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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看小说 > 不死鉴 > 第42章 朱砂碑前识愁滋味
    外伤之痛自不必言,元气耗损引起的内伤疼痛也不少,山河知道那种感觉,绝不好受。

    受伤于他而言是家常便饭了,只不过年少时有父母亲照顾,并上最好的药和各种丹补汤补,很快就恢复了,所以即便是受伤也并不觉得有多痛;后来受的多数是皮外伤与致命伤,疼痛也是一瞬之间的事,若要如朝天歌这般克制隐忍,恐怕也做不到。

    山河睫毛微颤,抖落了水珠,褪去朝天歌那件湿透的里衣,将他胸膛的血迹擦干,之后又撕下自己算还干净的中衣为其包扎伤口。

    夜间的山风大,好在有门墙遮挡,卸了一部分风劲,但也吹进来了一阵阵寒。山河忙不迭帮他把外衣套上,抱起他匆匆往朱砂碑后去,寻了个挡风的角落放下,并将自己的外衣脱下一丝不苟地将他捂得严严实实。

    饶是活了几百年的人,见多了生老病死,也该懂得如何照顾人了,但如今夜这般的,毕竟是头一遭,难免有些手忙脚乱。一番折腾后,汗涔涔的山河倒地而坐,静静地看着他出神。

    他应该没有这么狼狈不堪的时候吧?这人原是凛然不可侵犯,如今却在这清冷的墓庐里吹着寒风忍受着疼痛,山河心里不是滋味,看他此刻毫无设防的模样,很难想象他会是头沉睡的冰川猛兽。

    那眉目间为何总是透着高冷清俊,要是能笑起来,必定十分迷人。山河想起初见朝颜时那笑容,竟情不自禁抬手去轻碰那如身姿般硬朗的高高眉骨与挺直鼻梁,听说这般长相的人,生来警惕性很高。

    待山河缓神过来,手已触碰到了朝天歌微抿的唇,冰凉柔软的触感让他惊得一瞬抽了回手。

    山河着实被自己的举动吓到了,呆呆地看着这双肇事的手半晌,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忙抬眼看向朝天歌,见他还是那样安静躺着,遂庆幸道:“幸好。”

    幸好只是自己一个人的尴尬,这感觉像极了做贼心虚。

    片刻之后,他对自己趁人之危的举动有些懊恼,紧忙喝了一口水,方清醒不少。

    清醒之后的他又失神般靠上朱砂碑,这一倒靠,想起了碑后面的文字,他旋即转身细看,但因光线昏暗,看不出个所以然,只能靠着触感来识别。

    他按耐着激动,大概摸出了前面十六字:

    一介凡夫,仙根难种。

    三尺微命,情深不寿。

    何解?

    山河沉吟思索半晌,猜测或许是他因多情而误了修行,最终折了寿,情也终不得长久,而此事对于一脉之祖而言,不是舍生取道义,却偏折在了“情”字上,似乎上不了台面,更不足以为后人道之,所以才刻文在碑后头?

    假使这个猜测成立,山河也不敢苟同他们的做法,世间修道者千千万万,敢为情而义无反顾者却寥寥无几,在他看来反倒是条汉子,至于功过与否,后世自有一番衡量。不过猜归猜,真正指什么还得看后文说了什么。

    他指尖继续摩挲,默读出了后面的一段文字,便知道了族谱上的语焉不详,在这里都补充了大概。

    朝颜父母同为修道者,因缘际会下二人结为道侣生下朝颜,满月酒宴上,三山道友前来庆贺,并收了朝颜为徒。三年后,朝颜父母飞升,将他托付给了三位师父照顾,三位师父曾蒙他父母点化之恩,转而传授他灵修术法。

    “道缘不浅。”山河喃喃着,修习术法讲求门路正,自己的父亲也是正统修道者,自幼耳濡目染,是以能学正道术法,后又经高人点拨,所以总能将所学融会贯通,所悟也能开花结果。而朝颜有着先天优势,加之因缘俱足,倘若能在此基础上潜修苦练,得道成仙也是指日可待。

