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陵刚走出书房，便听到这一声呼唤，一转身，看到黄仁杰，黄阁老，朝中年纪最大的老臣，跪在身后。册封诏书发出已有月余，中间数人上折，自己都按住不发。没想到，他们居然请出了已经八十有余的黄仁杰。那可是先帝的老师啊。
苏陵上前扶住他的手，静静开口：“阁老年纪大了，起来说话。”
黄仁杰跪着不动：“老臣今日所说，极有可能触犯皇上，还是跪着说吧。”
听了这句话，苏陵没有回答。黄仁杰似乎也预料到了他的反应，也没有急着说话。苏陵缓了缓，站起身来，背对着他，看向了前方，淡然道：“阁老还是起来吧。父皇若是知道朕让老臣长跪于地，恐怕也是要责骂朕的。”
做皇帝的，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黄仁杰不得不起来：总不能因为自己，害皇帝被先帝责骂。不过，他刚站稳，正想开口，苏陵却先一步说道：“阁老之所请，朕已经明白。册封林熙为皇后，是朕下的旨意，并没有人诱惑朕。”
“老臣知道。皇上虽是幼年继位，处事却极稳当，是以老臣虽受先帝重托，看顾朝纲，却几乎从未过问朝政。但，皇后之位事关国体，”
“阁老，”苏陵缓缓道：“外人质疑，不过因为林熙身世不明，”他顿了顿。
黄仁杰会意：“皇上但说无妨，老臣受得住。”
“朕不是担心你受不住，而是，”苏陵斟酌着用词，一时不好怎么说林熙的身世。
黄仁杰想了一会儿，道：“那位林姑娘既然是铭城首富，自然是商贾之家。皇上可是也认为她出身太低，不好对老臣直说？”
苏陵摇头：“就算林熙只是普通商贾之女，朕也不惧对你们明说，只是，”
“皇上但说无妨。”
“林熙是文师傅的义女。”
黄仁杰垂目：“老臣知道。”
“可她的爷爷却是父皇的生死之交。”
黄仁杰睁大了一双老眼看向苏陵，颇有些大胆：“据老臣所知，先帝的生死之交不是死在了战场上，就是跟老臣一般活在朝堂里。重回民间的，也只有一个文老弟，另外就是木王爷的舅父，并未听说有其他。”
苏陵淡淡答道：“不是在投军时的生死之交，是父皇投军之前的事。”
“哦？”黄仁杰对上苏陵的一双黑色眸子，仍是平静道：“既然是先皇投军之前的事情，那时候皇上尚未出世，就是先太后也未必知道，您是如何得知的？”
“此事说来颇有些奇缘，朕说来，阁老也未必相信。”
“未必。皇上您不说，老臣当然不信；说了，老臣自会有判断。”
苏陵扫了一眼眼前白发苍苍的老臣，淡然道：“父皇在从军之前曾与林熙的爷爷一同被困于西北一地牢之中。”
黄仁杰不为所动，静静问道：“地牢位于何处？”
“如今已经尽毁。”
“既然存在过，总会留些遗迹。只要找到先帝和林熙爷爷当年一同患难的证据，老臣担保，绝不会有人再阻拦皇上。”
苏陵静默了半晌，道：“那个地方，你们进不去，去了也出不来。”
“老臣，”黄仁杰还想再说，苏陵抬了抬手：“阁老，朕能说的都说了，你们要不要放行，就请随意。朕要娶她的心意，不会改变，更何况，”
“什么？”黄仁杰再次抬头。
“她有了朕的骨肉。”
苏陵说完，拂袖而去。剩下黄仁杰愣在当地。原来宫里传闻说林熙已经有孕在身，竟是真的？这个女人，为了荣华富贵，竟然如此不顾礼仪廉耻！
“熙儿，你快些走，这般迟懒，是要当母猪了。”
“谁要当母猪？本姑娘这般轻盈好看。”
“林大当家以前是挺轻盈好看的。不过，现在这样赖在地上不肯挪步，人家还以为是某个宫女拉肚子呢。”苏陵站在不远处，一本正经地出口揶揄。
“你才拉肚子呢！”林熙气急，想要勉强站起身来，结果发现自己双腿跟灌了铅似的，索性不努力了，又一屁股坐在地上。
