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书桌后的正是当今天子嘉合帝，今年十月便是整五十岁了，虽不显老态，一双眼瞧上去也添了些暮气。
嘉合帝将文书和折子看了招手让他过来，等段云冉走近，他指了指折子中一处说：“丽州的大小官员叫你写了个遍，真就这么无法无天？”
段云冉年前接了出京南巡的旨，过了年就走了。南巡往年也有，不过多是派钦差，今年却是派皇子，得了消息的人纷纷收了神通，唯恐被揪住小辫子。
段云冉和大部队分开，跟随的官员只好由原定路线一处一处的看过去，段云冉则走哪算哪，见了不少没来得及遮掩的东西。
他也不多言，细细记下，然后又消失不见。他查到的东西越多，那些人就越慌，甚至打起了斩草除根的主意。
追杀他的人一批又一批，有老对手，有新敌人，他身边人手不少，并没有被他们得手，只有那次和喻春知出去没让人跟着，差点出事。事后再去找，人都死在了附近的山林中，还不在一处。
那些人身上的伤很乱，但都避开了要害，只有最狠的那道落在要害处。应该是同一个人，武功极高，使剑。 m.a
段云冉听完点了点头，没让他们继续查，只说将尸体处理干净，佛门之地不可玷污。他想过喻春知，可她先前表现出来的样子并不足以应付这些人，她没必要瞒他，所以他便压下了这个猜想。
回程路上照旧有伏击暗杀，只是比之前少多了，前方早有人清好了路。
他据实禀告，搜集的证据都列好，只要嘉合帝一句话，他立马能移交刑部，把名单上的人统统下狱。
但嘉合帝没有说话，他只是一遍又一遍摸着那几行字，良久才道：“原定的南巡路线并不经过丽州，那是你三哥的封地。”
嘉合帝儿女众多，但公主比皇子要多得多。三皇子是宫中第一个男婴，皇长子的名号就这样落在了他的头上。可直到他及冠，嘉合帝也没有对他表现出特殊的关照，甚至在小云冉回宫时将他赶去封地。
按理说这怎么也怪不到小孩身上，可这事刚好赶一块，他无端迁怒，小孩罚跪禁足期间，宫女太监都收到命令，连日送来的都是馊掉的饭菜。
小孩就一口未动，撑不住了就喝点冷掉的茶水，硬是撑了三天。出来时眼眶乌黑脸色惨白，被封了敬王的三皇子拦住，他像是见了鬼似的夸张大笑。
他就站在那等他笑完，行了个礼便要走。没走几步被敬王身后的小太监“无意”一撞，直接倒进了旁边的湖中。
没人伸手，都在笑。段云冉是会水的，但他能感觉到乱拍下来的竹竿，索性喝了几口水沉了下去。
等人走了就好了，他这么想。
然后便是扑通扑通的跳水声，他感觉自己被几双手托起，然后看见岸上站着的嘉合帝，他并不是很着急的样子，漫不经心的呵斥旁边缩着脖子的敬王，只有站在一旁的钟老伸长脖子看过来，眉头紧皱。
他在那时便将这些陌生的面孔分出亲疏两类，穿着一身湿透的衣服听嘉合帝安慰，头脸的水慢慢干掉，他才被放走。
钟老牵着“小水鬼”似的段云冉回了家，进了门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凡事记在心中，别摆在脸上，你这是给以后的自己添麻烦。”
段云冉没觉得麻烦，他只知道自己已经忍下了，即使态度不好。换作喻春知，早把那人按水里了。
想到喻春知他才察觉到冷，轻声说：“我想换身衣服。”
现在他才意识到钟老那句话没说错，他和敬王唯一一次见面闹出那种事，以后但凡自己所做的事涉及到他，很容易让人觉得他有私心，就像现在的嘉合帝。
段云冉低着头，声音冷淡。“周遭郡县的官员俱与丽州来往频繁，随便一查都是贪污贿赂，暗账皆有记录，官越大钱越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封地也仅是由敬王管理，不是敬王的国中国，如何去不得？”
“够了！”嘉合帝冷着脸打断他，然后又放缓声气，“朕知道你做事认真负责，但丽州之事还需细查再议，便暂且拿出来吧。”
“像上次舞弊案一样吗？各州皆清查，唯独将丽州排除在外？”他声音是冷的，像是从没热切对过谁一样。
嘉合帝被他直来直去说习惯了，只是无奈的揉了揉眉角。“云冉，朕也有不得已的时候，你得体谅一下，朕知道你一直是个孝顺孩子。”
段云冉垂着眸看不清表情，“陛下是天子，做什么都是对的。”
嘉合帝看着他，他却一直不抬头，便只好收回目光。“朕所有的孩子中就你陪朕的时间最长，你是理解朕的，朕不想伤了孩子们的心。”
段云冉在尚书府教养一年后就被送到宫中，寝宫就安排在嘉合帝的寝殿旁边，头一份的待遇。他跟在嘉合帝身边一年，被安排进刑部，又钦赐了“云宫”，外人看来是多大的恩赐，只有他知道嘉合帝在补偿他。
段云冉心中冷笑，二十多岁的孩子？
嘉合帝没有得到回应，自顾自的下结论。“回去重新写份折子，将丽州抽出来单独交给朕，朕会处理的。”
“是。”
