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也无法平静。
黎珂……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发短信的人是黎珂。但黎珂？！
她是怎么拿到他替邹家那俩阿斗担保借贷清单的？致臻科技的债务她又怎么摸到门儿清的？
烟雾从唇间徐徐喷出，刚刚那一口吸得太猛，大脑微感麻痹。
身后的阳台拉门被人轻轻推开。
“对不起，吵醒你了。”徐主任半点没有挪动，等着那人慢慢靠到了身边。
“你还说前一天是和Y大领导喝多了上厕所，其实也是跑到阳台上抽烟了吧？”脖颈上凉凉的，是老板娘把一袋碎冰贴上他的皮肤，“你当我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傻瓜，闻不出烟味来？”
妻子向来不喜欢闻烟味。
徐主任把烟头在栏杆上暗灭，火星黯淡，夜重归于夜。
“对不起。”思前想后搜肠刮肚，也只能说这三个字。
新野静寂，广州繁华的灯火被隔绝在围栏之外。那是属于别人独有的忙碌与辛苦。
老板娘侧着脸看他。徐主任凝视前方，想着她不喜欢烟味，还是让纯净空气稀释了胸肺再转过去面对她。
然而，即使在秋天的夜里吐尽了烟丝，也还是没有勇气看她的眼睛。
沉默中，她的手攀上了后背，亲昵地摩挲着。
“老公，你还记得刚到广州那几年吗？”徐主任不看她，她却一直回以温柔的凝睇。
“我们俩都是乡下人进城，在广州站稳脚跟多难啊。要不是你在Y大读的本科，跟陈澍副校长勉强说得上话，你能本科都没读完就管人家985大学生啊？广州打车贵租房更贵，每天早起坐地铁又赶又挤，脚都沾不着地。好不容易攒几个月工资定制套西装，一趟死亡三号线就给你挤坏了。”
徐主任快速看了她一眼，眉梢眼角的颓唐稍稍减淡：“回来你气得都哭了，我怎么会忘呢。”
“后来学校里人事调动，旧职工宿舍空出了一个房间。就那一个小房间，顶多三十平吧，好几十个人抢破头，我们到处疏通关系送烟送酒请吃饭，最后还是陈副校长看在和你是老乡就批给你了。要不是有了儿子，一直住职工宿舍也不坏啊。”
要不是有了家人，有了向上攀登的动力，也不能站在这个位置俯瞰万家灯火。
……更不会一路走到了今天山穷水尽的地步。
欺上瞒下，最后张博文出卖了他。投机取巧，最后邹飞不放过他。贪心不足，最后无缘无故替两个赌棍背上债务。
徐主任捡起烟头下意识想吸一口，却吸了口寂寞。
“老公，我替你捏捏肩膀？一直以来赚钱养家，辛苦你了。”
力道不轻不重刚刚好，正如妻子一直以来的作风为人，润物无声。
“我今天跟你说这些没别的意思，你现在是处级干部，职场上那些事我早就看不懂了，所以也不多嘴。只是我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谈过心了，算起来是不是都快三年了？浩浩越来越调皮，也就是想要你多陪陪他，你看你在的时候他多省事。” m.a
如今再去思考黎珂是怎么拿到那些资料，又要怎么对付他，实在是太累太累了。
他几乎要被说动了。
就差那么一句话——
“我想告诉你，一路走来我们还有什么苦没吃过？即使现在拥有的一切都被打回原形，也不过就是重新来一次，我决不会有任何怨言。至少，我们不是连重新来一次的机会都没了，对不对？”
徐主任震惊地回过头看她，翻腾的情绪难以抑制。
她竟用这样的口吻，说这样的话。难道黎珂什么都告诉她了？
老板娘被他剧烈的反应吓了一跳：“怎么了，老公？我捏痛你了？”
她看上去仍是一无所知。如果这是表演，难免太天衣无缝了。
徐主任眼眶有些酸痛，摸了摸她的头发，在她察觉异样之前背过身：“没有。继续。”
*
