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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看小说 > 日月重辉 > 第66章 我与西湖有缘
    陆挽一直在顾家等到戌正时分才出门,两刻时间足够赶到相约地点了。正牌主人不方便外出,去早了反而不美。

    很巧,汪然明请客的地点也是西湖。再次来到涌金门外的画舫码头,陆挽又见到了那艘巨大的豪华双层画舫。

    早已有仆童在码头等待陆挽。陆挽刚上船,主人汪然明就带着三名少女出舱相迎。

    汪然明大概三十多岁,身材修长,面目清癯,修眉星目,白面轻髯,这幅面貌完全不像是个商人,反倒更似是名门高士。自古以来,相貌端正英俊的人在人际交往中总会占得先机,难怪他会被派出来交接士绅。

    三名少女缓鬓倾髻,软媚着人,论姿质可谓春兰秋菊各擅胜场。陆挽见过其中一人,正是端午节夜里遇到的王修微。

    汪然明温文一揖道:“久仰少兄大名,今夜方才有缘相见,望少兄见谅。”

    陆挽还礼道:“承蒙汪社长盛情,晚生叨扰了。”

    汪然明把陆挽请进船舱,又给他介绍了三名少女,分别是王微,字修微;林雪,字天素;杨岫,字云友。

    然后,汪然明道:“前番鄙人迫于形势,把画舫借与张御史的公子,导致陆少兄和张公子发生误会,还望少兄理解海涵。”

    陆挽回道:“哪里的话,那件事与汪社长毫无关系,晚生怎会糊涂到责怪汪社长。”

    汪然明道:“那就好。来我与尊师还有数面之缘,卫前辈有提到过鄙人么?”

    陆挽道:“家师从十数年前落下癫疾,过往的很多事情都忘记了。晚生只是跟着后面学了些算术律法,其他的事情家师很少跟晚生提及。”

    陆挽倒不算撒谎,关于盐政卫夫子传授了很多东西给他。关于具体的盐商,卫夫子和陆挽提的真不多。吴卫二人当年与盐商们有什么渊源,陆挽真的不知道。

    陆挽已经了解了帝国盐政的发展演变过程,他暂时对盐商们不太感兴趣,暂时也没有与他们产生交集的打算。

    汪然明道:“哦,忘了也好。其实今天我只是受人之托,想见公子的另有其人。陆公子请随我来。”

    陆挽没有结交盐商的心思,汪然明同样没有结交陆挽的心思。

    汪然明只是个局外之人,对陆挽和杭州两案并不知内情。对外界而言,陆挽表现出来的最大实力是请动宁波的刘公公来杭州保他。不过大凡和太监们走得近的人,多数都没好下场,多数也会被士林和民间唾弃。这种人,汪然明不屑深交。

    再有就是,陆挽的样貌太具有欺骗性,纵使穿上监生的服饰,骨子里那股土气是难以去掉的。以前花魁王微就和他描述过对陆挽的观感,今天第一次见面后,汪然明对陆挽根本无法生出重视之心。

    陆挽被领到画舫二层的一间房内。如他所料,身穿便服头戴方巾的熊良遇正在房内等他。这身寻常士人装束,要是不认识,别人一定猜不到这位就是身负重任的新任两浙巡盐御史。

    熊良遇挥挥手,汪然明躬身退下,临走时尚且不忘替二人关上房门。

    “请坐。”熊良遇伸手示意。

    “谢按院。”陆挽拱手相谢,然后坦然坐下。

    熊良遇环顾了一圈房子四周的雕花格窗,舫外远方的灯火依稀,他开口道:“你看,这个环境很安全,我想我们可以开诚布公谈一谈。苏幕宾是不是已经落在你手中?”

    “是与不是,重要么?”如果吴党这次派来浙江的是个蠢货,那吴党决策者们就全都是蠢货了。所以陆挽相信熊良遇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不重要么?”熊良遇知道陆挽话中之意,就算苏幕宾落入陆挽手中,也绝不可能还回来了。但是如此重要的把柄落入他人之手,吴党上下怎能心安?

    “想必按院已经知道事情始末。应当知道我来杭州只是想找条生路,并不想和任何人为敌。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物,我也有牵挂;不要掌控朝堂庞大势力,就是一寻常县吏,若毫无顾忌的对付我,我恐怕都难以幸存。”

    尽管陆挽的言辞中有过谦的成分,但是含义很明了,吴党如果不主动去攻击陆挽,陆挽也绝不会拿苏幕宾手中的证据去威胁吴党。吴党这种庞然大物如果毫无顾忌放手攻击,连皇帝陛下都会坐立不安,陆挽这种人物绝对不会冒着全家灰飞烟灭的风险去主动挑衅吴党。

    熊良遇已经确定陆挽是一个非常理智、懂得权衡利弊的人,这就是他今晚来的目的。吴党损失了张与哲,那是张某人咎由自取,如果因为这种无谓的仇恨继续对付陆挽,吴党将要承受更重大的损失。杀敌八百自损一千这种事不是绝对不能做,而是陆挽目前还不具有让吴党这么做的价值。

    用一句很通俗的话来形容陆挽和吴党那就是:麻杆打狼两头怕。双方可以维持微妙的和平状态,直到吴党找到苏幕宾。当然,这种和平状态是建立在双方具有同等智慧的基础上,如果有一方做出蠢事,那立刻就会变成生死相搏的斗争。