嘉合帝看着已经长大成人的少年，都想不起他小时候的样子了，其实也不算是小时候，他被送到宫中时已经十四岁了，整个人长了一大截，几乎要和自己一样高了，只有那身段看起来还有些小孩的样子，瘦的很。
“朕写的信看过了吧？”他温和的问道，见段云冉点头他又说：“那孩子你见过的，性格挺好，你少年老成她温和端庄，听说是她主动找北原首领求的，想来是一眼瞧中了你。”
他故意说得很轻松，但段云冉一开口就捅破了这种氛围。“只远远见过一面，连话都没有多说，当时五哥好像和她说了会话，想来她是记错人了。”
嘉合帝恼怒的一皱眉，“好好说你的事，提老五做什么！北原首领的来信清清楚楚写着你的名号，这还能错不成？”
“公主看上的是不是你有什么关系，北原首领看重你。你知不知道这代表了什么，他也知道朕打算……”
“陛下，”段云冉打断他，“我尚未及冠，现在谈论婚事为时尚早。”
嘉合帝面色不虞，冷声道：“你几个哥哥像你这么大时都有侧妃了，你若真在意这些，便是先定下也好。”
段云冉不说话，像个木头桩子一样站在那。嘉合帝想发火又怕伤着他，强忍下来，“你是不是不喜欢那孩子？还是你已经有中意的人了？”
段云冉：“都不是，只是觉得现在谈这些为时尚早。”
嘉合帝了解他的性子，犟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只好选择各退一步，“朕还没回复北原首领，你先考虑考虑。云冉，你要清楚，这样的机会旁人想求都求不来的，你不要自讨苦吃。”
段云冉跪下行礼，脊背弯下又直，“多谢陛下。”
嘉合帝板着脸等他站起身，拿过案头的书信递过去。“回去看完想想，别浪费了这么好的机会，‘云宫’是否是未来的东宫就在你一念之间。”
段云冉接过，却发现是两封，他看了一眼嘉合帝，嘉合帝没有过多解释，只是说：“下面那封来得奇怪，你顺便看看，也可问问你外公的意思。”
段云冉心头一跳，能让嘉合帝用这种态度对待的八成是南域那边的信件。会是什么呢？来访？内乱？还是侵边？
他握着手中的书信走出聚贤宫，门口的太监看了一眼他手中的书信，弓身提着灯在前面引路。
谁都知道陛下对九殿下是明晃晃的偏心，带在身边教养，国公都讨不去的地给他建了府邸，随意出入聚贤宫，还能将信件文书带回去。哪一样放在旁人身上都能叫人眼红，他偏偏占全了，生生长成了那几位的眼中钉肉中刺。
段云冉只是将信件收进袖中，天色渐黑，路上已没有多少人，他脚步加快，前面的小太监只得一路小跑替他掌灯，没一会就到了宫门口。
上了马车，他吩咐侍卫快些回去，按了一下矮桌上一个微微凸起的花纹，车顶便收起一层板，露出嵌满一方的夜明珠，大约有几十颗，大小一致，像是被拢下来的星星。
借着冷光他将袖中的信件拿出来，第一封是北原首领的来信，说了些客气话后提了婚事，介于随口一提和郑重邀约之间。
第二封则是流珠国国王来信，说不日将派来使出访江国，还说定国公主仰慕江国九殿下已久，倒没提联姻之事，但字里行间都是娶了公主便是收了南域。
段云冉将第二封信又看了一遍，眉头紧皱。仰慕是假，了解嘉合帝心意是真，无非是效仿北原，想用联姻绑上下一任皇帝，之后便能换取利益。
他将信收起来，突然想起喻春知说过的那句话，他一直以为她说也给自己找个公主是说着玩的，可真有这么凑巧的事吗？还是这丫头在南边真和定国公主认识了？
怎么偏偏是定国公主？
段云冉愁绪万千的时候马车停了，他下车时何霜已经得了消息走出来。他边走边问：“你将喻姑娘安排在何处了？”
何霜苦着脸说：“原本打算安排在后院厢房的。”
那是能找到的离段云冉最远的能住人的地方了。
段云冉一挑眉，听见他继续说：“但她非要住临春小筑。”
这是最近的，段云冉笑了一下，“随她高兴。”
何霜咬着牙在前面走，段云冉突然说：“陛下今天说南域来信，想替定国公主求亲。”
何霜回头，眼中有惊讶有了然就是没有疑惑，段云冉便知道这之前两人一唱一和就是为了给定国公主造势。
他走进屋时喻春知正趴在桌上，听见声响有气无力的抬起头说：“你怎么回来这么晚啊，我都要饿死了。”
段云冉一愣，然后笑着坐到她对面，声音很温柔。“事情比较多，下次自己先吃吧。”
何霜出去叫人送菜，边走边嘀咕，“装模作样。”
就在一刻钟前，他的脖子还在她手中，她恶狠狠的说：“开不开饭！开不开饭！”
但段云冉似乎很吃这一套，喻春知索性装到底，低着声音说：“倒杯水呗殿下，我抬手的力气都没了。”
段云冉倒了杯水递给她，“慢点喝。”
何霜再进来时仍旧在嘀咕，“狐狸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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