徐主任专门为黎珂的号码设置了特殊铃声，饭局上收到的信息不是她发来的，而是来自一个过去三年间最频繁联系的无备注号码。
“1+2+4+5+8=20。”
一个奇怪的等式。
黎珂发来的最后一条短信是时间地点的约定。
丑陋沙丁鱼咖啡厅，色调浓郁的文艺复兴风装潢，似有若无的蓝调音乐。
半封闭式包厢，半人高木板门吱扭推开。
黎珂伸开五指挥挥：“我就知道主任一定会来的。”
早就入坐等候的徐主任啪地拍响桌面，茶杯牙签筒茶包盒统统跳起半厘米高。
“黎珂，你不要欺人太甚！是你上赶着约我，你自己竟然迟到！真是不像话！”
黎珂当着他的面做了个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不好意思，今天起的有点晚。”
徐主任一路瞪她到坐下：“你不是停学了吗？该不会学到通宵吧？”
他本意是讽刺黎珂现状凄惨没学可上，谁料黎珂双手一摊，露出一个气死人不偿命的笑容：“睡惯了宿舍的硬木板床，一下子换到瑞典那什么哈……什么的我不会读，让专业的读给你听。”
她掏出手机微信点开一条语音，播放出某人的标准读音。
“就叫这名字的床垫，”黎珂比个“7”的手势，“七层天然材质，什么羊毛马尾毛一层接一层，外框还是北欧红?B木，要多高级有多高级，把主任家那车卖了都买不起。唉，只可惜啊，我认床，一睡陌生的床就睡不着，再好的床垫都不好使。”
徐主任：“……”好一个凡尔赛大师。
在会客厅与企业家夫妇日常密谋的某位傅姓人士连打三个喷嚏，陈秘书忙递上纸巾：“老板，一定是黎小姐念叨您。”
“闲话少说，快点切入正题。”黎珂整整衣领，在徐主任对面危坐，“借款人全都是徐蒙，徐主任不想这份贷款清单被紫琳姐看见吧？”
徐主任跳起来就夺，黎珂下意识眼疾手快往后一躺，愣是没让他夺去。
“徐主任难道觉得我不会复印吗？”她支起身体，啪地把清单拍上桌面，“您想拿就拿走。反正既成的欠款并不会因此减少一分。”
徐主任粗粗出了两口气，沉下脸来：“你最好没有向我老婆多过一句嘴，否则我什么也不会告诉你。”
“紫琳姐和浩浩小朋友我都很喜欢。我说过，伤害他们的是你不是我，我的敌人也是你，不包括他们。”黎珂无辜地勾起嘴角，不再对他用敬语，“你现在别无选择，继续为邹飞保守秘密，就只有倾家荡产一条路。”
徐主任面色不善，但并没急着回答。
“我不知道你和下属之间有什么矛盾。我只能负责任地向你透露，平和的反并购手段已经行不通了，除去星贸和致臻科技己方掌握的股份之外，剩下价值五千二百万的新上市股份成了胜负的必争之地。你觉得我手上有致臻科技的欠款资料，并购提出方的老板手里会没有？银行方面要是看到这些资料，明知要打水漂，还会让贷款审核通过？”
事实上，徐主任替两位邹老板担保贷款清单是她在致臻科技老板办公室搜到的，而致臻科技的负债明细则是企业家夫妇经由傅百城交给她的。
自古两军对阵，粮草先行。不断敌财路，就不能扼敌咽喉。
致臻科技。
这四个字包含了整场战斗的核心所在。
徐主任当然想得到这一层。
“我当然知道致臻科技是个塞满稻草的绣花枕头。”绷紧的脊背稍稍放松，他十指交扣摆上桌面，“但听到这里，我觉得你的话似乎也不太可信啊。”
他满意地从黎珂脸上看到动摇。
“最新的内部消息，不过告诉你也无妨。就在半个小时前，福建一家石材企业已经和致臻科技签约，全额支付这五千二百万。当场成交哦，黎珂同学。”