    “很好。我有个不情之请,希望陆少兄行个方便。”

    “按院请讲。”

    “苏幕宾带走的那些账册对我来非常重要,不知能否誊抄一份副本与我?如可行,算我欠少兄一个人情,日后定当回报!”熊巡按自知原件绝不可能要回来,所以要的是抄本。

    “好。”

    “对了,还有一件事情要拜托少兄。此案朝廷未下定论之前,还望少兄不要擅出杭州地界。”

    “陆某谨尊按院吩咐。”

    和聪明人合作就是愉,知人,知己,知想何处行,知到何处止。

    一个好对手可能比一个蠢队友更能令人愉悦,熊良遇竟然生出惜材之心,问道:“湖光山色,美景佳人,如此情景,少兄要不要留下喝几杯?”

    “盛情心领,不过还是不必了吧。”

    “好。那熊某祝少兄鹏程万里。”

    “晚生也祝按院官运亨通。”

    陆挽回到顾家,顾老爷在家等了他很久,见他安然归来,也就放心了。同时,顾老爷还告诉陆挽,骆思公晚上遣人来传口信,邀请陆挽明日正午苏堤一会。

    苏堤,北宋苏轼出任杭州知州募民疏浚西湖,以湖中淤泥堆筑而成。一堤纵穿湖面,南起南屏山麓、北至栖霞岭下,全长四又十分之七里。苏堤最动人心时莫过于晨曦初露和月沉西山;前者晓雾如纱,鳞波似锦;后者夕阳残照,湖笼山形。

    不早不晚,骆思公恰恰选了正午之时,暴露了心中难免生出的怨念。

    六月天,烈日异常毒辣。正午又是午饭之时,苏堤上一个行人都看不见。陆挽让车停在岸边,自己步行走入苏堤。

    沿堤两侧杨柳依依、芳草萋萋,堤正中却无树荫可当,陆挽感觉头上好像都被晒冒烟了。

    在蝉鸣声中,陆挽走了两里多路,来到苏堤中间位置,才看见一辆马车栓在堤边树上,骆思公和两个青年正在树荫下吃瓜。一张折叠的木桌,三个折叠的木凳,桌上放着切开的西瓜片,三个人一边摇着蒲扇一边吃瓜,好像很惬意。那形象和普通的农夫也没啥区别。

    陆挽走过去长身一揖:“晚辈陆挽,拜见骆都督。”

    骆思公看了一眼汗流浃背的陆挽,问道:“吃瓜?”

    陆挽道:“谢了,不用。”

    骆思公道:“顾家不是给你配了马车么,怎么?以为这点苦肉戏,就能让老夫原谅你?”

    陆挽道:“晚辈确实存了利用都督的心机,都督若要责罚,晚辈领了便是。”

    骆思公道:“你子倒坦诚。我来问你,你视国法朝纲为何物?”

    陆挽道:“当年张相身亡之后,都督是怎么想的,晚辈就是怎么想的。”当年张江陵身亡之后,骆思公为了自保,也用了以进为退之法。

    骆思公道:“牙尖嘴利。本督当年所行皆是依照陛下之令。”

    陆挽道:“都督以为陛下的令便是国法朝纲么?”

    好大的胆子!有点意思,骆思公道:“难道不是么?”

    陆挽道:“若陛下言出法随,那又何来封驳一?中枢可议,台院可谏,大明朝不管是律例还是法典,出于官员远多于出于陛下。晚辈来杭州之后奉公守法,却时时危机四伏。晚辈如有一步行错,早就尸骨已寒。晚辈的处境,都督当有切身体会。”

    骆思公沉思了一会,陆挽的言辞到确实令他想起十年前自己的处境。换了是自己,骆思公恐怕也会选择和陆挽同样的做法。

    骆思公叹道:“你什么都算好了,这件案子无疾而终也成定局。你用计谋诱本督来杭州查案,替你打草惊蛇,那你可替本督想好该怎么收场?”

    骆思公这种大人物被人摆了一道,再灰溜溜的离开杭州,陆挽设身处地的想一想,确实很憋屈。

    陆挽当然想好了,不然得罪骆思公这种人物那会后患无穷。所以他道:“帝国官场遍地浓疮,都督若是借临安一案彻查两浙军务,浙境官员一定会想方设法恭送都督返回南京。”

    骆思公放下西瓜蒲扇,鼓掌道:“精彩,精彩,算无遗策啊!想必留候在世也不过如此。”然后对身边的儿子和学生道:“看清了,记住了。以后交朋友要交这样的,找对手也要找这样的。”

    骆太如和季幼平站起来向陆挽半揖:“锦衣卫百户骆太如、季幼平期待日后有缘再见。”

    陆挽深揖:“有缘定当向骆兄、季兄请教。”

    骆思公拿起蒲扇挥挥道:“别装模作样了,赶滚吧。老夫现在看见你连西瓜都吃不下去。”

    陆挽再行礼,躬身后退。没走两步身后传来骆思公的声音:“子,记着,你欠我一个人情。”

    陆挽听见后腿一软,骆都督的人情有恐怕不好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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