    朝颜天资非凡,自幼便修得智慧与福德。三岁开了天眼;七岁梦升九天,通了神灵之意;十岁,魂入幽冥,结了鬼道冥友;十三岁入世,开始游历人间;十四岁,跪求三师父出关,八年后,制招魂鼓;二十三岁,背鼓修行,西至孤西之域,北至上幽城,东到南陵城……

    辨识到此处,山河扣着石碑的手指停了下来,不知从何起的一阵阵痛扩散到了全身,他顿感全身无力,缓缓滑坐下来,鼻子酸酸的,原来朝氏先祖竟是人们口中的那个背鼓少年……

    他内心百感杂糅,曾经的忧思悱恻直到这会儿,他也说不上变成了什么。

    是怨恨么?曾经是,可若朝颜还在世,也只有山河跪着求他的份,成与不成又如何怨得了他?是不甘么?曾经也是,毕竟他真真切切远涉千山万水,历经了六十七年终一无所获,又怎能甘心呢?是遗憾么?跌跌撞撞后最终也只能是化作求而不得的遗憾,而这遗憾根本无处宣泄……

    山河眼底空荡荡的,这一切也好似一场真实的梦,但只要梦没醒,他就还有一线希望,至少眼前这个人还活生生的,他还能有一丝获悉当年真相的可能。

    而朝颜的出现,难道仅是因他那些年苦苦追寻未果,那人过意不去跑出来安慰下?山河嗤笑了声,笑自己竟然萌生如此不合时宜的傻念头。

    若真能如此,他必谢天谢地,年年给他烧高香,夜夜为他守墓,只要他能用得了招魂鼓。

    可朝颜若化为魂灵与鬼怪,也一定不能碰那面鼓的,如此只能期望他下次出现的时候,能告知一下招魂鼓的使用方法了。

    这么想着,山河又有了动力,起身将剩余的文字都摸了遍。

    朝颜背着鼓回到鹿无,将鼓置放在归魂岗后销声匿迹,五十七年后重回鹿无,卒。

    “这……就这样?”山河有些诧异,世间修道者修行方式千奇百怪,不乏有人负重修行,对于朝颜背鼓修行一事,他也不足为奇,但这上面既没有提到招魂鼓如何使用、威力怎样,也没有提及情生何处,这“情深不寿”体现在何处?难不成在他消失的五十七年内,实则是退隐了山林,娶妻生子,才有了后面的十一世祖?

    要是真如此,那宵皇人更不可思议,成家立业此等人之常情的事,单凭“五十七年”四字就一并囊括,只字不提?

    “真是难为你了。”山河对着朱砂碑感叹。

    该怎么说呢?这碑后文是记载了些事迹,可似乎又隐藏了些事,实在诸多矛盾,山河一时也无法想明白,听着一丝响动后转眼看向朝天歌,发现他眉头深锁,身体正打着哆嗦。

    山河忙凑近,伸手探了探他额头,惊咦:“果然风邪入体了。”他额上虽渗着汗,脸上却是冷冰冰的,轻抿的嘴唇也微微发颤。

    山河往四周扫了一眼,无任何可以保暖的东西,他不多想就将朝天歌抱起拥到怀里。眼下并无他法,只好硬撑到天亮,再带他离开。

    怀中的人瑟瑟发着抖,山河在他耳边温声问了句:“是不是很痛?”他没有回应,却不自主地贴近他,本能地靠近热源。

    山河被他这么一蹭,血脉迅速扩张,心跳加速了,耳尖也悄无声息地红了,惹得不敢多看那张脸一眼,哪怕就近在咫尺。他心里直打鼓,暗骂自己不争气,这情况确实特殊,但绝不是心旌荡漾的时候。(.

    “什么人?”朝天歌低沉微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把胡思乱想的山河拉回到现实,他这么一垂首看那微微翕动的唇,心中又是一动。末了,他回道:“我是山河。”

    “你是什么人?”朝天歌依旧低低问着,好像并不是在问他,敢情是他自作多情了?

