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一大块干净发亮的黑板就填满了密密麻麻的化学公式。
拿着只剩下小半截粉笔的人神色自若地转过身,“如何?”
“……如何?”恍恍惚惚地,我重复着。
视线平移向那一黑板的公式,我只觉得哑然,“你真的……是中学生吗?”
我算是明白为什么做蔬菜汁不去料理教室,而要来实验室了。
不行,就算硬着头皮让自己去理解那些公式,看不懂的化学符号和没学过的反应太多,不管从哪里开始都读不完连续的三行。
咬着嘴唇,我姑且跳着看到了这一串复杂反应的最后,整个人好像也吸多了粉笔灰产生了化学反应一样,混乱而倦乏。
晃了晃脑袋,寻找回一些神志的我转而用丧失温度的目光凝望起黑板,“……乾。”
像个翘首以盼老师夸赞的学子,对方微不可察地将脊梁挺直,“如何?”
“……”三行都看不懂的我只好让他失望了,“我想确认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你有考虑过,”我很是慎重地,“口味的问题吗?”
“……”
沉默,漫长的沉默,乾的脸像被黑板擦反复擦过三四遍,最后没能擦破坚硬的皮肤却擦走了该有的情绪。
明白了的我忍不住抿紧了嘴唇,把脑袋里那个名为“蔬菜汁”的概念替换成了“药物”。
“成功之后,你是打算自用的对吧?”示意黑板上的公式,我再一次确认道,“这个蔬菜汁。”
内心不忘补充——读作“蔬菜汁”,写作“药物”。
他点点头,“是的,如果能得到你的帮助,这项研究一定事半功倍。”
被给予厚望的我干咽了下口水,“最后一个问题……你应该不会没有小白鼠,打算直接进行人体实验吧?”
“……”又是沉默,致命的沉默。
纯属我的心理作用与想象力加成,我看见乾周身的空气突然浑浊了起来,还逐渐像沼泽水一样粘稠冒泡,散发出一股阴森可怖的死亡气息。
……放任这个危险人物胡来,一定会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惨剧的。
“乾,我可以帮你,但你得跟我保证不会一个人推进实验……”这么说估计是没法让这个危险人物乖乖听话的,想着,我自己先摇起了头,“不,不行……”
在脑袋里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我如履薄冰地眯起眼:“乾,请务必让我加入你的研究,我不想错过这个革命性研究的任何一个伟大步骤,所以拜托你一定在我在场的时候开展实验。”
“……!”像觅得了知音一样,乾冲我扬起一个大大的科学怪人式笑容,“我很高兴你能理解这个实验的伟大之处,让我们一同努力。”
“呃……嗯,”我暗自松了口气,“在那之前,先让我去图书馆借点参考资料……”
……
“按那个情况下去,就算明天学校布告栏贴上乾贞治的死亡新闻,我也不会觉得惊讶的。”
将乾的危险实验传达给手冢的最后,我这么作结论道。
这会儿,我和手冢正走在路灯笼出的连绵暖光里。比路灯与屋顶更高的地方,稀疏的星子像细小的金平糖,一颗颗散落在广阔的夜空,弯月慵懒地卧在云雾中,赏糖而不吃糖。
夜间散步是我们在这年夏天才养成的习惯。
适合夏夜的习性,和正值秋冬交接的这个时节并不搭调。虽然自觉在出门前给自己披上了厚外套,指尖还是泛凉,我一边说话,一边用左手手心捂着右手的手指。
捂着捂着,不属于我的第三只手伸过来,将我的右手握在了手中。手掌完完全全地裹着手指,是一个有点奇怪的牵手姿势。
我垂眸,被横刀夺爱的我的左手正惨兮兮地将自己暴露在寒风中。
觉得它有点可怜的我将左手握成拳状缓缓举至他眼前,而后“哗”地一下张开五指。
“偏袒!又不是只有小右冷,小左我也很冷啊!”小左一边说一边气愤填膺地上下蹦踏。
他大概花了五秒钟理解“小右”是谁,“小左”又是谁,而后又试图去抓我的左手。
“开个玩笑啦,”我赶紧将撒娇小左收回来,“两只手都握住要怎么走路?”