自从铭城回来，苏陵每日晚膳前都会陪着，不，拖着身形未显的林熙在皇宫里绕上一圈。但林熙孕前期反应很大，体力直线下降，每日里只想昏睡，散步都恨不能梦游。苏陵纵然百事缠身，但对待林熙却异常耐心，仍然每日不厌其烦亲自陪着林熙遛皇宫。
皇帝的心思，富贵最明白。他早就交代好了，每日晚膳前的一个时辰，谁也不能打扰皇帝和，林姑娘。嗯，自从铭城回来，林熙不肯出席册封大典，到现在也没个名分。但宫里面的人，谁不是人精儿呢？大家心知肚明，这皇后的位子迟早都是林姑娘的。这些年，谁见着皇帝对第二个女子上过心？就算朝里有些老顽固不喜林熙的出身脾性，等有了皇子或者公主，谁还能说出个反对的理由来？总不能让皇帝血脉连个名分都没有吧？
话虽这样说，可林姑娘这个脾气确实有点，有点矛盾。人前倒是端庄稳重，除了不让人叫她皇后，平常待人接物也算是气度雍容，尤其是出手大方，不愧是铭城首富；可人后……算了，不多说了，宫里人多耳朵杂，万一传到吴总管耳朵里，那自己还有小命在？还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吧。
太监宫女的小心思，林熙权当不知道，只要他们不敢当面说什么就好。她的心思，全在应付某些特别尴尬的局面：比如，现在。
苏陵等了半晌，见林熙并没有要自己起来的意思，只得上前几步。他低头看了看仍然坐在地上的林熙，又抬头看了看坠落中的夕阳，勉为其难伸出了一只手。不成想，林熙见状，二话不说，竟然一把抱住了他的手臂，像只小猴子一样恨不能挂在他身上。苏陵眉头皱得更深了。
“我说，林大当家的，你这个样子，被铭安楼的伙计们看到，会怎样？”
“会怎样？”林熙斜眼，不示弱地反问回去，“他们根本看不到，你的假设不成立。”
苏陵蹲下身来，反手扶住了林熙的胳膊，一用力，把她稳稳扶了起来。林熙皱眉：“你扶我起来，我也不走。”
“熙儿，”苏陵平静地看向她，眼里有纵容，有宠溺。w~
“好了，”林熙有气无力地提了一下腿，走了两步，又回头皱眉看向他：“你每天这样陪着我，不腻吗？”
“不腻。”
“可我很腻。”
“……”
“你怎么不说话？”
苏陵静静看着她，走过来扶住了她的胳膊。
林熙看了看他一双大手，再抬头对上他平静的眼眸，终是忍不住开了口：“你不要这样逼自己。”
“是你在逼自己。”
“我没有。”
“我也没有。”
林熙叹了口气：“那你准备怎么办？他们可是开国元老。你真要为了我得罪所有人？”
苏陵怔了怔。绕了这些天的圈子，她终究还是开了口。
“我知道你是故意的。你每天那么忙，可还是每天来陪我散步；你把那些反对我做皇后的折子都驳了回去；你让我住在正阳宫，那是皇后才能住的地方；”林熙一字一句慢慢说着，眼睛看着眼前人，手却不由自主抚上了自己的肚子。
苏陵叹了口气，一步上前，搂住了她小小的身子，把头埋在她的香颈间，任她淡淡的发香缠绕在鼻尖。
“都跟你没关系，我会处理好的。”
林熙任由自己趴在他的胸口，想到那些奏折里说她乃“商贾女子、身世存疑、言行随意”，忍不住开口道：“陵哥，我以前没有住在这宫里，也以为这些跟我没关系，反正我也不在乎是不是能做这个皇后。可是，”她顿了顿，才道：“我不喜欢这样的生活，明明日子是我们两个人的，却要被这么多人指指点点，好像我们犯了什么大错一样。”
苏陵点点头，下巴抵住了她的头：“我知道。这样的日子我已经过了十几年，怎会不明白？”
林熙听到“十几年”这几个字，安静了一会儿，突然道：“你就是受不了这样的日子，才会带着两个人跑去西北荒原散心吧？”
“嗯。”
说起西北，林熙心里满是回忆和感慨，跟苏陵闹别扭的心也淡了：“我们走吧，还有大半圈没绕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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