    “你问的是谁?”山河将耳朵靠近他,而他喃喃了几句却没再说话了,风一来,游走性的疼痛使他忍不住哼出了声,却也只是低低的。

    山河抱他抱得更紧了,朝天歌身体传来的柏香味,让他心安了不少。但看他如此,刚想说出的话又噎了回去,总不能说“痛你就喊出来”这样无济于事的破话吧,而且也显得特别矫情,只能两只大手揽住他的后背,轻轻摩擦着。

    朝天歌似乎并不抗拒这样的动作,埋在他的怀中,沙哑低沉的声音又开始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搞不清他这一连串的疑问到底在问谁,山河有些心烦意乱,猜想许是他心中也有意难平。

    这夜过得实在漫长,后半夜的山河就那么抱着朝天歌迷迷糊糊中睡着了。

    日上三竿,这个还未到自然醒的人冷不防就被一股并不大的劲慌乱推开了,山河睁开惺忪的睡眼,就看到一人从怀中滚出,但那人并没有就此起来,仿佛只要滚出去就好。

    朝天歌一脸错愕地看着打哈欠伸懒腰的山河,而此刻的自己又是衣不遮体的窘态,仓促间拉过来的衣裳又不是自己的,顿时脸上的表情更复杂了。

    山河知道朝天歌醒过来一定会是惶惑不安,然后对他破口大骂……错了,这人是不会骂人的,所以只会恶狠狠瞪着他,就如现在这般,是以他干脆就势躺下,摇头叹息道:“唉~折腾了一整夜,累死我了,你醒了,也好,换我睡一会儿了。”

    他悠悠地闭上眼,朝天歌又恼又羞,一口气郁结出不来,干噎也吞不下去,看着手上和胸口上的拙劣包扎法,半晌说不出话来。

    情知他又跟自己瞎较劲了,山河未必真能踏实睡下,侧过脸看他,发现那怨恨的眼神又仓促逃开了,看出他此刻的羞赧大于气愤,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丝红晕,还是被气出来的。

    山河见状,决意再火上添把油,扬声道:“我可是第一次领教大祭师的热情呢。”

    闻言,朝天歌浑身一颤,山河唇角勾出了个好看的弧度,压低了声音:“你可知有个说法么?”

    见他凑近了几分,朝天歌忙不迭往后缩,直到后背抵住了朱砂碑,不能再往后了,就立马显得局促不安了起来。

    山河支起头,微眯的眼神中满是挑逗的意味,软语温声道:“耳鬓厮磨~”

    这一句如惊雷猛击,看他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了,山河又道:“你可知还有个说法叫什么吗?叫温柔乡!唉~昨夜沉醉温柔乡,耳鬓厮磨……”话未说完,朝天歌霍然狂咳了起来,终于将胸口郁结的一口气咳出了。

    山河忙抽出一手,往他胸口上一点,朝天歌忽地咳出一口血来。

    “血脉郁滞,五藏积气,不得已出此下策,还望大祭师见谅,”山河忙将朝天歌扶起,正色道,“一切因我而起,害你伤得这般重,我实在过意不去。你现在感觉如何?还痛吗?”

    他问得一脸认真,朝天歌眉间的愠意渐消,缓缓摇了摇头。

    山河微微一笑,将竹筒再次取来,问道:“渴不渴,喝点水吗?”

    看他又一摇头,想必是介意,山河也不勉强,只道:“这水是干净的,没毒,我自己也喝。”语罢,仰头就是一口,掂量着所剩不多,再推给他,他眉头皱了起来。

    “也罢,那就留着路上喝吧。你这伤得找医师治治,此地离城中太远,耽搁久也不好,最近还是祈楼,我带你上去吧?”

    “不,回风行小筑。”

    好像也并不近……

    “好,”山河看他那胸口又渗出了血,直截道,“你有伤在身,行动多有不便,要么我背你离开,要么抱你走,你选择一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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