见黎珂慌乱地抓起手机，徐主任摇着头冷笑起来：“玩商业斗争，你还太嫩了点，还是回去多读几年书再出来混吧。这些话都是有人教你说的吧？麻烦你转告他，邹飞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好扳倒。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致臻科技再怎么烂到芯子里，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撂倒的。你……你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发信息而已。”黎珂松开手机屏幕，发出“咻”的一声。
徐主任挑起半边眉毛：“你把我的话发给谁了？”
“教我说这些话的人啊。”黎珂身体往前一倾，“徐主任，你不也在暗搓搓录音，当我不知道？你想把我们的对话发给谁听？邹飞？”
微信提示音响起。
教她说这些话的人回复道：“我没事想象一个六十几岁的糟老头子做什么？”
紧跟着一句：“托你的福，黎小姐，我好像感冒了。”
黎珂重新翘起嘴角：“五千二百万，那又怎么样？消息是最新的，但早在我们的预料之中。”
手上打出一串不饶人的：“谁让你昨晚入戏太深？”
徐主任眯起眼睛：“什么意思？”
“徐主任，在你还开着录音设备的时候，我不会向你透露任何有建设性的内容。除非你现在就关掉录音，当着我的面删除录音文件，否则——”
“『』”：明明是你乱踢被子害我半夜冻醒。
黎珂分心看了眼微信。否则之后的内容她还没想好，干脆留个白更像威胁：“我劝你搞清楚，你面前如今是条单行道，两头讨好是不可能的。”
徐主任眯缝着眼，眼角抽搐，过了一会儿，嘴角和嘴角边皱纹一同加入抽搐行列，肉眼可见的纠结。
“狂吃凤梨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故意把室内温度调到十六度逼我去你房间睡？
傅百城对着手机语塞：“……”
哼！他从小屁孩那抢回来的二百五不给她了！穷死她去！
黎珂端起免费柠檬水喝了一口：“怎么样，徐主任，你想好没有？”手指往桌面上一点，“想好了就把录音设备交出来！”
“……”徐主任看她一眼，又看她一眼，慢慢把手机摆上桌面，“黎珂，我手里是有能让邹飞认栽的材料，但他一样有办法让我彻底烂在泥泞里。在我同意合作之前，我想看看你的诚意。”
黎珂凝睇着他，慢慢笑起来。
十五分钟前，她对他说：“闲话少说，切入正题。”
这十五分钟里，他们所做的却都是步步为营，相互试探。
正题，此刻才刚刚开始。
*
黎珂整整两天四十八小时没有踏出过宿舍一步。
——这个结论只要头脑正常的人就会产生怀疑。
王紫和蜗蜗头炮制的定时播放大法只能应急，并非长久之计。张博文很快发现端倪，趁王紫出门扔垃圾的空档带三四个人枉顾王紫烧开水似的尖叫强行破门而入。
黎珂的座位上干干净净，牙杯毛巾一个不剩，衣柜里寥寥无几的衣物也少掉了一半。
他们被耍了！
“没想到在这里能遇到熟人，黎珂，还有……徐主任。”正常的少女声线里多一点点娇柔多一点点媚意，再慢一点点语速的某个声音隔着小包厢门响起。
张博文迅速联系邹飞：“邹院长，是我们大意了！黎珂人不在宿舍，不知去向……”
何霜举起手机屏幕，照片发送进度从99%刚好跳上百分之百。
“徐主任，”她那双微微上扬的狐狸眼盯住黎珂，声音一点点变冷，“您就等着被邹院长清算吧。”
与张博文的火急火燎截然相反。
邹飞的声音听起来气定神闲：“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别急啊，我知道她在哪里。你马上带人去找她，她正和你们小徐主任在一起喝咖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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