小糖神色微微一动，黑羽则得意洋洋道，“对呀对呀，岚姑娘已经有我黑羽白露这个传奇大妖在守护了。”
虽然眼下除了鸟嘴呱噪，还真没瞧出它身为一颗明珠能如何守护一个人。
马儿却是不为所动，埋头长跪不起。
“它执意如此，你不妨接受了吧。”小糖轻声说，一大半他多少能理解马儿的心情，一小半他也觉得黑羽白露没用。
“亡灵马能日行千里。你日后闯荡江湖，它可以送你一程。”小糖说，“五虫都是一根筋，这心意难得，你不同意，它真能一直跪下去。”
“啊……”轩辕岚望着它雪骨铮铮，赶紧蹲下身去。“好好好，我同意，你快起来吧。”
“名字！名字！”黑羽在小糖头上蹦两下，热心提醒她，“给它取个名字才能驯服！”
“能日行千里的马儿啊……”轩辕岚凝眉思考了片刻，手抚摸着马的头骨，一脸认真地说道。“来日方长，千里为重，我就叫你日重吧。”（此处日重的重读chóng）
亡灵骷髅马日重，昂首起身，左眼眸光格外的亮澈坚定，多了几分威仪与庄严，它向马背摆摆头，似是呼唤轩辕岚上马试试看。
心中的胆怯消散，她的好奇心生起了，不再推托，提身一跃纵上马背。
“你也来呀！”轩辕岚双眸闪闪发亮，摆手召唤马下的小糖。
小糖正仰头眯眼看她，点点头也跳上了马背，坐在轩辕岚的前面。黑羽的鸟嘴紧紧地咬住了他的头发，却还能兴奋地说话。
“哎呀，有点小兴奋呀！这亡灵骷髅马太难得了，我可也是头一……”
话未说完，它的声音已经被风吞了。日重飞奔起来，锋棱雪骨成，风入四蹄轻，夜色中什么都看不清，只觉得头发被吹成了一张帆。一回神，风的气息已然变得柔而轻，带着一点缱绻的雨水潮气，亡灵骷髅马已经停步，矗立在了一座山顶的巨石之上。
“这是……”轩辕岚觉得自己在做梦，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钟山？！”
日重的马蹄脚下，俯瞰着万家灯火似繁星，正是轩辕岚再熟悉不过的金陵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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