“……只有手指凉而已,我穿这么多其实一点也没觉得冷……”
超小声坦白了一句,我一边言行不一地牢牢回握住他的手。
“话说,你听到我刚说的了吗?”同样吹着冷风的脸反而升起温,我赶紧扯回正题,“你的队友在学校做着高危实验,还把自己当成小白鼠了。”
手冢还是安静走着,良久才出声,“你对他的实验感兴趣。”
完全是意料之外的反应让我有点傻眼,“……”
“手冢同学,我觉得你刚刚说的话用问号做结尾会更加贴切。”我垂死挣扎。
“你对他的实验感兴趣。”手冢仍是用笃定的口吻重复道。
不走剧本的话题终结者手冢国光同学,今天还是在仗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和对我的了解,跟我跳步骤聊天。
“我确实很感兴趣,”觉得没意思的我索性承认,“能够缓解疲劳、激发身体活力的蔬菜汁。”
当然制作材料绝对不止蔬果那么简单。
不是简单叠加各种营养成分做加法,而是利用化学反应做乘法。
虽说最初只感受到了风险,尤其是口味意味上的,却在和乾一起摸索配方的过程中真的找着了乐趣。
“做研究……很有趣。”不讨厌学习的我理所当然一样相当喜欢做实验,现在也是光想想明天可以尝试哪些配方,都忍不住嘴角上扬。w~
“下午的时候,我和乾尝试着做了一下他设计的饮料,成果非常糟糕,我还有两个重大发现——”自顾自开心起来的我语调雀跃道,“乾他是个料理白痴,和我妈妈不相上下的那种,而且他的味觉也很……”
“奇怪……”滔滔不绝着的我忽而收了声音,“……”
手冢很快发现了我的异常。
“怎么了?”他微侧过身,还和我牵着的手拉开了一小截远远的距离。
我探究性地凝视了会儿他的眼睛,终是一无所获,不由得颓唐地耷拉下了脑袋。
“我自认为学习能力还挺强的,但在这些方面果然还是没有自信啊——”
因为故意挑了他听不懂的话说,理所当然,就算聪颖如他,这回也不得不面露疑惑。
我也趁着这段间隙,歪过头想了个法子。
唔嗯……周围也没有人影的样子,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下定了决心,我脚下干脆利落踩着三步上篮的步子,轻巧跃到他身前,接着行云流水伸长裹着厚外套的手臂,给了他一个符合字面意思的熊抱——因为一只手还牵着所以只抱了半边有点不成型的那种。
应该是刚洗完澡的缘故,他身上满是沐浴露的清新味道,糅合了让人舒心的温度。
如果月亮触手可及也有温度也有气味的话,他一定是满月。
在心里数了三个数,我轻轻松开了手,回到残月凄清的冷光照耀下。
“……对吗?”还牵着手,我只能向后退一小步,拉开一段微妙的距离。
明明做过更进一步的事情,还是会因为三秒的拥抱心跳。
还要像从前他摸完我的头发跟我确认时一样,问他这么做对不对。
“你之前跟我说,你其实并不喜欢听我吐槽赤间的事情,我刚刚忽然反应过来,是不是一个劲说乾的事情也会让你觉得不舒服……”
“当然我很确定我是把他们两个当朋友看待的,有一些时候还会把赤间当狗子,把乾当变态……但会不会觉得烦躁应该跟我怎么看待他们无关?嗯……这是本醋精换位思考后得出来的结论。”
手冢一直沉默着,我心里打鼓,不由得就语无伦次地解释了一通。
解释着解释着,差不多有点开始恼羞成怒的我语气逐渐凶恶,“所以说到底对不……”
凶恶到一半,对方率先朝我伸过手臂,环着我的脑袋朝他肩上一靠……倏地,我发现自己身上的戾气全消。
早就被驯服的恶犬被主人摸摸头就会开始摇尾巴。
抚在后脑勺的手轻轻摩挲过发丝的时候,何止戾气,我觉得自己的理智都跟着甜得化开。
……
“为什么你能和乾成为朋友,却会害怕不二?”重新开始散步后不久,手冢忽而问我。
不知道他沉默的时候都思考了些什么复杂的问题,我总之先回答道:“因为我觉得不二是个会笑着把我扔进鬼屋关个三天三夜,期间我再怎么哭喊求饶都不会感到愧疚反而会很开心的人。”
“……”
“他不会那么做的。”
我很快反驳,“手冢同学,你对自己开口否定前那段微妙的沉默有自觉吗?你内心也觉得不二是会做出那种事情的人对吧?”
我们又彼此缄默起来,静谧的夜路,没有夏虫的呢喃,只剩交错的脚步。
一片沉静中,和深秋很是般配的他的声音又响起来,“按照这个理由,你也应该戒备乾。”
我愣了愣。
确实……乾像是那种会把我丢进鬼屋关个三天三夜,顺便还会在鬼屋里装好摄像头,一边对着监视屏露出兴奋的怪笑,一边把我哭喊的次数包括照片全部记录下来的人。
在夜里想象这种事情未免太可怕了,我晃晃脑袋,脚下悄咪咪挪起步子,跟手冢贴得紧了些。
“你想说我怕不二还有什么别的原因吗?”
“……”心里早就有个答案的人不知是出于什么考虑,静了好一会儿才侧首看我,“你的父亲。”
我不由得睁大了眼睛——原来如此,我害怕的不是投诸我身上的恶意,而是在不二身上看到的稻垣先生的影子。
又名童年阴影。
仰头望起月牙,我好似漫不经心地作结论道:“也就是说,只要我能做到暴打稻垣先生一顿,就能克服这种阴影。”
“……不二和你的父亲不同,明白这一点就足够了。”他语气轻淡。
“不同……不同……”我咀嚼了会儿那个词语,兀自用玩笑口吻说道,“比如说我暴打稻垣先生会受到伦理道德的谴责,暴打不二就不用顾忌那些吗?”
盯着这个把暴打作为评判标准的我看了一会儿,手冢默默移开视线,“嗯——”
竟然肯定了……
“呵呵呵,”我哑然失笑,“你很少像现在这样开导我。”
他的视线远远望穿一重重灯光,“没有那个必要。”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听上去既像肯定,又像赞美,觉得有点小开心的我仍是笑着,“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很称职的好爸爸吧。”(.
始终不露声色的人因为这句不经心的感慨轻易地就怔在了原地,短暂的停顿过后,他看向我,目光颇为意味深长。
“嗯?”笑容还挂在嘴角,我在脑袋里倒带了一下刚刚脱口而出的感慨,耳边响起不存在一声轰鸣,“……!”
“刚刚那句话没有什么我想做妈妈的深意!我还没想过那么长远的事情!!”
没克制嗓音的缘故,一家的狗隔着门栅栏凶巴巴朝我们吠起来,尚且神志不清的我于是本能性地磨着牙,按儿时的做法朝它恶狠狠吼了回去——
“汪!汪!”
“呜呜……”
通体黝黑的健壮大狗一下子被我吓得呜咽畏缩,与此同时,反应过来手冢还杵在身边的我跟着噤了声音。
“……”
“……”
要让手冢失忆,唯有暴打。
垂在我身侧的小左暗自握起了个杀气四溢的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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