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回来了,可召婶子更是怕极了。不止一次地偷偷观察窥视自己丈夫,战战兢兢。
丈夫并不老,全村有名的“老实召老大”,简称“老召”。
自从寻牛走失事件之后,老召完全换了一个人,晚上兴致全无,白天仰天长叹。神神叨叨,再不是自己几棍子打不出个屁的相公……
“召婶子,你相公第一个应征入伍了!还把逃走的人痛骂一顿!那凶样儿……厉鬼上身?”一村民害怕地奔来。
“啊?!”
召婶子大惊失色,扔下活计朝族长家跑去。
春秋无义战。战国时代,更是全盘崩溃,周天子被完全抛到一边,弱肉强食,礼崩乐坏,谋逆暴乱。
至周显王年间,诸侯国争雄、兼并、灭国。一年之中常爆发大几百场战役。以杀戮为目标,消灭敌国有生力量。
老召夫妻所在的村庄,深山野林,地处荒僻,此刻也无法如从前一般置身世外,征兵告示贴到了族长家的门前。
春秋至战国早期,作战是贵族的荣耀、国人的义务。乡野之人,地位卑下,无权参与。此刻随着伤亡的扩大,“野人”也被列入征兵之列。
很多青壮设法逃离,老召却是中邪般,积极响应!
可惜仅仅半年之后,拖着一条被飞石打折的腿,老召和几名残卒互相帮扶、垂头丧气、被遣返回乡。
激情破灭,日子还没完。
这天一大早,老召夹着拐儿,没精打采,乘着牛车去十多里外的集市卖农具。因铁器紧张,竟是无货。只得又去更远的村寨。
傍晚时分,忽听“啪”的一声门响,召嫂子吓得差点茶壶掉地上。
却见老召直闯进屋来,关紧大门,气喘吁吁。召嫂子忙上前扶。
“我看到他了,他……”
“谁……谁呀?”
“那个神仙……就在集市上。”老召眼珠都要瞪出来。
老婆瞧着,担心地要哭。“相公,你不是又发魔怔吧?”
老召做个噤声手势,猛地抓住老婆的手。
“现在,我必须告诉你了,只告诉你一个人……大半年前的那天,我其实真进了……鬼谷。”
老婆惊得要尖叫,被老召捂住了嘴。
“那天,我才知道世上有高人……他会飞?会降妖除怪。我天!那一把神剑,银光一闪,眨眼把攻击我的大蛇斩成数节……那剑,能吸蛇血!”
“啊?你的是恩公?”老婆眼睛瞪得溜圆。
“正是!还有些事……就回来的路上,雨天塌地陷,黑漆漆崖缝里突然伸出一只鬼手,阴森惨白之极,几乎抓到他脖子……”
“怎样?”老婆万分紧张。
“他看也没看,伸出两根手指,咔嚓一声,鬼手竟折成两节。”
老婆已是张口结舌。
“相……公,可千万别你进过鬼谷!不然族长和全村人绝容不下咱。”
老婆紧张地提醒。老召过于激动,竟停下来沉思,点点头又摆手。
“村里人逃兵役都顾不过来……我起先去从军,想着能不能也有点本事。以前,我一直怀疑他是仙人,可今天我确定,他很可能还在几十里外,是个凡人。”
“咋啦?”
“我看见他从药店出来,……仙人是不用买药的。”
召嫂子的好心已超过恐惧。“啊?他带着俩孩子,女孩儿想必一岁多了,正是爱生病的年纪。”
老召沉默半响,突然紧握住老婆的手。
“娘子,我有一个决定:咱离开村子,去找他。大丈夫立身一世,若能追随这样的人,此生无憾!”
大山之外的晋南镇,不繁华也不冷清。原本处于已消失的春秋霸主晋国以南,晋国被韩、赵、魏瓜分之后,现属魏国。
四方商旅往返,也算物埠较丰足之地。
镇上,老召和娘子已寻找了一年有余,一无所获,不免灰心失望。为维持生计,二人开了个杂货店。
某天,老召进货回来,正拄拐往回走。忽然,被眼前的景象吓个趔趄!
高高的石门楼上,赫然挂着两颗血淋淋的人头!血腥扑鼻,青石板上啪嗒啪嗒溅着红沫子。
老召惴惴地绕过,绕到一处茶馆,果然,几位客人正交头接耳,谈论斩首始末。听了半天,老召大致搞清来龙去脉。
所有的一切都归结为一个人,一件事:一个叫卫鞅的人。此人从天而降,在秦国掀起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变法。
“废井田,开阡陌。”凡无地的农民,只要愿去秦国开荒,开垦的土地并不属于领主,完全属自己。
“奖励耕战。”鼓励粮食布帛生产,多劳多得。即便平民,若作战有功,立刻加官进爵,甚至拜将封侯。
每一条都极具吸引力。不到一年,不仅秦国人,许多别国乡民都坐不住了,纷纷偷跑到秦国作战垦荒。
秦国国力一日千里,蒸蒸日上。
门楼的人头正是企图出逃的乡民。因魏国人口大量流失,人心浮动,屡禁不止,国君下令:擅自逃离者,就地斩首,格杀勿论!
“该死的卫鞅,简直他妈煞星出世!煽乎得秦国人全像喝了鸡血,发疯垦荒种地,打仗砍人如狼似虎。咱大魏武卒楞是挡不住。”
茶馆中,一名缺了条胳膊的前伤兵怒道。一名商贩凑上前。
“你们乡下不知道吧?卫鞅去秦国之前,咱魏国公孙大人想杀了他。可竟有一麒麟面具老怪护佑,逃脱了。”
伤兵听,变了脸色。“算个屁?我比你见的多……据周天子的大祭司占卜,此人和商纣暴君的诅咒有关。是周天子不惜动用王后嫁妆,重金聘请柳下刺客团追杀他。”
老召正听得起劲,忽见老婆在门外焦急地招手,赶紧过去。
“相公,我好像见到那男孩啦。”
“真的!”老召全身一抖。
老召拐儿也不要了,和老婆一道,瘸着脚大街巷疯找。可是满镇找遍,不见孩子踪影。
天色暗下,镇燃起星星点点的灯火。二人坐到镇头石栏上喘粗气。
正喘呢,忽听召嫂子压抑叫了声:“看那边!”
远处,野树林边缘西边乱坟岗子外,的身影模糊地一闪。老召跳了起来,迫不及待往前追。
路径驳杂,荆棘密布,天完全黑下来。二人边喊边摸索前进。可除了穿林的风声、夜枭的鸣叫,无人应答。
因走得匆忙,没带火折子。坟地吹来的阴风,让人头皮发麻。
召嫂子扒着老召,瑟瑟发抖。毕竟打过仗的,老召壮着胆子,摸着一棵棵大树探路前进。
又不知摸索了多远,老召忽然打了个激灵:白日里,这片树林子原本没有这么大,根本走不了这么久!忙回头看,望能见镇子上的灯火,可四周一片漆黑,哪儿还有镇的影子!
“相公,那孩子……不会是这坟地的鬼怪吧?你不会是被勾了魂吧?”召嫂子声音发颤。
“胡!”老召绷住一口气,继续踩着枯叶往前跋涉。
“哎呀……”召嫂子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带着老召一起跌坐到地上。
老召随手一摸,顿时炸了!竟是数根带着腐肉的肋骨。老召慌神了,拽起老婆往回走。召嫂子不敢再言语,跟着乱走一气。
林子似乎无穷无尽。几番瞎摸惊吓之后,二人终于触摸到一处山壁。
“别怕……”老召找回点信心,安慰娘子,沿着石壁一点点往前跋涉。
远远的,灯笼一般,恍惚出现几团昏黄的火光。召嫂子顿时开心想过去,却被老召狠狠拽住。
“别去,那是鬼火。上次就是被它骗去。”
“天,这么大个?”
二人失魂落魄,又昏走了两三个时辰,石壁时凹时凸,仍摸不到头。
“相……公,咱是不是遇到鬼打墙啊?”召嫂子几乎崩溃。
“鬼扯!咱最多……是围着一座山在兜圈子。干脆不走了,天亮再找路。”
老召疲惫之极,摸着块山石坐下来,召嫂子也抖抖偎一边。
山中怪声不断,寒气湿冷。二人模糊睡去。
黎明终于透出第一缕光。
老召正要起身,却惊得摁住娘子。身边破崖藤蔓中,竟攀爬着数具骸骨!虽大多支离破碎,仍看得出基本的人形。
这些骨骼努力往上爬,似乎竭力逃避下面什么可怕的东西,可终究功亏一篑,无一漏。颅骨大张着口,死状恐怖凄惨,骨骼乌漆一般黝黑。
再瞧来路,更是魂飞魄散。
二人竟是端坐在绝壁下一片凸出高台上。来路已截断,只剩巨大的陷坑和翻板,坑中插满尖刺。因年代久远机括锈损,才没有当场翻陷。
老召骇得全身僵木。
或许唯一的出路,是顺着身边的斜坡往下。可下面会是什么?竟让这群古代的尸骸不顾一切往上爬?
正心惊肉跳间,老召的手被猛地推开。召婶子揉揉睡眼,无畏地站起来。
“他娘的,有啥好怕?死一处又怎样?啊——”
话没讲完已吓软,召嫂子一声惊叫朝着斜坡跌去。老召要拉,也失去平衡,叽里咕噜往下滚。
终于见到大团磷火的来源。
谷底的碎石间满是脆细的骸骨、锈蚀的盔甲、兵器,更多密密麻麻残破不堪、往上攀爬的漆黑骨骼。
难道……这就是传中那支消失的军队?诡异地葬送在这里?难道……这里,已经是鬼谷?
“娘子,咱不该乱找……是我鬼迷心窍,害了你。”
老召吓得涕泪横流。
可并不见娘子回应。老召忙挣起来,跌撞着焦急寻觅。
“师父,他是坏人。”
“住口!若不是那位婶婶遇到我,你险些酿成大错!今后若无允许,不得乱动机关!”
“是……师父。可我想帮您做点事。世界上只有你是好人,春是好人,还有卫鞅大叔,其他全是坏蛋!”
“阿宾,世上每个人的遭遇不同。忘了过去。”
“哦!对不起!错了师父,阿宾不该提卫大叔……”
恍惚之中,老召感觉两个声音在交谈,一个稚嫩,一个严厉。入鬼谷两天后,老召被一阵乱石堵在一个洞里,几乎饿死。
好在幸运得救,老召很恢复。
放在从前,夫妇二人绝想不到,就在世人讳莫如深、闻之胆寒的鬼狱,在昏暗阴森的大山深处,竟然别有一处洞天!
山坳之中,石屋数座,木房几间,整个开阔场院,朴素清爽又不出的幽雅别致,显然是“恩公”入谷后修葺。
经历一番绝望惊吓,简直柳暗花明,欢喜如获新生。老召夫妻千恩万谢,并极力恳请留下,照顾公子姐。
很得知,俩孩子并非公子姐,三人师徒相称。
谷中庭院更像一所隐秘学馆,云山雾罩,机密重重,外人绝难涉足,且规矩苛刻,课务繁重,教训森严。
男孩名为王宾,女孩名为钟离春。师父名为王栩。
对于恩公师父,夫妻二人如同信奉神明一般,数年不敢仰视,无比恭敬地尊为“王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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